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柏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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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让人不大愉快的气味, 扑鼻而来。

    晏清泽抱着酒壶,不省人事, 头歪在榻头, 嘴巴微张,涎水成一线粘稠挂在嘴角, 一褥子的污秽,入目不堪。他一条腿也在外头耷拉着,胡靴没脱, 整个人犹如死猪瘫在上头,这个样子,简直就是顽童偷饮大醉图。

    晏清河站在他跟前看了很久。

    他把剑一指,抵在七郎露出的脖颈子上,晏清泽无知无觉地依旧呼呼大睡, 直到晏清河忽收回剑, 一脚把他踹下榻来, 少年摔得“哎呦”一声,两颊嫣红地胡乱嚷起来:

    “阿爷!阿爷!”

    也就两声,没了后续, 他翻了个身,迷迷瞪瞪又睡去了。

    阿六敦在外头等得心烦意乱, 没敢走人, 一直在廊子底下伸长了脑袋唯恐错过半点子动静,只听里头咕咚一声闷响,惊的他眉心直跳, 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身后突然响起个声音:

    “阿六敦,太原公呢?”

    是晏九云,阿六敦又是一惊,忙迭声在窗子底下就喊了起来:

    “太原公!晏将军来了!”

    话音刚落,晏清河一脸安然无恙地出来迎客,倒把阿六敦看得一愣,两人迅速交汇了目光,一错身,晏清河微笑把晏九云朝正厅引了:

    “正要去找你。”

    外头脚步声渐远,晏清泽还是一动不动,哈喇子直流,时不时呓语两声,等阿六敦凑近听了,又一个字也听不到,这么耗半日,阿六敦戒备的目光慢慢松弛下来,把人抱回榻上,提步也就出去了。

    一睁眼,晏清泽的衣早都湿透了,那股寒森森的剑气仿佛还盘亘在喉间不去,一瞬间,复又把眼睛闭上,昏昏沉沉躺到黄昏,听到是阿六敦的动静,佯做不知,察觉到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撤走了,才梦游似地喊人:

    “阿爷!阿爷!”

    以为他孩子家梦见大相国了,阿六敦又折回来,搡了他两把:“七公子,七公子醒醒!”

    晏清泽迷迷糊糊一睁眼,抬腿就给了他一脚:“你我!”

    这一脚来得突然,阿六敦躲避不及,错愕和恼怒一闪而过,心道,算了,他是郎君,指不定还没醒神呢!于是,悻悻地站起身,离他远点:

    “七公子,你都睡几个时辰了,你看看,太原公的书房都被你糟蹋成什么样了!”

    “嗯?”晏清泽慢腾腾坐了起来,揉一揉眼睛,怀里的酒壶骨碌碌滚远了。

    他似乎醒了点酒,却还是扶着个额头,醉眼朦胧地把四下里一瞧,不大好意思冲阿六敦嘿嘿一笑,挠了下头:

    “我怎么在这?”

    阿六敦无法,只得把事情来龙去脉一助他回忆,见他还是个晕晕乎乎的样,懒得再,把人劝走,让婢子领了去,自己亲自扫起床榻来了。

    接下来两天,晏清泽照例在双堂没事人一样住着,等确定晏清源抵邺,一早给晏清河道谢告辞,嘻嘻跑来,毫不掩饰自己的雀跃,脸扬起个欢快马驹似的笑容:

    “二哥,我走啦!”

    完,立住脚,规规矩矩不忘给他一施礼,这也是每一回离开双堂的走过场,晏清河知道他跟大将军最是亲厚,早过腻歪,量他几眼,笑着应了。

    自始至终,他的确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晏清河见那少年的背影,出了门,就一蹦三尺高,揣着个弹弓神气活现地跑开,似乎又略略放宽了一层心。

    “太原公,就这么把七公子放了,他会不会……”阿六敦的目光从外头收回来,挪到晏清河脸上,晏清河指甲在茶盖上轻轻划着:

    “他虽早慧,到底还是半大孩子,在双堂没拘束惯了,胆子未免野了点,当日你也看见,他醉得不轻,我若临时起意杀了他,倒怕反招大将军疑心,算了,他就算听着了话音,也学不出个一二三。”

