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前尘往事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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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早就晓得这位三王子在北良王宫里是个啥地位,但,终究不曾料到居然到如此地步。甘营儿委实觉得吃了大亏,心里憋着一口气,再对视庹沫时,就很没有好脸色。

    幸而庹沫也乖觉,只悄悄地将送来的饭菜吃了个彻底,就是一碗清可见底的无油葱花汤,也喝得一干二净,令人看在眼里,倒也心酸。

    甘营儿觉着这位王子殿下又是可怜又是窝囊,心里真是既怜悯又窝火,不欲多待一刻,便吩咐王五在帐篷外守着,自己一扭头,溜了。

    不晓得是不是晚宴时喝了点酒的缘故,庹沫这一晚睡得格外沉。自然,这也与他肚子吃得饱饱有关。毕竟,没谁能饿着肚子还能睡个好觉来。而于庹沫,在过去的十五年里,能不饿着肚子睡觉的日子,屈指可数。

    于他而言,似乎去敌国做质子并不恐怖。毕竟,纵是在北良王宫里,他也过得够倒霉的,甚至一个略有些头脸的宫奴都能欺负到他头上去。相较之下,做质子又能差到哪里去?至少,人家第一天就给饱饭吃。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庹沫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抻着脚往榻下摸索鞋。

    帐篷外的王五听见动静,便掀帘而入,“殿下,可要洗漱?”

    庹沫眨巴眨巴眼睛,仿佛一时间没听懂。

    “殿下?”

    “哦?哦!”庹沫像是突然醒过来似的,“要的,要的。”

    “殿下稍候,待人送水过来。”

    望着王五转身出去的背影,庹沫心中一阵恍惚。自打他五岁后,一直照顾他的老太监付宫奴过世了,就再也无人会在清晨替他备好洗漱的温水。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他终于晓得了,原来这世上有一类“王子”,过得还不如一条狗。

    王五送来的,不仅仅是温热的水,还有一条干净的帕子,以及一把竹篦。此外,一套合体的便装也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榻前。

    王五一脸的抱歉:“请殿下见谅。现下各样都缺,这些是甘将好不容易翻出来的,您先用着。待回去后,东西就能置备全了。”

    庹沫却很有几分激动。他已经好久没有用热水洗过脸了。平素里,都是他自己去井里打水,到了冬天,实在冷得不行,就得偷偷撅几支枯枝,在石灶上烧点热水勉强擦洗一二。至于到了年祭的时候,——哦,他这个“王子”,总是会被遗忘通知要参加年祭,故而,也没福分趁着年祭的由头彻彻底底洗个热乎澡。

    洗干净脸,他又散开了头发。可惜,大抵是头上的油垢太重了,竹篦插入发际,竟然推不动。他下一用力,“哎呦”,险没拔掉一撮头发。

    王五见状不妙,赶紧上来帮忙。结果两人四只,几将那一脑袋头发绕成个狮子狗。末了,也只能是勉勉强强团了个球,歪歪斜斜地顶在脑袋一侧。

    庹沫换好衣服后,便开始发呆。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身为质子,就得有点眼力见,不能在人家军营里东游西逛。可是,就这么着在帐篷里坐一整天,也太无聊了罢?

    王五冷眼见他只是呆坐,不发一言,便悄声出去,寻了甘营儿,将从昨日到此刻的种种动静,事无巨细,皆汇报了一番。

    “甘将,您看人还当做些什么?”王五依旧是一脸憨厚老实相,只有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暗示着他不为人察的精明。

    甘营儿拍拍他的肩膀,道:“只要他不出帐篷,就随他去。过了后日,咱们将他囫囵完整地交给京城来的大人,自有大人看送他回京。他再如何,也与咱们无关了。”

    “是。”王五抱拳应道,又叹气。

    “怎么?”

    “好歹是个王子,却活成这般。唉!想想咱们德王,再看看这位,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德王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你可别犯糊涂啦!”甘营儿直撇嘴,“句大不敬的话,纵是德王落到个不好的境遇,依着他的性子,也会折腾出天大的动静来。咱们德王,只有旁人吃他的亏,何曾见过他吃亏?那位?哼哼,那泥性子,我看着就憋气。”心里话,甘营儿委实瞧不起这等唯唯诺诺的德性。

    然而,身为大营中唯一的女子——尽管晓得她身份的人不出一个巴掌,却被她爹强令要求,“照顾好三王子”。

    甘营儿险没炸了!

    照顾?怎么照顾?给他当奶妈子么?

    好罢!虽则她是个女子,却并不意味着她就天生自带母性光辉。事实上,自打她以“甘营”之名写入军帖之中,她爹就没再将她视为女子。那训起“儿子”的架势,纵是是亲儿子甘元弘都看不下去了。哼哼,现在摊上事儿啦,倒要什么“姑娘家心细”。

    哼哼!谁是姑娘家?

    然,到底是大将军兼亲爹下的口令,纵甘营儿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故而,她悻悻然地接过王五递过来的袍子,打鼻腔里哼哼了一句:“晌午过后来取。”

    不得不,即便甘营儿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姑娘家”,然,姑娘家天生会拈针穿线的本能,却使得甘营儿成为这大营里有名的“一根针”。言外之意,便是——她是军营中针线最好的人了。也正因为如此,但凡谁有个破衣烂衫,纷纷来寻甘营儿帮忙。

    真是令她烦不胜烦!

    好在,随着她的军衔越来越高,直至如今,她已身为参将,再腆着脸来寻她缝缝补补的,也就人数不多了。

    昨日,她瞅着庹沫那几要拖地的长袍,委实别扭得紧。自然,她爹看着更难受。于是,私下里便要闺女将那袍子给改一改。

    甘营儿不乐意,“凭什么?他一败军质子,还得我来伺候他呀?他多大的脸呐!”

    甘飞扬肃容道:“他虽是质子,却也该有应得的体面。这是起码的尊重。你看,他虽落魄彷徨,却依然穿了件新袍子来,举止恭谦却不谄媚,这明,尽管他为家国所抛弃,自己却依然存着一口气,不肯破罐子破摔。他依然要用自己的方式保存着北良国的一丝体面。”

    “营儿,战场上,我们藐视敌人,仇恨敌人,却不能在离开战场后,将战场外的人不视为人。一个人,到了这种境地,依然竭力维持着起码的体面,那我们就自该予以应当的尊重。”

    好罢,甘老爹这番话得何其郑重。只可惜,在这鬼地方,甘营儿能拿出的“应当的尊重”,也仅仅是帮他将那件不合体的袍子改改短罢了。

    只是,她绝不会想到,一件改过后勉强能入眼的袍子,竟令庹沫激动得险没涕泪纵横。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