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小别胜新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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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是个神奇的幻象, 明璜极少做梦。

    他忽然梦到了初见张青阳的时候,他背上燃烧着火焰, :“你再不灭火, 我就要死了。”

    他帮他涂药, 怀着玩笑的心态推荐他《天剑仙帝》,他还真认认真真看了。还是中庶人的江川切菜做饭, 他们把酒言欢。他曾希图挖重灵宗的墙角,把张青阳挖过来。水中森林层层叠叠,湍急的乱流中抱着他抱得那么用力, 像是怕他丢了。

    他曾经写过很多封剑书传给张青阳, 了很多无意义的事, 无关紧要,只为倾诉。

    那罐玫瑰露被王公公倒掉,他不清地难过。

    给他戴上虚无戒后转身坠入了亡者的黑洞。白骨上他浑身燃烧着诡异的火焰,安坐得好像一位君王。

    他:“我喜欢你。”

    还有久别重逢的热吻,辗转缠绵,轻柔地吻着他耳垂, 好像一只羽毛落下, 一切鲜活而明晰。简单明了, 面红耳赤。

    他被一阵凄厉而短促的叫声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本该一片昏黑的寝殿,点着昏黄的宫灯, 只点了两盏。

    明璜浑身虚脱口干舌燥,怎么回事,人呢?宫绵绵和钟云呢?怎么一个都不在?

    他拍着龙床, 大喊:“人呢?!”

    绵绵和钟云从暗处走出,低眉顺眼地噗通跪下,钟云温声道:“殿下梦魇了,奴才熬了安神汤,喝下就好了。”

    梦魇。

    钟云雪白的里衣袖子沾了黑红的血,绵绵呈汤的手抖个不停,翡翠青花碗里的汤差点溅出来。

    他笑了:“朕不要喝安神汤,要喝赤魄晶芽。”

    钟云想了想,战战兢兢叩头:“启禀陛下,宫中藏的赤魄晶芽已经喝完了。”

    明璜歪了歪头:“朕记得,宫里还有两三饼的。朕一直舍不得喝。”

    绵绵面色惨白:“是六宫几位嫔妃分去了,每月月例如此。”

    “月例?”明璜喃喃自语。

    他眼中冒出杀气:“朕不管。朕要喝赤魄晶芽,钟云,叫御前侍卫去她们宫里搜,无论如何都要搜出来!”

    刀兵声破了六宫的宁静,一座接着一座宫殿亮起,尚在酣梦中的美人们陡然惊醒,尖叫着缩成一团,御前侍卫客气而坚决地审问,搜寻出来的少许茶叶迅速转给紫宸殿。

    明璜如愿以偿地喝到了热气腾腾的赤魄晶芽,他一口一口细细啜饮着,钟云和绵绵站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他连饮三杯,激烈的情绪缓和了许多,从容的威严回来了。他旋转着茶杯,慢慢开口:“朕在梦里,了什么?”

    钟云道:“陛下不必深究,梦中呓语而已。”

    “出去。”

    钟云哆嗦了一阵,乖乖出去。

    “绵绵,你来。”

    绵绵左右一想,反正不该听到的人都死光了,出来又有何妨,大着胆子:“陛下一直在喊青阳哥哥的名字。”

    他又添了一杯茶,茶热气不多了:“还有呢?”

    “呃……”绵绵眼睛咕噜直转,脸慢慢红了起来,“嗯……就是一些陛下跟青阳哥哥过的话。”

    是吗。他苦笑起来,“我就知道。”

    绵绵第一次听到他自称“我”,而不是朕,顿时大为惶恐,不知所措时,听到他缓缓道:“绵绵,你知道了,你能理解朕吗?”

    我什么不知道。绵绵腹诽,他她在外流浪时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见多了,如今只是更加肯定了而已。

    青阳哥哥老厉害了!

    她好声安慰道:“只要陛下觉得开心,想怎样都好。”

    明璜一下子笑了:“对呀,朕是皇帝。”普天之下,几乎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可是即便是皇帝,也无法命令一个杳无音信的人出现。

    他摆手:“劳累你了,回去休息吧。”他神情疲倦,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

    绵绵喏喏退下,茶壶里的茶已经所剩无几,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微甜的红茶在舌尖溢开苦涩的味道,苦到喉咙,一直苦到心里去。

    若干年后。

    隆冬廿八时节,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曾经煊赫无比,号称“天下第一富”的公爵卢家倒了,府中上百卢氏族人,不论男女老幼一应剥除了锦绣冬衣大氅,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披头散发,赤足站在雪地中,个个冻得像秃毛鹌鹑。身娇体弱的姐少爷支撑不住,一头栽倒,路过御林军看也不看,一刀扎进心口,热血喷溅,胜似红梅。

    “你们好大的胆子!此乃太上皇赐予本君的御物,你竟敢抢,本君要上告,啊——”卢家老太君疯癫嚎叫,拼命护着手腕上的翡翠龙镯,年轻的御林军头领煞气横生,拽住老太君头发往下一掼,膝盖猛力一顶,磕得老太君头破血流,手起刀落,半只胳膊落了下来。

    御林军头领撸下翡翠镯,骂骂咧咧:“都抄家灭族了,还护着一个破镯子!”