    一到邺城,郊迎极盛,献俘设宴等一圈忙碌下来,晏清源略觉疲惫,等回了大将军府,一众妻妾莺莺燕燕围堵上来,又把他吵得头疼,应付完事,公主是有一肚子的千言万语想要同他,见他清俊的脸上,似乎倦意明显,忍了又忍,殷勤地服侍人先安置了。

    翌日一早,再醒来,人没了影儿,公主怅怅望着空枕要不是他换下的衣裳还挂在松花屏上,她都要以为昨夜是梦了。

    从天黑到天明,归菀守着爹爹的明甲,一宿没合眼。等晏清源神采奕奕地到梅坞,她披着外服坐在几旁兀自发呆,两眼里,水光光一片,颊上也作赤红,两人的目光对个正着,没上话,晏清泽跟在那罗延屁股后头在外头叩门一喊,晏清源掉头出来:

    对上的,是两张欲言又止的脸。

    四只万分欣喜的眼。

    昨天的典礼上,两人急得挠心挠肺,晏清源被众星拱月迎着一会这去,一会那去,压根没有私话的机会,此刻,一大早赶紧都跑过来,七郎和那罗延在院子里一碰头,彼此会意,极有默契地携手来了。

    梅坞不是话的地方,晏清源转头往听政殿来,一路走,一路就听那罗延忍不住聒噪起来,不过是些无用的,这一去几月,如何如何担心云云。

    晏清源是左耳进,右耳出,任他抒情,等坐下来,那罗延十分识相,立马收尾,转口就起早理顺当的正事。

    亲自把当日积善寺大火一事,仔仔细细,复一遍,疑点踪迹一一点到,晏清源听得投入,末了,他没表态什么,那罗延自己先惴惴不安请罪:

    “世子爷,属下失职,把事给办砸了。”

    晏清源眉头一蹙:“你知不知道自己失职在哪儿?”

    那罗延倒也痛快,在一旁晏清泽屏息凝神的注视中虽觉丢份,却大大方方承认了:“属下顾头没顾尾,让人钻了空子。”

    晏清源哼一声,目光也就跟着冷下几分:“你做事,确实没以往持重,尤其是,处理起跟女人相关的事。”

    不提这个还好,被晏清源这么一,那罗延的脑子里,不是陆归菀,就是顾媛华,一时懊恼地不知该怪谁去好,琢磨琢磨,为的这两个女人倒是惹出多少麻烦了,早知如此,当初在寿春,他就该得罪世子爷跟晏把两人都杀了的!

    真是红颜祸水!

    可如今呢,陆归菀不还照例跟在身边,那罗延迅速瞥了眼晏清源,其中含义,不言而喻,他在晏清源跟前也从无隐瞒,表情泄露了心思,但此刻,忍住不,闷着头继续认自己的错。

    “晏那边呢?”晏清源深吸口气,似乎也不想深究,换了话锋。

    那罗延一脸的失望:“世子爷,晏是什么都劝不进去了,属下就差直接告诉他,是顾媛华联络着刺客,害死了慕容行台和刘将军,没办法,他愣是不信,属下在鬼扯,给顾媛华都死了还要给她泼脏水。”

    一听这话,晏清源心里也满是失望,难道他自幼带在身边的少年就这么难成事?面上却没表露什么,一顿,才问他:

    “纵火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这一问,晏清泽回邺城后也把这事听了个七七八八,大略知晓,此刻,精神头立刻被吸引了,两只眼睛,都要粘在那罗延脸上了。

    “属下惭愧,眉目没寻着,不过,丧事一过,太原公就跑去跟晏当日积善寺的事了,含沙射影一番……”他拿不准目前晏清源到底对这个弟弟是什么态度,毕竟,自大相国故去,邺城的大大诸事,都是由太原公一手理,不器重,那不可能。

    他这么犹犹豫豫一停,晏清源明白得很,付之一笑,没让那罗延接着,反而是饶有兴味地问起一脸专心致志的晏清泽:

    “七郎,你来,是算跟我什么的呢?”

