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陆蔓子治疗的地方, 在一个盆地的半山腰上, 树木参天高耸, 绿荫连绵。
盆地里坐落着一片不大的村庄, 一条白色马路从山外穿过村庄,蜿蜒爬入半山腰的疗养院里。
车子只能抵达村庄口, 要想进入疗养院,得等疗养院的专车来接。
田一笙到村口时, 已经是傍晚, 尽管这边的天气正是盛夏, 但山林的夜晚温度仍旧颇凉,冻得她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开车来接她的, 是三厌。
见到她, 田一笙有些意外:“你也在这儿?”
“对啊。”她笑着扬扬下巴,让田一笙上车,等人坐稳了, 她才发动车子,继续道, “其实我很喜欢这地方, 这边动物比人多, 很安静。”
车子穿过村子,两旁的房屋精致漂亮,全都带着单独的院子,孩与狗在院子里嬉闹玩耍,大人偶尔呼喊两句, 或与邻居热络寒暄,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
穿过村子,便是绿树延绵的安静森林,鸟叫清晰,夜风凉爽。
这样人与自然和谐的地方,的确美好。
“阿蔓呢,还好吗?”田一笙收回目光。
三厌单手开车,另一手点燃香烟:“谈不上好不好,等你见到她了,自己去体会吧。我们都没告诉她,你今天过来了。”
“嗯?”田一笙疑惑。
三厌解释:“得了抑郁症的人,情绪很不稳定,随便一点点的事情,就能突然引发崩溃,蔓子好不容易在这里安静下来,我不想她变得跟在外面时一样郁燥。”
田一笙垂下睫毛:“她抑郁症的事情,你们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三厌笑了一下,有些苦涩:“这种病,不了解的会觉得是神经病。疯子——这两个字多可怕啊。你也知道,社会群体对于嚼舌根这种事情,有多么的热衷,你一转身,背后就会有人指指点点的,瞧,那个人是个疯子,她过去怎么怎么疯狂的自杀过……”
田一笙心口闷疼,哑声道:“阿蔓会好起来的,我也会一直陪着她。”
“你真的觉得,这种病能治好吗?”三厌侧眸看着她,“田一笙,你认真了解过抑郁症吗?”
田一笙抬起睫毛,眼瞳干净明澈:“我相信阿蔓,她会自己治好自己,所以不管她需要多久的时间,我都会一直陪着。”
抑郁症的治疗,更像是一个人与负面情绪的孤独战争。
悲伤的时候,只有自己知道,痛苦的时候,也只能自己承受,一旦撑不住,被那只抑郁的黑犬吞噬,就会生病。
三厌点点头,忽然问起:“你女儿最近怎么样了?”
田一笙道:“刚做了造血干细胞的移植手术,排异反应也很,医生手术很成功。”
三厌:“恭喜了。”
车子拐过两条弯道,终于见到了疗养院的白色围墙,上面爬满了蔷薇藤蔓,正值花期,艳红的花朵点缀在绿叶与白墙之上,格外明艳。
门口是绿色的缠枝铁门,旁边一个白色亭子,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圆脸金发老人,见到三厌,笑呵呵的用英语招呼。
三厌回了一句,登记之后,开车进入院子里。
是疗养院,但修建得更像是封闭的村落,里面全是单独的两层楼,蘑菇似的散布在绿树与花簇里,中间是一个巴洛克风格的教堂,有三两结伴的人来往穿行,沿着花园路往随性走动。
三厌将车停在露天停车场里,然后带着田一笙,往疗养院的最深处走。
中途还穿过了一片白色温室和梳理得格外整齐的菜地。
路程颇远,三厌便沿途给田一笙介绍这些建筑的作用,还有她们在疗养院里的日常——治疗,种菜,以及在森林里跑步。
“这里的医生都相信自然能带给人力量,放空人的思绪,开阔内心,解放灵魂。”三厌不徐不疾的开口,“我其实很赞同,人与自然的关系,从古自今都很微妙,你以前学设计,应该也知道,很多艺术家的灵感,都源自于大自然,所以这里的医生们也相信,自然能给予抑郁症患者们,击败内心黑暗的力量。”
又穿过一片矮苹果林,终于看见那角落里的红顶的房子。
三厌停下脚步:“蔓子就住里面,你进去找她吧,我就不扰你们了。”
田一笙道:“谢谢你带我进来。”
三厌眸光陈恳:“应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能选择来这里。蔓子她真的,很需要你。”
田一笙摇头:“我爱她,我也需要她。”
三厌敛眸,忽然道:“其实你跟我们不是一类人,我不是指家世,单指性格和灵魂,我跟蔓子都属于人格偏激而又疯狂的那一类人,但你是正常人。所以,蔓子的需要跟你的需要,其实是两回事,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对于蔓子的意义,等同于光明。”
田一笙眼眶湿润:“我现在明白了。”
“嗯。”三厌微笑,“快进去吧,她很想你。”
“雁子。”田一笙叫住她,“你的前妻对于你来,也有那么重要的意义吗?”