    话虽如此,翡翠龙镯是货真价实的皇宫之物,他不敢贪墨,交于手下,吩咐登记入库,随即提着滴滴答答淌血的刀去找下一个目标了。

    离闹哄哄的一片哭嚎惨叫的卢府不远处,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灰色马车,普普通通,仿佛是无意间停在这里的,马车散发着难以察觉的灵元波动,不经意地把路人的视线拨到一边去。

    里面坐的是如今的玄衣使使长,明璜曾经的中庶人江川。

    他正襟危坐,双目微合,强大的神识覆盖住以卢府为中心五百里的每一处角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斩草务必除根。卢府上下三百余名嫡族老少,近千名仆役,一个都不能跑。

    他静静等着,搜捕过去了一夜,大部分御林军忙着查抄家产,刑部将所有卢氏族人与花名册上的记录一一对应完成后,名册转手到了他手里。

    无一漏网。

    他放下花名册,将一碟腌青梅倒入烈酒中,陶罐底下起火慢煮,酒味慢慢蒸发,一点点渗入腌青梅中,梅酸气弥漫开来,嗅得牙齿似乎也软了几分。

    这是他最喜欢的吃法,煮好的梅子带辛辣的酒味,再加上本身具有的酸甜味,别具一格。

    梅子在酒液中浮浮沉沉。

    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遂熄了火,将梅子一个个夹回青花碟,一个,两个,他瞳孔骤缩。

    少了一个梅子。

    陶罐里自然没有的。

    他看看脚底下,也没有。

    他肌肉紧绷,呼吸变得极缓极轻,覆盖五百余里神识收拢,收束在狭的车厢里。

    没有。

    他瞄了一下青花碟。

    又少了一个梅子。

    他放松下来:“请问阁下何许人也,为何故挑衅朝廷玄衣使?”

    是不可能得过的,那只有好好谈判了。

    ……

    虚空中传来一个人幽幽的声音,渺远得仿佛来自星辰之上:“我就是嘴馋。”

    “陛下,如嫔在外面跪了有一个多时辰了。”

    明璜继续翻动奏折,提笔批阅,头也不抬:“她爱跪,由她跪去。”

    绵绵面露难色:“再跪下去,她的腿怕是要保不住了。”

    “与朕有何干系?”

    绵绵自知无法动他,暗暗叹了口气,起身走出紫宸殿,脱簪披发的女子蜷曲着跪在雪地上,穿着同样雪白的单衣,好像要化进这霜雪大地中去了。

    “如嫔娘娘,没用的,陛下心意已决,谁也劝不动。”

    如嫔仰起冻得青白的脸,秀目泪光盈动:“青星御侍,贱妾知道您最好心,求您向陛下禀告,贱妾真的不知道那幅画是陛下的心爱之物。是贱妾手贱,是贱妾该死,求陛下不要连累贱妾的家人!”完她又掩面呜呜地哭泣,瘦弱的肩膀抽动,有如一朵快要凋零的花。

    绵绵无法,觉得眼前的女子真是愚蠢又可怜:“如嫔娘娘,您饱读诗书,难道看不出你的罪名只是陛下向卢家发难的借口吗?现在卢家大树已倾,满门抄斩,陛下不把你也扔进诏狱,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

    如嫔面如死灰:“身处深宫,家人有难而不能拯救分毫,还不如把贱妾也丢进诏狱里去!”

    绵绵无言再劝,转身回了紫宸殿,如嫔孤独地跪在雪地里,眼泪止不住地一滴滴淌下来,在寒风中冻结成冰。一个一个,把雪地砸出一个坑出来。

    她好后悔,后悔为什么要为了一只猫儿擅闯沉星榭,如果没进沉星榭,也不会看到那幅画,更不会手贱的去提“稚儿戏作”,又怎么会惹怒陛下,招来滔天大祸,她越想越后悔,心如刀绞。“哇”的一下吐出一口红艳艳的血,向前倾倒。

    一股柔和的力量拉住了她,温暖的热流驱除寒气,好像裹了一层柔软的狐皮大衣。她听到有人淡淡道:“她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为她娘家人求情。”一男子,“您还是不要搅这趟浑水为好。”

    那人犹豫了下,放下她,温暖的力量并未因此消失,源源不绝地涌动着驱除寒气。

    她突然不是那么想死了。

    “陛下,玄衣使江川大人求见。”

    “宣他进来。”明璜正为赤水一带的流民忧心冬日安置的问题,心浮气躁。

    江川道:“陛下,微臣代一人求见陛下。”

    “如果是为了给卢家求情的,那就免了吧!”明璜把拟好的圣谕顺手扔地上,钟云赶忙捡起来好生抚平整。

    “是您的熟人张青阳。”

    明璜听到那个名字,好像着了一个霹雳,整个人都木了,好半晌回过神来:“你什么?”

    江川语气平板无波:“张青阳求见陛下。”

    明璜视野一下子模糊了,耳畔嗡嗡作响,机灵的钟云道:“你们都出去——江大人,您也一样。”

    阖宫的人鱼贯而出,守在外面的张青阳莫名其妙,钟云脸笑得跟花儿一样上前道:“张大人,陛下在里面等着您呐。”

    他点点头,大步往殿里走去。

    明璜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