    晏清泽一愣,忙回神,眨巴下眼,明白兄长问的点在哪儿,张嘴就挑最要紧的了:

    “那个人,又回来了,我虽没见着面,但声音我记得,阿兄,他姓程,二哥喊他程将军。”

    果然是要害,晏清源虽曾料想过,但真的从七郎口中出,还是微觉意外,他凝神不语,朝后一倚忖度起来,见此情状,晏清泽不急于前几天的事,只默默和那罗延一碰目光,很机灵地上前替他揉捏起肩膀。

    这段日子,在军中,都是归菀来做,习惯了她那个分寸,晏清源觉得七郎没个轻重也没个章法,乱揉一气,便一挥手,不让他献这个殷勤:

    “七郎,还有事吗?”

    心有余悸似的,晏清泽把当日的事情一一细给他听,完了,一抹头上冷汗涔涔,还后怕着呢!晏清源诧异地看了看他,抚慰两句,心中却觉事情远远超出他所想像,原来,他不在邺城的空档里,狐狸不止出洞,简直要啃到咽喉上来了。

    他忽短促一笑:“这样也好。”

    两人俱是一愣,不知道这样好哪里了,面面相觑,不知怎么接他的话。晏清源撇下不再谈,而是把腰身一挺,起了身,径自走出来,果然见归菀已经在廊下立着了。

    这两人跟着出来,一见归菀,那罗延分明不高兴,扎煞着手,面无表情盯着她。

    晏清泽却把头一偏,冲归菀粲然一笑,见她无甚反应,一双眼睛只看着晏清源,一开口哽咽了:

    “世子,我想去姊姊的墓地看看。”

    听得那罗延顿时紧张,眼珠子一转,不由的把晏清源一瞧,听他波澜无惊地竟答应得干脆:

    “好,我带你去。”

    完,转头给两人个眼神,那罗延不得已,亲自去准备,单单把望云骓牵出来,一想到照夜白没了,眼圈倏地一红。

    由他带路,一行人往漳河方向去,等到了地方,四下里洪波涌起,秋风瑟瑟,陇间拱起座新坟,正对着南边,归菀眼前一黑,竟不能再挪动步子,往后瑟缩一下,声音在秋风里飘若细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了:

    “我想回去。”

    都临到跟前了,竟要走,那罗延无名火顿起,暗道你这个女人真会折腾!

    晏清源陪她立了片刻,神色依然平静,也不勉强:

    “好,你不想看我们就回去。”

    “世子爷!”那罗延简直忍无可忍了,多日不见,真是越发惯上天了!这不满摆在台面上,归菀浑不在意,好在,后头马蹄子声一近,几人都不由得回首看了。

    晏九云单人单骑过来了,鞭子甩得噼啪作响,他没停,看来是一气驰到此间的。

    晏清源眸光微转,忽然果决对着那罗延下了命令:

    “带她回去。”

    “啊?”那罗延脸上是个还要挣扎的意思,晏清源目光一冷,他没辙了,不敢执拗,把归菀领下去,一个错身,马鞭子从头顶闪电似的落下,挡住的是归菀的去路。

    顺着一脉乌金,归菀抬眸,对上晏九云怜悯又凄伤的目光:

    “陆姑娘,我一来,你怎么就要走?你难道就没有话要问一问阿媛吗?”

    归菀见着他那张棱角已然分明的脸,同寿春城外的初见,大不同了,她噙泪无声摇了摇头,一句要的也没有,脑袋一垂,就想逃开。

    “陆姑娘,你跟着他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不定哪天,你也就死他手里了。”晏九云忽古里古怪丢下这么一串,一声轻叱,身影快速移去了墓冢。

    气的那罗延简直想上去追他一鞭子。

    归菀闻言,猛地一咬唇,回头时,无意正对上晏清源的目光,尽管隔了些距离,归菀却觉得那道目光似乎至始至终都定在自己身上一般。他忽然冲她一笑,温文尔雅的,归菀便越过他的目光,朝后掠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了。

    两人这一去,西风漫漫的墓冢间剩的是他叔侄两个。晏九云一扯马缰,翻身下来,目中无人地走到碑前,先是拿手巾擦了又擦,把本就很干净的四圈偶飘来的落叶踢开,又给新加两抔土,注视片刻,才拍了拍手,就要离开。

    晏清源很能沉得住气,一言不发,等他策马后退几步,眼皮都没抬一下,果然,晏九云终于冷冷开口话,却还是施了一礼:

