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一个正经人(三十五)
“我看你是个胆大包天的凡人!”他在天上呆了才多久啊,这就生出了事端, “你是忘记你自己的身份了吗?”
谭昭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没忘没忘。”虽然偷渡客要有偷渡客的亚子, 但人难免也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嘛。
“没忘你还敢踩线?!”
这倘若是一般的人祸也就算了, 就像钱谨和那洛阳花农的事情,殷元就算管上百桩都不紧, 天定的劫难,界外之魂强行干预,这后果可大可。
谭昭当然明白后果, 他是个凡人, 却是个有点儿能力的凡人, 若是他老老实实做个人间官,随大流一起来赈灾, 那危险性要上许多。
但有些事情, 他明明可以做却不去做, 心里难免有些过不去。
就像他对杨戬的那样, 想做就去做了,考虑太多得失只能掣肘, 他要是想太多, 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 而是早就攒够时间复生去了。
“我明白, 你是为了我好。”这位也是面冷心热的, 早头一遭见面时,某真君还要一刀砍了他呢。
此时此刻,系统有着强烈的感同身受, 哎,宿主回回作死它都是这种心情呐。
“你现在赶紧……”
谭昭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没用,已经开始了。”
杨戬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怔楞。
其实这事儿起来,也就是谭某人趁着天灾人祸赶趟儿多救了不少人,将一场大型灾难缩成了中型,要搁一般世界,早就天雷伺候了。但大世界的天道运转稳定,在“程序”自动运转时,天道陷入沉睡。
谭昭触犯规矩,虽未招致天雷,但寿数已经开始以十倍的速度流逝了。
而以凡人性命来算,加上殷元身子骨的硬朗程度,谭昭已经算过了,撑个四五年问题不大。
“你还……笑得出来?”
然后,谭某人就迎来了真君的一顿毒,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某人都躲着杨兄真君走,为怕猴哥发现迎来另一顿毒,送桃都走河伯空运方式了。
当然,河伯能做这个快递员,完全是“屈成做”的。
终于不是一个人支撑,日子就过得快了起来,步入早秋,疫症已经基本上被管控起来,那些个贪官污吏也是该关的关,该的,连以工代赈的河堤修筑工作都开展起来,历城外聚集的民怨终于散去。
三日之后,笼罩在历城上空的黑气尽散。
谭昭坐在知州府中,收到了来自城外的消息:智仁大德圆寂了。
当他再见到便宜外甥时,少年僧人带着一身秋露的水汽,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悲痛,原本的沉稳被狂乱所取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玄奘。
甚至当见到他时,少年僧人露出了显而易见的脆弱,轻声问他:“舅舅,何谓生死之道?”
没有谁,是天生就强大通达的,即便是上苍派来引领佛门的圣僧。
谭昭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你不要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
“那僧应该怎么做?”
如果是其他人,谭昭并不介意给人一大锅心灵鸡汤灌下去,很多时候,他还是非常擅长讲道理的,但这次他却并没有这么做:“什么都不要做,急迫难行,当你想不通的时候,不如静下心什么都不要想。”
什么是空?生死是空。
玄奘望着西方,忽然满面倦怠,他闭上眼睛,听到风中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传来,他细细感受,竟皆是空。
于是他睁开眼睛,原地坐,念起的往生经。
大德为平息“民怨”而甘入地府,甚至留下遗言,要留在历城。
僧侣们自然不敢违背大德生前的意愿,不仅在此造了庙宇,甚至除却玄奘,其他人都选择留了下来。
与其他人相比,少年僧人突然就变成了异类。
自长安而来的追封旨意来得非常快,在庙宇造起来的那一刻,大德的身后名升到了最高峰。生死之间,明明谭昭才是那个最先将所有人从沼泽里拉出来的人,最受人爱戴尊敬的,却并未他,而是这位德高望重的高僧。
杨戬当时的表情非常讽刺,甚至毫无掩饰:“你觉得他们值得吗?”
