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李家造的船并不多,真正开始涉及这个生意也不过五六年而已,其实投入的成本都尚未完全收回。
但如果一直做下去,造船利润也是非常可观的,所以李家一直都是瞒着西冸镇的人暗中进行的。而面前的林伯之所以能够知道,也是因为李敏卿的父亲太过相信他了。
“林伯,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叫你。我父亲曾跟我过一个故事,”李敏卿仿佛在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曾经有两个渔夫因为家贫,相约半夜一起去浊河中央捕鱼。夜间风大浪险,但鱼群也容易放松警惕,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铤而走险。”
“前几次比较顺利,两个人多是有惊无险,收获颇丰。他俩回来后将鱼都卖了,都各自分了一大笔钱,不仅缓解了家庭的窘境,甚至还有富余,可以过上一段安稳日子。”
“只是,其中一人想着用本钱去做点生意,另一人却迷上了赌博。迷上赌博的那个人很快就把钱都输光,还被赌馆的打追上门要债,差点连自己的妻子都当了出去。”
“若不是好友相助,赌馆根本连宽限几日都不愿意。就这样,被逼上绝路的渔夫苦苦哀求好友再跟他去夜里捕鱼。因为他知道,之前之所以会有这么多收获,根本少不了好友那一绝佳的闭气功夫以及水性。”
“两人从一起长大,是儿时就有的友情,即使好友反复过前几次都是运气,但还是抵不过渔夫的哀求,最终答应他只做最后一次。”
“就是这最后一次,他们遇上了无法抵抗的河底漩涡。船底被石头碰破了个洞,根本无法再支撑两个人留在船上。船下是汹涌的浊河与漩涡,船上也岌岌可危,究竟是两个人都留在船上等死,还是让一个人跳船,令另一个人有更大几率活下来?”
“最终,是那个水性极好的人跳了船。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跳船的活下来了,留在船上的没有回来。”李敏卿看着林伯讽刺地笑了一下,“我李家的先祖本就不打算去做如此凶险的事情,奈何无法面对好友身处困境无动于衷,才趟了浑水。”
“他本可以安稳地靠着生意给家人谋生,可就是因为这最后一次捕鱼失了渔舟,欠下一大笔钱财,加上帮好友担保还欠着赌坊的钱,他只好将所有的家当扔进去拼死一搏,才没有在那年因为还不起钱被扔进大狱。”
“你,究竟是我们李家欠你的,还是你们林家欠我们的?”
李敏卿看着林伯依旧固执不相信的面容,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那番话有些可笑。世间一样米可养百种人,他为何就不能干干脆脆地承认就是他们李家看错人了呢?
“敏卿,何故磨蹭?”叶父忽然亲昵地喊了一声李敏卿,嘴边带着高高在上而疏离的笑望了一眼林伯,“百夫长滥用职权、私通西狄,被主薄撞见不思悔改,反倒谋杀了朝廷命官。幸而天理昭昭,他也被过路的义士就地格杀。这渡口本就属西冸镇管辖,又岂是一介布衣可以操控,更别提他还听命于一个犯人。”
叶父轻蔑一笑,看着林伯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只虫一般。
林伯被叶父的话给震住了,他不可置信地倒退几步,口中一直喃着“不可能”三个字。
但这显然不是最大的打击。
宁姜微微叹了口气,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先对谢老太爷作了个揖,再看向林伯淡淡道:“你一直拦着我们是何缘由,我们又岂能不知?”
“那些能驾船渡河的人,应该都死得差不多了吧。”
“!?”旁边听到这话的人,都跟林伯一样震惊,当然各自惊讶的缘由各不相同。
林伯听到卓尔耿的死讯尚且稳得住,听了宁姜这句话竟露了恐惧的神色。
而李敏卿一看林伯的表现,便知宁姜所十之八九就是真的了,心中也不禁“咯噔”了下。
要知道西冸镇能驾船渡河的好,不是三四个,而是有十几个之多。渡河不同打渔,需是深谙这条河流水势、暗流以及风向的人,才可以尝试掌舟载人。可以,每一个船夫都是打渔的老,但每一个打渔的却不一定能带人平安渡河。
而且,他们多是他李敏卿认识的人,几乎都是从祖辈开始,就跟着李家的祖辈一起掌着这暗渡口的生意。
这些人都死了,怎么可能?
自从他爬上岸来,从未见到西冸镇有何动乱,如果那些人都死了,难道他们的家人不会闹起来吗?又怎么可能让镇子依旧维持着往日的安宁?
除非——
有人帮那个西狄人一起瞒着。李敏卿的目光移向了林伯。
宁姜没有继续买关子,将自己的猜测了出来,“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儿子因为钱财出卖了李家,却很快就被那个西狄人给杀了。没了李家,这个渡口便顺势落入了西狄人的掌控。”
“他掌控这个渡口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你们载了一群黑衣人渡河去往对岸。那群黑衣人应该没有在河对岸的大霖府待上多长时间,就回来了。”
因为他们的行动并不顺利,泄露了行踪,才会导致对岸的大霖府封锁了河岸。只是他们的功夫不差,隐蔽性也极高,就是不知究竟是那河对岸的谁发现了这群人?
