西江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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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眼, 二月惊蛰,眼见晏清源遣出的大军直扑河南, 围剿颍川, 王适又定一计,亲自捉刀, 代书两封,一宣布归顺贺赖;一让柏宫命行台郎中丁和携表求降于南梁,尽献河南豫、广、郢、荆、襄、兖、南兖、济、东豫、洛、阳、北荆、北扬十三州。

    正是两头下注, 一时间,柏宫如愿所偿,成为天下炙手可热的头号人物。

    且不论十三州日前东部几州,根本不受柏宫辖制,表却写的神采飞扬, 尤其是将世子晏清源骂的狗血喷头, 不值一文。

    帐中, 王适照例把破扇子一摇,尽情挥洒,一蹴而就, 写罢紫毫一丢,哈哈大笑:

    “萧梁老儿, 空余北伐无功之恨, 又有太清元年失寿春于鲜卑儿之手,这份大礼,焉有不心动的道理?将军只管命送去, ”着狡猾一笑,“我敢赌老菩萨必会受纳!”

    “只怕他不会轻易上当!”柏宫却无十足把握,只听王适的天花乱坠,把个窄眼一眯,“老菩萨到底也是争霸一方的人物,平白无故,天上掉馅饼的事,就怕他不信呐!”

    “将军此言差矣,今天下三分,一在西,一在北,一在南,而将军居河洛大地,乃华夏正统所在,这三者,皆欲争之,如今,将军倒向谁,谁一统天下,建千秋功业的机会就多增筹码,何乐而不为?老菩萨即便心存疑虑,最终也会安然纳之,不信的话,将军大可一试!”

    这一分析,柏宫心花怒放,直拉起王适的手叹道:“真乃吾之景略呀!待大业既定之时,必奉卿作丞相!”

    一语豪情壮志泼出去,才意识到自比苻坚,似乎也不大妙,柏宫干笑两声,喊来郎中丁和,把一纸书信交托,沉下心等萧梁回应。

    尔后,听闻晏清源遣来的不过元柱等人,嘴上一哂,立时在马背上狂笑不止:

    “鲜卑儿果无人可用!是元柱吗?只会啃猪大肠而已!”

    一通讥笑下来,对方起哄不止,狂傲至极,元柱脸红脖子粗,转而破口大骂:

    “柏宫,我再啃猪大肠,也好过你这瘸猴!回你娘胎把两条腿长齐了再出来吧!”

    因两人于大相国手下共事多载,彼此之间,熟稔万分,一揭一个短,必中要害无疑,你来我往的,两军兵戈未能先行,嘴皮子仗倒先了个唾液纷飞,口干舌燥,柏宫骂到尽兴,这才一声低斥,上前把元柱冲了个人仰马翻,自是勇武非常,好不得意!

    这边于颍川北大败元柱,那边萧梁果如王适所料,一纸诏令发至河南,南梁纳迎柏宫,又加封其河南王、大将军、都督河南河北诸军事,一时封无可封,且派出司州刺史羊鸦仁率三万大军前往悬瓠,以供辎重,接应柏宫。

    此时,梁帝新封柏宫之事,传到晋阳,晏清源闻之冷笑而已,把军报看了又看,对元柱数万大军轻易大败于柏宫之手,颇有些不满,再看梁帝布告天下的诏书,转手丢进火炉,火苗一舔,尽作燃灰,他负起手踱了几步,看向李元之,又气又笑:

    “都督河南河北诸军事?好大的口气,萧梁老儿这是把我邺城晋阳都算进去了,也不怕撑死他!这么大年纪,还克化得动么!”

    罢面容微冷,眸光乱闪,“柏宫新胜,却退守颍州不出,不敢趁势锐进,是在等萧梁援军,他的是粮草的主意,我偏不让他得手!”

    很快,晏清源命韩轨等率大军即刻出第二拨,开赴颍州。晏九云自邺城备战,便是奉晏清源之命,随韩轨一道南下。

    临行前,却是辗转难眠,既有去建功立业的兴奋,又有对媛华的不舍,媛华看出他情绪所在,笑着劝道:

    “好男儿志在四方,若囿于妇人钗裙,我倒看不起你。”

    的晏九云难免羞愧,见他一张白俊的脸,腾的红了,媛华见机再劝,十分温柔了:

    “你可知道,柏宫,也是你叔叔立威的好时机,如今柏宫一乱,你叔叔身上担子那么重,你就不想替他分忧?这正是用自己人的时候,你既跟着韩将军,想必你叔叔也会嘱咐他,对你多加照看,不容闪失,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坐在家中,等你凯旋,回头正正经经做个将军夫人,岂不美哉?”

