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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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进来时, 归菀也转移了注意力,见这人给晏清源郑重恭敬递上了一个包裹, 十分好奇, 听这人:

    “报!两淮二十三州,已经有七八州投诚, 穆将军了,再给他半载年时间,两淮就能全部收入囊中, 请大将军稍安勿躁!”

    念及穆孚当日玉壁城时的英勇机敏,又听此言,晏清源面上十分激赏,哈哈大笑,解了包裹:

    “我自然不急, 唔, 这是什么东西?”

    话着, 一尊印玺显露出来,晏清源脸色微变,忙命归菀掌灯过来, 势必要瞧个清楚:

    印玺方圆四寸,上头绞着五条腾云驾雾盘龙, 由和氏璧所雕, 刻有八个篆字,一入目,晏清源嘴角随即轻轻一扬, 一字一顿念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听得归菀手中一抖,险些把烛泪滴到那上头去,晏清源似无察觉,双目寒星似的直闪,他爱不释手的在那龙身上游走起来,摩挲不住,眼睛里是归菀从未见过的不可名状的光芒,而他,很快只是微微一笑,问道:

    “传国玉玺,怎么会辗转至穆孚手中?”

    这人机灵如许,对印玺来历如数家珍:

    “晋祚终后,玉玺落到匈奴人刘聪手里,刘聪败,归于石勒,晋永和年间,濮阳太守戴僧施得到玉玺,送到建康,历经宋、齐、梁三代,本在梁武帝座上,听闻柏宫将武帝饿死台城,窃取了玉玺,如今,他四面受敌,玉玺被部将偷去悄悄献给了穆将军,以求大将军从轻发落,不计前嫌。”

    晏清源目光陡得一作犀利,手不离玺,哈哈讥讽大笑:“那他要气死了,兵未败,但天命注定不在他。”

    信使亦是振奋,随口接道:“那是因为天命在大将军一身!”

    来时,已经得知颍川大捷,撞上的是庆功宴,这个时候,眉宇间也尽作激荡之色,若在平时,晏清源对这样的拍马溜须毫无兴致,此刻,却沉声一笑:

    “不错,天命在我,我必身受。”

    完,又问几句建康的形势,这才听了件奇闻,太子萧纲,在台城陷落之后,已作俘虏,在柏宫大肆屠戮作践时,把自己的八万卷藏书一把火烧光了。

    闻言,晏清源也是动容,原本挺秀的眉峰一下挑了起来,沉吟片刻,低声自语:

    “八万卷书,要烧,也得半边天都烧透了。”

    信使一想穆孚身边主薄所感慨的那一通话,此刻,给学了出来:“坊间流传,萧纲焚书时,了句‘文武之道,今夜尽矣’,引得全城士人痛哭不已。”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旁倒跟着泄出丝哭腔,极为短促,断在了半路,信使满腹狐疑朝归菀这么一望,晏清源见状,吩咐道:

    “辛苦了,想必穆将军不止遣你一人独来,带人先去用饭歇息罢。”

    人走后,归菀踉跄退几步,跌坐到了榻上,她眼圈泛红,怔怔瞧着一豆灯火脸上笼了层薄戚,一时间,悲从中来,恍如隔世:陛下被饿死了,太子成了柏宫傀儡,而故国最引以为傲的衣冠礼乐,文明典籍,旦夕间,斯文尽丧,一把大火了结于世,这又是何其荒诞呢?

    晏清源看着她,半日不语,等归菀自己把眼泪一抹,替她递了帕子,语气放得温和:

    “这个太子,我记得是前昭明太子故去后再立的三皇子,是不是?”

    既起昭明太子,归菀更觉痛心,低声道:“是,昭明殿下早逝,陛下再立东宫,三殿下亦擅文辞,”她哽咽一声,眸光在烛火上转了一遭,见那光影相交,斑斓杂驳,忍不住低吟出口,“殿下所作诸诗中,我最爱他那句‘乱霞圆绿水,细叶影飞缸’,可如今,殿下把他的藏书……”

    她忽恸极,捂着脸,肩头一抖一抖,颤个不住,却是半点声音也无,晏清源的目光在她身上盘亘有时,伸出手,揉了揉归菀的脑袋:

    “确是佳句。”

    等她再抬首,目光却又牢牢望在那尊玉玺上了,心头更黯,这玉玺,本是梁祚正统见证,如今,百般流转,柏宫尚在建□□乱,却竟落到了晏清源手里,难道,天命真的在他么?