宁姜将所有的事情都串了起来,心里也默默埋下了一个好奇。
“你们载这群探子渡河,他们又怎么会让你们活下来?”
卓尔耿无法保证这些生长于此的船夫能够一直听从他的命令,而若想消息不泄露出去的最好办法,就是杀光他们。
十几个人并不多,即使再加上他们背后的亲人,也算不上太多。
卓尔耿可以不动声色、轻而易举地杀光李家所有人,又怎么可能做不到掩人耳目地杀掉这些船夫和他们的家人呢?
“之所以能瞒这么久,你立了大功吧。”宁姜平淡的调子却听出一股挖苦的意味,刺得林伯那张沟壑遍布的脸皮生疼,竟让他无法再承受别人的目光。
“不、我也不想,可他拿我家人的性命威胁我,我能不做吗?!”林伯怒吼出声,但那佝偻的身体再也无法站直。
可悲、可笑、可叹。
李敏卿看着眼前这个原本意气风发、如今却变得白发苍苍的老者,心里忽然平静了。
不是不恨,而是没必要了。
他从卓尔耿里活了下来,也见了那具不甘的尸体,更明白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林家,除了你,应该没别的活口了。”宁姜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好似一座山压在林伯的背上。
她刚好烧了卓尔耿的情报,又碰巧能在那个屋子里遇见卓尔耿所有的部下。除了他马上准备要撤离送回情报这一种可能,还会有其他可能性吗?
人都要走了,原本为利用喽啰所控制的人质也就没了用处,自然杀了了事。
明明都是猜测,偏偏都猜对了。
林伯从之前那个来渡口的西狄人的态度上,其实就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只是他一直不愿深想,这下有人将事实摆到他面前,也容不得他逃避了。
他本来就仅有一子一女。
女儿早年远嫁,如今遇了地动瘟疫,生死不知;儿子在之前就被西狄人杀害,原因只是多了一句邀功的话。
剩下的家人,只有两个孙子和老妻,都住在渡口的西边。
那些人明明答应他,只要他听话,就会保证他们的安全。
林伯还是依旧不愿相信宁姜的话,他也顾不得再待在这里帮那些人隐瞒渡口船只的事情,朝着西边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跑去,就连鞋子掉了也顾不得捡,必要亲眼所见才能甘心。
没了阻拦的人,谢家派人去探查停在渡口的船,这才发现那船上面都是些破布或是稻草所做的假人。
只是因为离得远些,才没有被人瞧出不对劲。
那林伯敢一个人拦在这,又用假人欺骗了西冸镇民如此之久,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的确能力不错。
“这渡口一个船夫都没了,我们该怎么渡河?”谢耀福听了返回的人了情况,愁眉苦脸地找叶父商量。
叶父也不懂啊,他只坐过船,对怎么开船掌舵划船没一点经验的。
李敏卿扫了扫渡口停着的船只,指着中型大,恰好能装下他们这一行人的那条道:“我懂水势暗流,大家等下跟我指挥便可。”
他许是继承了先祖的水性天赋,打就被父亲训练了泅水的能力,待到稍微长大,父亲便将家族经年累月探查到的浊河暗流水势都教给了他,甚至还在非汛期的时候横渡浊河。
除此之外,他虽未正式掌过船舵,但实际操作的经验却不少。所以,李敏卿有信心可以带着这一行人顺利渡河。
叶父抖了抖眉,联想之前李敏卿所的话,便知道这该是家学渊源了。
想不到他女儿出个门,就救了关键人物,这运道,着实有些过好了。
扬帆起航。
之前谢家被拉凑的巡逻队,此刻又临时成为了船上的船夫。
李敏卿并不急躁,他带着这一群几乎零经验的船夫,先在浊河岸边的浅水层慢慢习惯划桨的感,等到众人的配合尚且可以的时候,才真正令船离岸。
他们先沿着西冸镇的渡口往东,去往李家暗藏的另一个渡口,再通过那处搭上浊河的水势与暗流,更加平稳地渡过浊河。
这一路行进,李敏卿见众人的操作已经步入了正轨时,站在船头看着西冸镇开始逐渐远去,面上晦涩万分。
“你,他们为什么没有发现呢?”他轻声地问着旁边的宁姜,心中却早有了答案。
是的,即使卓尔耿瞒得再好,也不可能天衣无缝。
他除了杀李家人和船夫,还杀了那么多过路商人,怎么可能一丝痕迹都不露?
