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弄长屋里的人情世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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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落魄者的聚集地

    想见松村信兵卫的人可以去京桥炭铺河岸的酒馆丸源。如果他不在那里,去别处找还不如在那里等着能更早见到他。他家的地址是在木挽町一丁目的十六号,就住在那里的里弄长屋注:长屋,但除了回去睡觉他平时都不怎么会在家。------呵呵,这么,应该都能明白吧。他整日里都是醉酒不醒的。确实,他是一个浪人绝对没错,也不见他在做什么能赚钱的买卖,但他自己这么长年泡在酒缸里不算,当长屋里的邻居谁要是有了困难,他却还会经常出相助。

    年龄应该还没到三十岁,眼神里有股令人害怕的威严,但他笑起来却是那么平易近人惹人喜爱,就连那些孩子们也都唤他“松村叔叔”,很有人气。他总是穿着没有污渍的干净和服,胡须和月代注2:月代也都刮得干干净净。没喝醉醒着的时候那还真是个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人物。刚开始时,甚至曾有过“某位大人物的儿子”,“其实是哪位诸侯的私生子”等等之类的传言。

    但当他搬过来过了一年后,谁都知道没这么回事,于是这回又开始起了,哪来的那么多的喝酒钱,这份怀疑。虽然话是这么,但也没人会带着恶意去探根究底,或者对他厌恶回避。哪怕就算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事实恐怕大家也只会视而不见,真要是到了紧要关头或许甚至会偏护他,这就是贫穷之人之间的人情世故。

    当然就信兵卫而言,对他的怀疑马上就消失了。如果长屋里的哪户人家赚钱的劳动力倒下了,或者因为失业有了困难,他会不动声色地拿去米面味增,送去银两。“反正在我里也就是喝下肚子里去而已,有困难时谁都该相互帮衬的嘛。”绝不会让对方拒绝或者感到过意不去,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就因为如此,从很久以前开始对待松村信兵卫,整个长屋里的人都敬仰他,称他为“先生”的。

    和他的屋子相邻,住着摆夜鹰荞麦面面摊注3:夜鹰荞麦面面摊的重助老人,和他已有十八岁,孙女闻子的两人。信兵卫刚搬过来时闻子只有十五岁,但被祖父吩咐开始照顾他,从那之后三年之间,一直都在帮他洗衣烧饭。那是个圆脸蛋眉毛微微下垂,看上去好像性格温和的姑娘,但其实却是个意志坚强,有着在她那个年龄非常少见性格十分刚强的姑娘。她是把信兵卫称作“我家先生”的。对其他人来那是整个长屋的先生,但对闻子这么称呼却好像没人不服。

    “不行啊,闻子,有时你也该给先生,再怎样总是喝成那样对身体也是有害的,不然过不多久可会喝坏身子的。”邻居的妇人会些这样的话,“你的话他会听的,是该让他稍微少喝点才是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它的事还好,就是酒不了。”闻子露出伤心的微笑,“喜欢是喜欢喝酒的,但却像没法不醉着那样似的,醒来时那寂寞的脸真受不了啊,那眼神就像迷了路,五六岁的孩,没法对他别再喝了呀。”

    女性中偶尔会有对男人的心情十分敏感的人。闻子的推测好像完全正确。喝多了的时候和醉酒醒来时,从信兵卫嘴里漏出来的自言自语,那里都充满了绝望,被冷笑和侮辱沾污了的言词。他那眼神和表情里,很明确,存在着除了现在这个贫困的环境外对其它所有的一切,特别是权力,财富和权威等等之类的东西所针对的否定和嘲弄之色。------他在酒馆丸源喝酒时,要的必定是最便宜的酒和最便宜的下酒菜。放下的酒钱绝不会少,但酒和菜必定会要最便宜的。和店里常客的熊哥,八叔交上酒友递过酒杯,“对不起啊,请陪我喝一杯。”就是这么谦逊的态度。

    刚开始时谁也搞不懂他这谦逊态度的意思。结果有一天晚上,店里混进来了一位好像有三十二,三岁初次来店的客人。那好像是位在哪家店铺上班的掌柜。抹了油的头发油光发亮,穿着柔软的衣服,和服下内衣的衣襟系紧脖子,竹皮木履的鞋掌铁片踢踏踢踏作响,他进入店中看了一圈店内,

    “把店里价格最高的酒给我拿来,”发出黄金臭的声音。

    然后他看向墙上贴着的菜单,还有放在桌上的菜单,

    “你们这里只能做写着的这些东西吗?鲷鱼的生鱼片,蒲烧鳗鱼还有冰镇鲈鱼生鱼片,没有这些还怎么喝酒呢,这下酒菜可是以珍味自居的,就算价格稍微高一点,不备上足够珍贵的食物,这酒可就没味了呀。”

    “呃,真对不住啊。”店主的又平老老实实地低下头,“锅仔酒烫好了。”

    将免费的菜和烫好的酒盅端在盘上伺候客人的是才刚十三岁的童工锅仔,当他端来酒菜,马上,

    “这酒多少钱?”问道。

    锅仔心翼翼地“是多少多少。”回答。

    于是他倒入酒杯舔了舔,露出鄙视的表情。

    “还真是便宜货呢,这就是店里价格最高的酒吗?没有再高的酒了吗?”