“不知道,我做事情,又不是为了让他们爱戴我,之后的事情,其实跟我没太大的关系。”到底,谭昭觉得自己活得挺自我,别人的想法,他是不大在乎的。
如果没做一件事情就要在意别人的看法,那岂不是要累死了。
杨戬看了一眼悠然倚在亭中的人,半晌才道:“你倒是想得真开。”
谭昭却是觉察出了几分:“你似乎知道些另外的隐情。”
“这方面,你倒是敏锐。”杨戬同样望着西天,面无表情地了一句,“他们值不值得两,那位大德,却是不大受得起的。”
为什么天上有那么多的神仙不喜欢同西方的人来往?并不是因为双方阵营不同,作息教育不同,而是因为西方很多佛的升阶方式非常微妙。
谭昭一楞,忽然意识到玄奘突如其来的消沉并非因大德之死,而是大德死亡背后的含义。
“你猜到了。”
谭昭只觉得不可思议,凭啥他介入就短命,人就……
“西天,又多了一位罗汉。”
呵呵,对这个世界真的看透,难怪一直秉承佛心的玄奘都开始怀疑人生了,合着并不是怀疑自己,而是一心尊重的大德献出生命,并非为济世救民,而是为了自我的功德圆满。
显然,这位大德虽然四大皆空,却并非无欲无求,甚至他这样的还被引之为榜样,红尘一趟,修佛修心,为的是自我的提升和圆满。
谭昭十分清楚,这是现在占主流的乘佛法。
“唔,不上来。”通俗来,就是做XX还要立个贞节牌坊,这天地之间多的是寻求自身突破削尖了脑袋想升仙的,但人都是光明正大地来,并未掩饰自己的欲望。
到底,事情大德办得不差,就是态度有点儿膈应人。
也难怪少年僧人会问出生死之道这种问题,恐怕是知道了大德成佛的真正目的。
历城的事情在永济寺建起来后进入了尾声。
谭昭陪着玄奘,看完了永济寺最后一根房梁落下,僧侣到位,相信再过不久,这里就会是一座香客颇多的寺庙了。
“还是不开心吗?”
玄奘摇了摇头。
“那就是还有了。”
玄奘向来不过舅舅,经此一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需要做些什么,只是朦胧模糊,暂且没有个形:“真没有,每个人要走的路不同,僧人心中的佛自然也不同,僧不至于连这个都想不通。”
只是心里,到底还带着点儿遗憾罢了。
“那走吧。”谭昭在这个上,也不好多什么,他肚子里那点儿佛法,还是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舅舅,谢谢你。”
谭昭一楞,却是并未回头,他摆了摆手,示意人跟上。
少年僧人从容地跟上,心上仍有尘埃,却并不妨碍他踏步前行,他回头望了一眼簇新的佛寺,然后一步一步从容的离开。
从历城到金城,不过大半日的功夫。
谭昭带着人马在入夜前赶到,早两日这边疫情结束,殷温娇就不在历城外逗留,而是在金城的宅邸内休息。
到底长途跋涉,又用心费神,故而一松懈下来,就病倒了。
不是大病,喝了药发了身汗就好多了,只是她心生惫懒,不想应付知州夫人头衔下那些利益往来。
只是她不出来,倒是有人寻了过来。
这人,便是已怀有身孕的吴娘子,只是月份还浅,并未显怀。
她来之前可是听过了,这夫人只生养了一位公子还出了家,吴娘子心思活泛,她自不奢望扶正什么的,只是想替肚子里的孩子谋划一二。
一番请安,姐姐妹妹的了一通,殷温娇再听不下去,忽然灿然一笑:“可别,做我的妹妹,你还不够格。”
吴娘子心神被摄,不敢回驳,心里却到底过不去。
但接下来的话,就将她整个人堵了回去。
“你的消息可不大准,我阿耶是当朝宰相,我弟弟如今任职大理寺,你……”算老几?
殷温娇觉得有点难过,她当然不是因为还爱着陈光蕊,而是因为昔日的状元如意郎君,竟变得这般面目全非。
他或许仍有才华,却不再是她初见时一见倾心的模样了。
当爱情褪去,不留下一丝一毫的滤镜时,阳光下就什么东西都可见了。
原本她想着再过上几年再,而今却觉得没什么必要了,所以当陈光蕊急匆匆来接怀孕的妾时,她听到自己异常平和的声音响起:“陈光蕊,咱们和离吧。”
吴娘子瞪大了眼睛,眼底满是害怕和惊喜。
陈光蕊的脸色瞬间更难看了,他让人将吴娘子待下去,声音还有三分压抑:“殷温娇,我自问待你没有任何错处……”
门外忽然响起了抚掌声,陈光蕊转头,就对上一双戏谑又带着认真的眸子,随后听人道:“我姓陈的,天凉了,人要点脸,总归还要过冬,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