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章 冷山(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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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 何警官和老刑警又来了。

    这次他俩没有骑边三轮, 而是坐着市局的警车过来的。一起来的, 还有市局专案组的几名刑警。

    照例是找相关人员录口供的环节。

    警方征用了刘建国家的院子当成了临时办公点,村里绝大多数村民和煤矿厂的部分职工都成了盘查对象。

    一时间, 刘家院人头攒动,被村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赵翊和迟蔚一左一右地扶着李翠芬在院子角落站着。

    他跟迟蔚都已经录完了口供,他们都只回答了自己看到的情况, 没有任何指向性推测。

    而李翠芬被分到下一拨人里,他俩就陪着她在那儿等。

    李翠芬神色平静地看着院里的人们, 指挥人们排队接受调查的村干部,神色肃穆的警察,穿梭来去的村民。

    这样的村子,死了个人是大事,尤其还是颇有威望的刘厂长。

    众人相互交谈着, 脸上有惶恐, 有猜疑,也有隐秘的兴奋。

    而李翠芬就这样平静无波地注视着,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毫无关系。

    “方萍, 轮到你了!”

    一个村干部叫了一声。

    李翠芬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她朝院子里另一个角落看去, 方婶正站在那里。

    听到有人叫自己,方婶掸了掸身上的灰, 又理了理鬓边的发, 朝刘家正屋走去。

    这时李翠芬才注意到, 之前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赵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出现在了方婶附近。

    迟蔚朝赵翊比了个手势,赵翊点了点头,手里拿出一个银色的哨子,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下。

    清脆的哨音响起,满院子的人都像是没听到似的,没有吸引来任何一丝关注。

    赵翊开口,缓缓了句什么,声音不大,应该只有他附近的人能听到。

    然后,奇怪的事情出现了,正朝着正屋走去的方婶忽然转了方向,拨开眼前的人群朝屋外跑去。

    “哎,方萍,正轮到你了,往哪儿跑啊?”

    维持秩序的村领导有点急:“你咋不配合警察同志工作呢?”

    方萍却充耳不闻,自顾自出了门,朝自家卖部的方向奔去。

    村干部气得仰倒,赶紧跟在她身后追了过去。

    迟蔚发现身边的李翠芬登时变了脸色,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瞬间抓紧,隐隐发颤。

    没过多久,方婶骑着她家的三轮货车回来了,后面跟着的是那个村干部,已经走得气喘吁吁了。

    “哎,我,方萍,你这人今天是怎么了,问你你也不搭理!跟你话呢!”

    方婶在刘家门口稳稳停下。这辆货车是人力的,平时卖部进货时会用到。

    方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那个村干部走过来,还要训斥,看到方婶的动作后却立刻住了嘴,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

    方婶把一直蒙在货车上的黑色塑料膜掀开,车斗里赫然躺着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男人。

    那人蜷成一团缩在车斗里,手脚均被拇指粗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嘴巴也被胶布牢牢封住。

    此刻双目紧闭,脸色煞白。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做完这一切的方婶忽然紧紧闭上了双眼,再睁开眼时,她双眼一下瞪得浑圆,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警察们早就围了过来。

    何警官牢牢扣住方婶的手腕,反剪她的双臂用手铐把她的双手铐在身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现在能主动向我们自首,这很好!接下来的审讯过程也好好好跟我们配合!”

    着把她推了推,带回正厅问话了。

    方婶一边朝里走,一边看着仍双眼紧闭着的宋玉强,痛苦地闭了闭眼。

    随后,她的目光似乎在迟蔚附近停留了一瞬,又迅速撇开,老老实实地朝屋内走去。

    “萍!”李翠芬喊了她一声,脚步有些踉跄地朝方婶走了两步,又倏然停住。

    方婶听到她的呼喊,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停下脚步,对身边押着她的警察:“都是我干的!我全都交代,你们枪毙我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宋玉强的方向,抬抬下巴:“你们放心,宋玉强那个老王八还没死呢,他回头醒过来应该也会告诉你们。昨天下午他提前下班回了村子,路过我卖部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她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那个老王八本来没事就喜欢往我这里凑,我喊他,他可求之不得。宋玉强到我柜台里边坐下后,我递给他了一瓶加了药的汽水,请他喝,他喝完就倒了。”

    她平静地叙述着,语气坦然得就像在谈论一件没有任何爆点的八卦:“然后我就把他拖到卖部后面囤货的屋子绑了起来。”

    何有点不悦地推了推她:“谁让你在这里的?先跟我们进屋好好做笔录!”