三厌眸光微沉,勾唇笑了笑:“她已经死了,什么意义,都不重要了……”
完,她转过身,径直离开。
她仍旧是一身宽松的麻衣阔裤,夜风轻轻吹过,衣料哗哗翩飞,勾出她瘦削的高挑身形,她独自穿过果园,已经暗淡的夕阳光芒浅淡落下,照得她背影寂寥。
有那么一瞬间,田一笙也萌生出了一种给她找一个伴侣的冲动,如同莫羽辰之前所做的事情一样。
人,不能一直这样孤独存世。
目送三厌走远,田一笙脚步轻轻的推开了虚掩的房屋门。
入目的是一个干净的客厅,只有一张滕桌和两把椅子,边上是简单的水泥台阶,沿着台阶往上,便是二楼的卧室。
陆蔓子,就蜷缩在单人床里,背对着田一笙,正在熟睡。
她身上搭着薄被,蒙得她身形更是消瘦,后背弓起,伶仃的后肋骨清晰可见。
田一笙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静静在床边坐下,垂眸看着陆蔓子苍白的侧脸。
头发很短,没有遮挡,脸上也没有半点粉底妆容,憔悴的肌肤,拉松的眼角以及浓重的乌青,尽数历历。
田一笙用力的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陆蔓子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病得如此厉害。
她承受的痛,别人转述不出十分之一,田一笙亲眼看见的,更只是皮毛而已。
那些内心的痛,灵魂的伤,有多重,有多浓,只有经历的人,自己才清楚。
田一笙竭力忍耐,却还是发出了轻轻的啜泣声。
陆蔓子登时动了动身体,翻身,睁开了眼睑。
田一笙吸吸鼻子,忍住眼泪,露出笑容:“阿蔓……”
陆蔓子却就那么睁着眼皮,平静无声的看着她,像是一潭没有生机的水。
田一笙还是没忍住滚滚泪水,颤抖着手指,去触碰陆蔓子的脸。
可陆蔓子却往后一躲,然后坐起身来,往后靠在墙壁上,盯着田一笙,慢慢露出苍白的笑容。
她:“你来啦?”
田一笙微怔,陆蔓子这个状况,很不对。
“今天戴丽雅医生给我换了一种药,特别苦,但我还是很配合的吃了。”她一眨不眨的絮叨起来,“下午雁子叫我出去摘蓝莓,我本来不想动的,但我也去了。因为我不能一直发呆,那样对我的病情不好……甜甜,我是不是很乖?”
田一笙明白了,陆蔓子以为,她是幻觉。
她的精神病性抑郁,会有妄想和幻觉的症状。
“阿蔓,我是真的来了……”田一笙想抓陆蔓子的手,还是被躲开了。
“你别碰我好不好?”她蜷起双腿,缩着身体,可怜而憔悴,“你一碰我,幻觉就不真实了……”
“阿蔓!”田一笙猛然失控,扑过去用力将陆蔓子抱住,“我不是幻觉,我是真的,我来陪你了。”
那体温如此真实,犹如滚烫的烙铁,灼烧得陆蔓子浑身剧烈一颤,手指大力掐住了田一笙的腰。
田一笙握住她瘦削的手腕,拉着她的手触碰自己的脸颊。
“你摸摸我,我是真的。”
陆蔓子撑大了眼睛,指腹顺着田一笙侧脸,寸寸抚摸。
肌肤温软鲜活,不是虚无的幻觉。
“甜甜……”她喃喃叫了一声之后,又猛然推开她往后缩,侧过脸,想藏起自己憔悴狼狈,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快出去,我现在、现在不能见你。”
田一笙拉住她的手臂,重新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没关系的,阿蔓。我爱你,你的所有,好的坏的,美的丑的,我全都爱。”
陆蔓子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将脸颊埋进那日思夜念的怀里,哽咽低语道:“可我有病……甜甜,我有病……”
田一笙捧住她的脸,垂眸,认真而虔诚的盯着她慌张难过的眼睛:“阿蔓,你不是有病,你是生病了。你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