    “齐王,我想内子并不想见到你,劳烦齐王移步。”

    称呼都变了,晏清源的新爵位,他呵地声笑了,眸光淡淡地瞥了瞥晏九云:

    “当日若不是刘丰生拦住了你,死的人是谁?她能算到刘丰生怎么做怎么?晏九云,你的死活她根本置之不顾,最毒妇人心,这句话你是不是没听过?我不想跟你啰嗦,你要还有点脑子,我劝你,不要跟我作对。”

    晏九云似乎对他的辞,一点也不意外,他罕有的把脸绷的什么表情也无:

    “是,普天之下,跟齐王作对的都没好下场。”

    “你知道就好,也好自为之。”晏清源毫不客气,语气已经十分重了。

    晏九云冷笑一声,把马缰扯得死紧,在原地这么一转,竟有些居高临下瞧着晏清源的意思:

    “多谢齐王提醒,告辞!”

    完,一掉马头,如来时那般,踩着石土不管不顾地疾驰去了。

    风一带,似乎把当初那个热情单纯的少年人也给带去了,一去不复还。

    晏清源站了有时,面上冷冷清清,到不远处老夫人的坟冢前拜了一拜,知道山下还有侍卫相候,便也不作逗留,下山来了。

    彼时归菀被送回东柏堂,那罗延好忍歹忍,一路同她一个字也不,只是挂着一脸的不情愿。

    人一平安带进梅坞,大松口气,进院子时见晏清泽也还在,正托腮伏在石案上,一脸的愁云,拨拉弹弓走着神。

    那罗延心里也许多事还没咂摸清楚,上前一问,不想两人皆有此意,嘀嘀咕咕的,凑到一块你一言我一语合计事去了。

    梅坞里,秋芙见归菀一露面,看她面色苍白,难看极了,脚步也虚浮飘,赶紧给她端来热茶,问她饿不饿,忽又自言自语道了句:

    “这个时候,只怕蓝将军也没心思给姑娘弄些可口的东西。”

    归菀手底一滞,把茶盏放下,声音发紧:“蓝大哥怎么了?”

    秋芙四下里一看,压低了声音:“南边传来消息,蓝将军的爹爹和兄长都被人杀害,建康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

    归菀一怔,那张脸,就更难看了,她扶案起身,颤颤巍巍走出,心中凄惶得避无可避,姊姊死了,陛下死了,蓝大哥的爹爹和兄长大概也和无数黎庶一样,都死在建康的战乱里了,那么,会稽的那些亲友呢?归菀不敢想,浑浑噩噩一转身,走到稍间,匍匐在爹爹的明甲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见她伤心,秋芙自觉多嘴错了话,无从相劝,把眼睛一抬,看着灰蒙蒙的天,想自己这几载也是两世为人似的,禁不住眼眶子一湿,也要流泪了。

    眼泪淌了一会子,秋芙到底怕她哀毁太过伤身,蹑手蹑脚进来,探头一看,归菀就在榻边,人似乎平复许多似有察觉,扭头:

    “秋姊姊,你来,我正有事想问你。”

    倒把秋芙弄得愣了一愣,走上前,见归菀示意她坐,便默默坐下了。

    归菀眼中泪水已经擦拭干净:“秋姊姊,我想问你,我姊姊和晏府老夫人的事,你有没有听过?”

    “陆姑娘,”秋芙奇道,心翼翼看她一眼,见她似乎又平静地过分了,便支支吾吾道,“我正想劝姑娘,别太伤心了,晏府的那件事,无人不知,听,大将军身边叫那罗延的那个侍卫,带了一众人也没能及时救成,等火扑灭时,已经晚了,我后来仔细想想,大约这就是一个人的命吧,我见你……”

    后头絮叨的安抚的话,归菀半句也没听入心,眼前,跃出的是晏九云方才的那个神情:

    你也就死他手里了。

    她瞳孔猛地一缩,几要把牙齿咬碎,所有血液,都涌到脑门上去了,一攥掌心,忽把秋芙的话截断:

    “秋姊姊,你是,那罗延当日也在场?”

    作者有话要:  古言预收见专栏《摄政王起居注》,有眼缘收一个,没有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