    方婶侧过身子避开他:“我偏要在这里交代!村里谁不知道我方萍最爱八卦,有什么事我就乐意敞敞亮亮地告诉所有人,怎么了?你问问他们想听不想听?”

    村民们一下子炸开了,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起来,还有不少好事者大声叫嚣着:“让她!”

    “方萍有血性,清楚到底咋回事!”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方婶却丝毫不为所动,静静看着四周的人,沉默片刻才又缓缓开口:“等宋玉强醒了,我就拿了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问他,当年那个坍塌的矿井到底是不是口废井?”

    这话音一落,院里的喧闹更甚,村子靠着煤矿厂,几乎每家都有在矿上上班的人,而多年前的那场矿井坍塌的惨案,至今也仍是不少矿工心底的噩梦。

    大家愤愤高声议论着:“什么?废井?刘建国他可真敢啊!”

    “工人的命不是命吗?那次可是死了四个人呐!”

    ……

    然后就听方婶继续道:“然后,宋玉强他就承认了。”

    “当年那口矿井的确是即将报废的,顶子薄,安全措施也不够。可底下的煤倒是还足够多,所以刘建国仍然不准备放弃。为了这事,当年老赵还跟他们大吵过一次,被刘建国软硬兼施着压下了。”

    “可是刘建国那人心多黑啊!他一方面对上头,那个矿井已经废弃了,不再继续开采。另一方面,仍旧安排工人下井开采,采出来的煤矿他自己私下卖掉,进了他个人的腰包。”

    “再然后,你们都知道了,那次事故中,矿井坍塌,死了四个人。这里头,有老赵,还有我的男人。”

    何被她爆出的真相惊到了:“刘建国……他竟然敢这样!那矿上出事了以后不是会派人下来调查吗?一调查不就会发现他违规开采废井的事儿吗?”

    方婶露出一抹讥笑:“那个年代的工作哪有那么严谨。他把废井的资料做了伪造,跟矿上另一口矿井的资料调换了,再给调查员塞点好处费,什么纰漏瞒不过?他在矿上贪来的黑钱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那口井是废井的事儿矿上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知道,普通工人谁不是老老实实上班,上头安排下哪口井就下哪口,其中一个知情人老赵还折在井里了。事后刘建国封了另外一口井那个是废井,再然后啊,这事儿就彻底没什么人知道咯!”

    人群里响起了愤怒的咒骂:“狗日的刘建国!”

    “恶人有恶报啊,难怪他不得好死!”

    “等等,这么来,刘建国的死……”

    议论之声变,众人的目光重新汇集到方婶身上。

    方婶在目光聚焦的中心一派坦然:“没错,杀刘建国的也是我。”

    “昨晚我看到刘建国离开村子往煤矿厂方向走。他的习惯我也知道,他每天饭后都要去矿上转一圈,我就拿了把斧子跟在他身后。”

    她眸光闪动,眼里杀意骤现:“我脚步很轻,他没有防备。我照着他的后脑就给了他一下,很容易的!”

    “如果不是他,我男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如果不是他,我方萍又怎么会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如果不是他,我这么多年怎么会这么辛苦,一个人守着这个破店,忙里忙外,还要受人冷眼……”

    “他手下随随便便就害了四个人,我要他一条命,有什么不对?”

    到最后,她声音越来越高,凄厉中带着满满的恨意。

    众人哗然,看着方婶的目光有同情,更多的是畏惧。

    何警官微微叹了口气,这次倒没再推她,只是耐心地劝道:“事情也完了,可以跟我们进去好好配合调查了吧?”

    他的师傅老刑警皱了皱眉:“等等,你刚才——你带了把斧头去找他?”

    方婶脸色微变,眼神闪烁几下,开口答道:“我拿了个布口袋,里面装了把斧头,还装了把菜刀和剔骨刀。”

    何警官张大嘴:“你一个人带这么多刀?”

    方婶平静地与他对视:“我怕一把不够用。”

    何警官挠挠头:“行吧,所以你用斧头砍伤他以后,又用了菜刀和剔骨刀?”

    方婶点头:“对。我一斧头下去,他就倒在地上了。我把他拖进路边的树林,用另外两把刀在他身上招呼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