    末了,冲他露出个期待关切的笑容,晏九云心头大热,顿受鼓舞,只觉血液蹭蹭直往头顶涨,一把攥紧了媛华的手,昂起少年骄傲头颅,踌躇满志,认真地许诺:

    “不错!我得跟着世子爷好好江山呢,等到四方一统,莫是将军夫人,我得让你做个国公夫人!”

    他兀自沉浸在美梦中,面上已经是个神往的表情,杀气立泄,一想当日寿春城破惨状,媛华明显瑟缩了下,却微微一笑,颔首起身,把他随身衣物又检查一番,把双新做的袜子塞进去,这一幕,被晏九云看个正着,心头又是一暖,竟不大好意思地一囫囵脑袋瓜子:

    “你还会做袜子呀?我以为你只会绣个帕子,弄个荷包呢。”

    雪白的袜子一捧,晏九云怎么看怎么都不舍得穿了,去柏宫,行伍粗糙,若是再碰上个阴雨天气,哪配这双白绫袜子!

    媛华看出他心思,轻轻在他胸前一搡:“我以前倒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呢,谁让跟了你个粗人,不操这个心,谁还能替我不成?你好生穿罢,回头,我再多做几双等你立功了送你可好?”

    不知是不是因临别多情,晏九云总觉得媛华今日温情远甚往昔,一阵傻笑,使劲点了点头,不知怎的,一咀嚼起她先头的话,那抹神采,不觉渐渐地褪去了,转作个心试探的目光,讳莫如深地看了媛华一眼:

    “我听你方才那话,似乎很能体谅我叔叔,阿媛,你,你是不是不恨他啦?”

    媛华心头一跳,正拿着的梅红匣子,要替他装几样爱吃的糖果蜜饯,险些脱手,忍着极大的怨憎,随意把缕碎发撩到耳后,掩住那抹冷笑,手底动作不停,也不看他,声音寻常:

    “天天指望着恨过日子,我也不想,再,成王败寇的,天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知枉死了多少人,要怨恨,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今什么都不想,只想过安生日子罢了。”

    扭头把匣子一搁,顺手捏了颗蜜饯,朝他嘴里一塞:“甜吗?”

    晏九云是孩脾性,嗜甜,此刻,喜滋滋一口几要化在心田,眉开眼笑的:“当然甜啊!”

    “可不是,谁不想过甜日子,难不成还要去过苦的不成?”媛华抽回手,拿帕子蘸水,把指尖渍的一点白霜擦干净,匣子单装,晏九云一听她这般豁达大度了,倒替晏清源过意不去,一时汗颜,忍不住凑上来为他道个歉:

    “我叔叔其实人不坏,就是,就是有时做事情……”

    想到个“不择手段”,显然不是什么好词,没任何服力,顿时偃旗息鼓,讪讪张了半天嘴,只得指着那个匣子道:

    “这个还是不要装了,免得人笑话我。”

    “谁爱笑话谁笑话去!”媛华倔脾气一下上来,“本就出生入死的,还不许人吃口甜的了?”

    着自己也噗嗤一笑,“你呀,偷偷背着韩将军好了,夜里摸黑吃!”

    两人犹如糖果子,甜甜蜜蜜把话到窗底下虫子都不叫了,这个时令,已溜进三月,偶尔有一阵倒春寒,料料峭峭,或飘几点子冷雨,把个新开的桃花,的零落成泥,颇见凄清,不过大多时候,夜气开始泛暖,换了新糊的绿窗纱,只等虫子爬上来,宣告陌上草薰。

    好一阵颠鸾倒凤,媛华腰身一软,趴在了晏九源胸膛上,再没力气,晏九云两手则不舍地扶在她纤腰上,摩挲着不去,一想到,怕是许久不能得此滋味,心头满布遗憾,转念一想,等自己凯旋归家,高头大马,又是另一番荣耀骄傲,心火上来,便在媛华耳畔求道:

    “再来一次好不好?”