    迷离的眼睛这么一定神,归菀心肠顿成冷灰,把帕子一掖,道:

    “世子,玉玺当奉若珍宝,你好生收起来吧。”

    “奉若珍宝?”晏清源笑着重复这几个字,看进她水光未散的眼,道,“我也把你奉若珍宝。”

    他这么冷不丁一,归菀一怔,没有话,晏清源起身,把传国玉玺拿过来,重新装好,塞给归菀:

    “劳驾你替我保管着。”

    归菀心头狂跳,一抬眼,不解地看向他:“世子?”

    晏清源嗤笑一声:“你怕什么?又不是送给你,你也承担不起,我总不能走哪带哪招摇过市,自然是放你这里妥帖些。”

    完,朝她秀鼻一点,故意拖长了调子:“你,反正是跑不掉的。”

    归菀闻言,目光不由落在玉玺上,手底,跟着轻抚了几下,神思所寄已经又在故国故土了。

    彼时,颍川拿下,邺城里晏府的丧事也告了一个段落。

    下葬这天,晏九云从山上下来,一身缟素裹着,神情几多憔悴,他步子有点飘,几次险些被半途伸出的枝丫刮蹭到脸,要不是那罗延眼疾手快地跟着,他那张雪白的脸皮子,早刮花了!

    邺城的盛夏到头,农历一算,刚立过秋,草木就想盛极而衰,大清早飘起的薄雾里头,已经有了股不被人察觉的凋零之气。这个时候,日暮下来,又要起雾,把他眉头一湿,更显伶仃。

    这些天,他夙夜不眠,进食又少,连日头都晒不黑的一张脸,倒罕有的塌陷了两颊,委顿多了。

    那罗延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跟在屁股后头,要在平时,晏九云丧气如斯,他只消上前把肩头一揽,逗弄他几句,那张脸,也就阴霾尽散重见天日了。

    这一回,没办法走那个老路子,只能摆出个痛心疾首的模样,再三劝慰,啰里吧嗦重复那几句,也不知他听进去多少,见人浑浑噩噩,脚踩棉花似的进了府,哪儿也不去,往顾媛华生前住的碧落轩里一坐,谁也不搭理了。

    那罗延抱肩看着他,朝窗外瞧了几眼,廊下立着一干丫鬟婆子,也还都在那哭天抹泪,没个消停,一时觉得这里气氛真是糟的透顶,前院崔氏一人主事,收尾也是焦头烂额,他无奈等半日,见晏九云还是个半死不活的模样,只好走上前来,拍拍他肩头:

    “晏,累了就睡会儿吧,我先回去了。”

    晏九云那对失去了鲜活劲的眼珠子,间或一转,点了点头,没话。那罗延摇头提步出来,两只眼睛,在人群里这么睃了一圈,寻出个看着还算机灵的丫头,简单吩咐了几句,来到前院,同崔氏低语密切交谈一阵,这才晃回了东柏堂。

    眼下,晏府里丧事承办完了,倒一下少了两个主人,难免落些冷清。

    不过,倘是生老病死的,也不算不渗人,偏老夫人和顾娘子死的蹊蹊跷跷,哪来的火,无从得知,人都烧成一摸黑了,那个模样,彼时要认尸的丫鬟,看一眼,人就吐了。

    此刻,再一想起来,脊梁骨立马蹿上一背的冷汗。

    好在晏九云回来,府里多了所谓阳气,私下里,下人嚼起舌根子自不必,当着他的面,却也收敛许多。这一会儿,在他眼前,晃悠着几个丫头,扇的,端茶的,嘟嘟囔囔,嘴里乱劝,鬼影似的飘来移去,晏九云忍无可忍,忽把案上茶杯一扫,跌得粉碎:

    “滚,都给我滚!”

    时迟,那时快,众人见他发火,转瞬间就都逃了个无影无踪,唯独生前最后那些时日侍奉过媛华的丫头,探头探脑的,在柱子那等了半晌,提着个裙子,蹑手蹑脚凑近了,待里头没了动静,这才畏首畏尾地顺着墙根磨蹭进来,怯生生道:

    “将军。”

    晏九云心情闷到极致,一眼,见她竟杵着不走,脸色越发阴沉:

    “滚!”