    锅仔对他敬仰万分,吸了一下落下来的鼻涕。

    “嗯,客人,这是店里最贵的,您想吃点什么?”

    “点什么菜也没一样能吃的呀,帮我问下你家主人,能不能去神田川帮我要盘鳗鱼来。”

    店内鸦雀无声。虎伯,熊哥,竹造,还有八叔一各各都像被击败了的状态,他们这群人平时都是满嘴豪言壮语,但遇上有钱人和不要脸的那些人就没了段全都泄气了。------搞不好,什么时候会求着人家也不定。这已经成了这些人的惯性思维。这些人知道光靠自己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所以那些人掌握了这一点而为所欲为,这成了这世道的惯例。大家都缩紧了肩膀,中断了话声。就在此时,松村信兵卫,

    “喂,那边的掌柜,”喊他,“虽然不知你从你那店里骗来了多少钱,但要是你想享受一下今世此生,仅此一次的大富大贵,那就去有包厢的料亭吧,这里只是一家酒馆,是勤勤恳恳辛勤劳作的人用沾满了汗水的钱过来和伙伴们实实在在地喝点酒的地方,若你心存‘虽然自知不太相配,对不住请让我加入一起喝一杯’的意思过来,也不是不能一起相处,那就只要向店家道声谢,和大家喝同样的酒吃同样的菜也就是了,可怎么着,又不是白痴爬上了防火瞭望塔,只听你什么高,高,实在看不下去了,不好意思,你的酒钱我替你付了,赶紧离开这儿吧,要是敢磨磨蹭蹭的,你那腿------”

    那人哪还敢争辩马上退了出去。店主,锅仔,还有熊哥,八叔和虎伯都不由地出声喝彩。于是大家这才明白了松村先生谦逊的意思。这家店是老老实实劳作赚钱的人,用沾满了汗水的钱,喝点实实在在,酒的地方。虽然自己和大家不尽相同,但还是希望大家能接受自己的加入。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对待那些特意跑来这种地方,狗眼看人低,炫耀财富的人自然不会软。

    早晨十点信兵卫起床。在闻子的照顾下,一碗味增汤一碗饭,这是在武士家族出身成长的生活所养成的习惯,前一晚的酒醉得再厉害也不会中断这个习惯。

    但看上去好像并不怎么美味,吃饭花的时间极长。这也是每天闻子能和他上话的唯一会,

    “佐平家搬去之后,那里搬来了一位武士。”给他倒上饭后的茶,闻子,“好像还挺年轻的,可怜夫人却已经先逝,他抱着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儿过来的。”

    “这可真------”信兵卫身子不太舒服地皱着眉头,“他叫什么名字?”

    “是叫冲石主殿,来拜访过了,回头您去一趟吧。”

    “那得带点什么东西过去,带什么好呢?”

    “有个婴儿带点水饴糖去会不错吧,我去买来吧。”

    “那就麻烦你了,让我这种人去要水饴糖,可是会惊到老天爷的。”

    闻子去了大路上的商铺买来了水饴糖,信兵卫将糖包好,去拜访了隔着一间屋子,新来的住客。------冲石主殿大约是二十五六岁吧,应该是辛劳过度,他脸色苍白看上去十分消瘦,但在他眉头,嘴唇边显露出来的态度,和语言中都十分明显地显示出坚强的意志。他一边担心着刚睡下的婴儿会否哭泣,“离开主家成了浪人不算,还被妻子先逝了,带着一个婴儿也只能托各位邻居照顾,还请多多关照。”他这么着低下了头。

    “虽然身微力薄,必会尽力相助。”信兵卫给他打气,“这种里弄长屋里住的大多都是被这世间抛弃了的落魄者,大家都有过自己的不幸和霉运的经历,所以绝不会有人会做不通人情的事,有什么困难大家都会一起帮忙的。”

    “还请多多帮助。”

    主殿垂着的头似乎难以抬起。------告别后出来信兵卫直接去了管辖里弄的里正老人平七那里。

    “冲石那人的房租我来付,不过请你千万别让他本人知道。”

    “就知道您会这么做。”平七老人的态度很是不满,“您现在就已经付了五间屋子的房租了,唉,随您的便吧,反正不把十六间屋子全部的房租都给付了我看您是不会罢休的。”

    “干嘛这么轻易生气呢,是不是该去看一下医生呀,听肝脏有病很容易发火呢,------拜托了啊。”

    平七很不服气,想回驳几句。但是信兵卫匆匆离去出了里弄,他来到路口三河屋的店门前。这也是这三年来从不曾缺过一次,每天的习惯。店内童工定吉一脸认真,像在做一件天大的重要工作似的叫喊。

    “来啦,给先生准备一升酒盒,上酒了。”

    注:长屋=一栋建筑用木板隔成复数间长方形的住房,供多个家庭居住,大多用以平民或低级武士的集体住房。

    注2:月代=为方便戴上头盔古代日本武士的标准发型中头顶前半部剃光头发的部分。

    注3:夜鹰荞麦面面摊=夜鹰是夜间站在街头独自拉客失足女的别称,以这些女人为常客的面摊。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