    媛华含羞点了点头,却在他唇上轻轻咬了口,把一道深深的眸光刻到他眼睛里去:“你要记得,我等你回家。”

    一夜缠绵,媛华把最后一记牵肠挂肚的目光给他,送走晏九云后,没几日,就得了新的消息,世子晏清源要从晋阳返京了。

    院子里有了动静,她往窗口一趴,看几眼,见洗月正甩着个帕子,指挥人把书抱出来晾晒,袖子挽的老高,十分利索,一会叉腰呵斥厮,一会又亲自上阵似嫌人蠢笨,媛华一错目,似乎又瞧见了当初自己和归菀两个在会稽晒书的情形。

    那两个少女音容宛在。

    大概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媛华低首拭了拭眼角,把窗子一闭,旧日的幻影,随着她这个动作,也随之消失不见了。她换了身衣裳,含笑走出,朝洗月投去一道目光,洗月默契地一接,不忘扔下个话头:

    “那芸草也该换了,重新装袋,等日头一落,统统收进来,还按原模原样摆放。”

    相处日久,媛华的脾性喜好,她也摸出了不少门道,对待书卷,仔细得比主人更甚,此刻,一面放下袖管,一面上前福了个身,悄声问道:

    “娘子,还是去卢师傅府上?”

    “不,去太原公的府邸。”媛华神色安然,一斜眉,“老夫人自将军走后,身上一直不大好,我得请太原公,给老夫人遣个好大夫来。”

    洗月咬下唇,往老夫人所在的内宅方向瞥了眼,疑惑道:“要亲自去?”

    媛华点一点头:“亲自去。”

    湛蓝的天际,温煦的和风,阡陌连绵的又是一季花团锦簇,青的靛青,粉的粉嫩,看一路的眼花缭乱,媛华只觉眼睛是热的,一段心肠,却又是极冷,到了府前,派人一声通传,得知晏清河在公府,媛华略觉失望,转身要走,总觉一道目光落在了背后。

    果然,她一抬眸,那个身影,却又极快地掠去了,好似旧相识,媛华心头涌上怪异的念头,不禁问起侍卫:

    “刚才,贵府里那个人……”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形容,又不好相问,索性作罢,才要上马车,顶头迎上晏清河的车驾,见他脸上是个微有诧异的表情,一闪而过,媛华已敛裙上前见礼,格外大方:

    “妾是晏府顾氏,本不该贸然前来,但少夫人回家省亲,妾不得不出面,老夫人自将军一去,整日缠绵病榻,请几个大夫都不见好,想太原公常去府里探望,晏府里没有主事者,只好来大胆相求了。”

    晏清河静静听她完,似无异议,也不好请她进府,于是,干脆立在府前,那个表情,却分明很认同:

    “娘子为老夫人来,是对的,我即刻请大夫陪同过去,顾娘子还是不要太担忧了。”

    哪有痴闷呆傻了?媛华眸光微转,似有若无量几眼,想他这一载里,往晏府不知来多少回,大约的什么算盘,虽不敢十分肯定,却也自有三分臆测,媛华因笑道:

    “那有劳大都督,这事,晏将军本都惯去大将军府里相托,如今大将军不在,也只好来麻烦大都督了。”

    一来一往,客套话尽,媛华换上个凝重表情:“老夫人年事既高,好不易熬过这一冬,如今将军又不在眼前,还望太原公能多去探望,到底是一家人。”着话头自然一转,“如大将军回来,也请太原公转告一声,得闲来看看老夫人。”

    “那是当然,阿兄近日就要回京,我会转达的。”晏清河还是客气,把媛华目送走,身子动也没动,忽开口道:

    “故人也不敢相认,想必滋味不好受,无妨,早晚有这个机会。”

    后头果真跟着闪出一个人来,正是程信,媛华刚至,听那一口嗓音,程信就辨出来了,再看她模样,哪里还是寿春城里那个待嫁的姑娘家呀,俨然稳重端庄一妇人,却是为晏府家事而来,程信听得不知是悲是喜,难道姑娘家经了男人,就真的不再一样了?再一想归菀,更觉恍然。

    真彼此相认,他怕她尴尬为难。

    今日来的若是归菀呢?为晏清源家事奔忙?程信忽然发觉这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他一定会如陆士衡,宁肯一箭射杀了她。

    晏清河在他那瘢痕遍布的丑陋面孔上,瞧不出太多内容,许是容颜变了,狰狞一片,连那情绪都挂不显了,程信突然开口:

    “二公子总让我等,如今晏清源好不容易要回来了,还不是时候吗?”

    武将的凛冽杀气,一下窜出,晏清河轻轻一摇首,也没太有什么表情:

    “我过,你太心急,杀晏清源也许没问题,可势必会搭进陆归菀,自然,还有顾媛华卢静蓝泰,程将军,还是听我一劝,什么时候最合适宜,我比你清楚,轻举妄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将军,只有被我阿兄一网尽的份儿。”

    程信乜他一眼,很快换上个轻松的姿态,对晏清河笑道:“好,那我听二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