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并不反感这位老祖宗，反倒很喜欢听他讲些过去的事情。这老族长年岁既长，又是族里现有辈分最高的，村子里所有姓陈的都得称他一声什么，有些近些，有些远些，不过都是毕恭毕敬的。这老族长有个儿子现年六十多岁，论起来清华要叫他一声佬儿，如今正担任清华他们村村长。

    清华每年春节最大的困扰，就是来自于这位佬儿。

    原来自清华曾祖起，这家子就出读书人，到清华祖父、父亲，这传统一直没断的，甚至于清华读了大学，又读了研究生，也算是这传统的延续。在旁人眼里，他们家可算是书香门第，一直都颇受尊重。到改革开放，清华父亲陈丰亭领风气之先，开始电孵鸡赚了钱，众人就咂舌，果然读书人有见识。后来陈丰亭被人坑了，从云端跌倒泥地里，就此一蹶不振，将两个女儿丢在屋里，躲在新疆十几年不敢回乡，众人的声气便变了，就，原来读书人也不过如此，甚至于心里存了鄙视之意。

    清华是个敏感的，哪里会察觉不到？来也是，十几年的时间，世界早已风云变幻，读书人再没了往日的风光。村子里其他能人相继出山，总归各自有各自的际遇，当初毫不出众、斗大字儿认不得一筐的，如今也成了什么总监、总裁之流，一个个头是头脚是脚，回来车开着，起话来中气十足，一副指点江山的气派，看着着实又体面又风光。唯有清华家，对比之下，越发显得清贫寒素。

    那老族长家的儿子，早年间看准时出门闯荡，后来在老家搞起了造纸厂，渐渐发展得有模有样，到佬儿上了年纪，便把这厂子丢给他两个儿子管理，他自个儿退了休，在十里八乡到处走走看看，打打牌儿、听听戏，日子过得倒也舒坦。这样浪荡一段时间，到底是有能耐的人闲不住的，因早年办厂，在乡里县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儿，便思谋着要发挥点余热，就跟村子里商量，一来二去的，前几年村干部改选，便把他选了上去，因此做村长到如今。

    这佬儿家正走时运，老天爷也喜欢锦上添花的事儿，因而这家的日子越发红红火火起来。他自己既有威望，家里又有个老祖宗坐镇，任谁也要叫一声爷叔的，所以任村长以来也是顺顺当当，众人没有不服的。

    相比之下，陈丰亭家可称得上时乖运蹇，早年的风光已不复存在，偏偏当家的又一头倒下，家中两个女儿，老大清华还没成家的，老二又正上学，这日子便有些捉襟见肘。里没拿的，自然人穷志短，江春花便努力跟佬儿家打好关系，指望紧要时候，人家能顾上他们一二。

    要佬儿为人，倒是个豪侠式的人物儿，平日里看丰亭家计艰难，常常便照拂照拂他们，家里有些不用的电器衣物，还是簇新簇新的，都把给他们用。加上佬儿是村长，又上下活动着给丰亭家弄了个贫困户的名额，一年少也能有个几千块钱。几件事一过，江春花越发对他家感激不尽，自己又没什报答，便只有逼着大女儿清华，过年过节一回家来，便去跟人家凑趣陪笑，些恭维话人听。

    清华每次回来，总要从武汉带些稀罕东西（是稀罕东西，也不稀罕了，现在这年代啊，有了，天南地北的物件儿还有买不到的？）。因江春花特别喜欢啃鸭脖的，正好武汉有家做鸭脖的尤其好吃，又筋道、又鲜香，人吃一块，舌头上麻麻飒飒的，通体舒泰、回味无穷，有些吃完了连指头还要再舔一舔，江春花尤其爱吃。因此清华回家，总要给她妈妈带几盒子鸭脖回去的。

    就这么个东西，江春花如同得了至宝一般，本来没多少，她还要蝎蝎蜇蜇地拿过去给佬儿家送去，还些嗝逆话：“多承她佬儿照顾俺们，这屋里也么啥好给你们哩，她佬儿啥东西么见过么吃过？不过是我跟她爹一点心意，清华从武汉带回来，咱这儿么有卖哩！也不是啥填肚子东西，吃完饭当个零嘴儿，筋头巴脑嘞，嚼着有味儿！多少给你屋里带点儿尝尝，给娃子们尝尝鲜！”

    那娘儿总：“看你又费心，清华回来一趟能带几个呀？你们自个儿留下吃呗！你屋里清文也还嘞，还跑着送过来干啥嘛？”

    两人又谦虚一回，些客气话。清华总笑她妈，：“你要送就多送点，本来没多少，你送这一点点，还不够人塞牙缝的！”

    江春花：“哎，那你得不对。这叫礼轻情意重，再咱也不是刻意去求他办事，针头线脑、一根草、一碗菜，都能送，不过是表示咱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而已，你娘儿们也知道咱这个意思，就这行啦！清华啊，你可别看这点东西，联络感情可全靠它嘞。要不是这点东西，他能给咱家个贫困户？你钱少吧少吧，那一年也有个几千块嘞。村里恁些人都想要，咋光给了咱家嘞？这一是我这点东西起作用，二是你佬儿也是看你爹不容易，可怜你爹是个读书人，今儿落到这个地步，能帮帮就尽量帮帮他。你以为人家图啥？做人总得懂感恩哩！你怕人家嫌咱东西太简薄？我跟你，他明知道咱屋里紧张，也么那能力给他送点啥子好哩，尽自己能力有这心意不错了。”

    几句话得清华低下头来，江春花又：“你佬儿经常起你嘞，你是咱这儿个女秀才，不过女儿家嘛，到底还是要抓紧时间嫁人是正经，他还叫你一回来就去他屋里玩嘞！你佬儿啊，还是尊敬读书人嘞，不管是对你爹，还是你，也算是给够脸了，你回来还是到他屋里坐坐，显得你去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