就像叶叙年所听到的,那个夜里打渔见到尸体的人也绝不是少数。
那他们为何要假装没发现?自然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浊河难渡,镇外又有难民重重,西冸镇已经相当于一个大瓮,让里面的人难以脱出如此困境。
瓮中的人想要活得更久些,当然只能用什么都不知道,来掩饰太平。
而宁姜的作为已经彻底破坏了西冸镇的平衡。
她杀了掌控镇子的人,又间接灭了很大一部分武装力量,还将城中有粮的消息以菩萨的名义散了出去,简直就是在火上浇油。
要是镇外难民受不了诱惑向前冲一冲,便会发现这西冸镇也并非什么天堑。到时候,镇内的百姓又将面临什么呢?是被难民当做肥肉或是敌人,还是两方终将混成一体?谁都无法真切肯定。
若宁姜没有预料到这种后果也不尽然,只是她也是一直在顺水推舟而已。
毕竟即使没有她,卓尔耿可能会安然撤走,到时候西冸镇的百姓依旧会面临如此境地。
这一切皆是因果。
西冸镇民为了一时安稳选择欺瞒自己、欺瞒他人,那他们也必须要为这欺瞒付出代价。假如他们都因此而死,那也都是他们自己结的恶果。
反而是她这一插,其实还给他们留了一线生。
至于这一线生是什么?
宁姜默默地等待李敏卿接下来的行为。
她把自己做了什么都跟李敏卿了,到底该如何选择,那是他的权利。
西冸镇不大,他们现在也未离开太远,还能隐隐约约看到镇里的情况。
那边突然有些热闹起来,仿佛已经有人在试图冲入镇中。
李敏卿脑海里回想起那个夜里。
他的家人、忠仆,为了让他逃生,一个接着一个以身阻挡了西狄人的杀招。
他们李家,为了西冸镇的经营曾付出了多少,整个镇里又有多少人受过他们李家的恩惠?然而这些付出值得吗?
他们付出的对象一直在假装、一直在无视,甚至还有人背后插刀!
他凭什么救他们?
让他们也尝尝他那天晚上遭遇的事情不可以吗?
李敏卿的愤怒染红了他的双眸,让向来妩媚妖娆的桃花眼此刻也呈现出几分狰狞之色。
“敏卿,你要吃点东西吗?”叶叙年从旁边跑过来,上拿着一个微微焦黄的白面饼子,她感知到对方身上的不对劲,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来,“我之前看你午饭都没吃什么,刚刚还领着大家练了划桨,要不再填下肚子。这个烤焦的饼又香又脆,虽然现在冷了,还是很好吃的!”
李敏卿红着眼睛望着叶叙年,视线胶着在那个白面饼子上没有离开,思绪却飘到很久以前。
“敏卿,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们的先祖要救他好友的家人吗?”
“为什么要救?”年幼的李敏卿很不能理解,甚至觉得要是自己被这样的朋友害了,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了。
“因为与人为善,予己为善,敏卿,你还有得学。”
“哥哥,不要总板着脸好嘛,你笑起来就像桃花一样好看。”
“哥哥是男子,不想跟桃花一样。”
“为什么呀?桃花多好看啊,它到了秋天还能结桃子,来年春天又能开好漂亮的花。大家喜欢吃桃子,都只会看看不会摘花呐。”
“你,之前我们走的时候,他们看见了吗?”李敏卿收回了目光,看向叶叙年的眼睛。
“诶?”叶叙年对于李敏卿突然的问题有些懵逼,但很快摸了摸头,眯着眼睛笑了笑,“应该看到了吧,我记得咱们之前上船的时候,好多人都偷偷在瞧,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人过来,可能是谢爷爷的官威太大了吧”
叶叙年努力地开了个玩笑,试图缓解少年身周压抑的气氛。
李敏卿沉默了一会,伸接过叶叙年的白面饼子咬了一口,“谢谢,你之前给我送的午饭我后面都吃完了。”
叶叙年被美人这一句道谢兴奋得头发都要飘了,整个人晕晕乎乎地摆了摆就离开了。
李敏卿慢慢将白面饼子一口一口嚼完,等吃了干净,又朝宁姜鞠了个深躬。
这一次,宁姜避开了。
船离岸边并不太远,她运用轻身术还可以跳过去。
“你决定好了?”
“请君助我。”李敏卿正色道,“我们李家每三代总会出现一个天赋异禀之人,极擅水性,经过训练,还能在水中比常人闭气长三倍有余的时间。不过常言道善骑者坠于马、善游者溺于水,我们一旦具有此等天赋者,往往比常人更加克制,不会轻易泅水。”
“但即便如此,经过几代的努力,我们也凭借这个探出了另外三条能够安然渡河的路线。不管浊河如何改道,这三条水路里极其特殊的那一条,却始终可以畅行,并且极少出事。”
“我知道君武力高强,希望君可以帮我将这一条线路告诉他们。有了这一条线路,即使是普通的渔夫,只要谨慎细微,也能安然载人渡河。”
“有了这个凭仗,想必他们就能从那些难民中谋得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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