    丫头被骂得眼皮一抖,却也顾不得婆妈,壮着胆子,前行两步,急道:

    “将军,你别忙着赶我走。”

    着,泪珠子盈满了眼眶,晏九云这些日子被人哭得躁郁,自己是无泪可流了,便无情无绪地望了她一眼:

    “你想干什么?”

    丫头警觉,似是十分提防,偷眼朝外头乱看一通,见一个人影也无,都被晏九云轰了去,遂放下心来,绞着帕子,悄声道:

    “顾娘子其实给将军留了封信。”

    本想着她不知如何聒噪,这么一听,晏九云一下从榻上跳起来,眼睛一睁:

    “你什么!”

    自他回府,就木偶似的被人领进灵堂穿上麻衣,该哭时哭,该还礼时还礼,整个人都是木的,他连细问的心思都没了,只知道母亲和媛华死于意外大火,也没有人跟他提及其他,此刻,炸了毛,一个灵醒,上前就掐住了丫头的胳膊,两只眼,都要睁裂了:

    “在哪儿!你怎么不早!”

    见他怒发冲冠,要把人吃了似的,丫头吓得直哆嗦:“在,在稍间,我去拿!”着,从他手里逃脱,忙奔到稍间,这里媛华的旧衣物床铺等早拿去入土陪葬了,所剩不过家具陈设,丫头轻车熟路把个三层匣盒一拉,在夹屉里摸索片刻,果真寻出封书函来,一边递过去,一边声:

    “平日里,都是喜鹊那个大丫头伺候,顾娘子素不喜她,后来,多用了奴婢,有一天,娘子把信放好,告诉我,如果有一日她遇了事,见到将军务必要把此信交托。当时,奴婢还想着娘子怎么这样云里雾里的话,她能遇什么事,不成想……”着着,丫头嘴一咧,扯出个要哭的难看表情,她在这呱拉半天,晏九云听了个只言片语,这会,也不管她,朝窗前一站,撕开了火漆。

    一行行白纸黑字入目,那颗心,又迅猛地跳了起来!他的眼睛花了吗?看错了吗?晏九云狠狠一揉,没花,也没错,她那娟秀的楷他早都刻脑子里去了,而她那张犹如芙蓉的面庞,这一刻,仿佛也就浮于纸间,用一双怨怼的眼,质问着自己:

    你为什么不早些来救我呀?

    晏九云的一颗心,无形间似被人残忍地揉了两把,活生生掏出个窟窿来,他犹如困兽,暴躁地在原地了几个转,无数情绪在脑子里乱糟糟成团,丫头见状,吓得又是哆嗦,不敢一个字,唯恐刺激到他。

    却见晏九云把目光一转,落到自己身上,一瞬间,那双本一直澄澈透亮的眼睛变得阴郁极了:

    “顾娘子还了什么没有?”

    丫头稚气的脸上露出个苦思的表情,直翻眼,被他这么一吓,好半日脑子都白茫茫一片,忽的,福至心灵一般,视线从刚才那罗延站立的地方收回来,恍然大悟道:

    “有一回,那罗延来探望老夫人,不巧,和顾娘子顶头撞上,顾娘子了句古里古怪的话,她,她怕是命不久矣,奴婢当时吓坏了,她却笑笑,很没所谓的告诉奴婢,记着她的就对了!”

    既提那罗延,晏九云也跟着又醒一层,脑子里轰轰转了半刻,忽然问道:

    “那天,你跟着去了吗?”

    丫头立刻会意,随即,沮丧地把头一摇:“没轮到我,喜鹊跟着去的。”

    “喜鹊呢?”

    “喜鹊……”丫头一愣,是呀,喜鹊呢?自府里出那么大的事,乱的不像样子,谁也没在意多个人少个人的,此刻,被晏九云这么一问起,好似大梦初醒,也是懵了,她有段时日没见着喜鹊了!

    晏九云见她又呆了,也不是个多聪明的样儿,再一垂首,忽把信攥得死紧,定主意,要将当日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楚,遂把信一折,颤颤地塞进袖管,刚要踏出房门,听厮来报:

    “太原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