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回 两相谈,话中深意劝谁听
灰蒙蒙的天像是几笔淡墨在白纸上抹去。
今日未见降雪,可哪哪儿都有人踩着雪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喧闹嘈杂之声渐起,还有一只白鸽在这寒冷的冬日从城中飞了出去。城门仍是紧闭,府衙下令要捉的女犯人尚未寻见踪影,因而百姓来去城门也被严加管束,过了数道将士审查方能放行。
裹着枫叶红披风的姑娘在这荒凉城的冬日里像是一道极为夺目的光彩,面容秀气、乌发浓黑、唇红齿白,引得路边的人不约而同地抬头一望,心府州城里何时来了个这么娇俏可爱的女娃娃,瞧着是大户闺秀却不坐轿子,也不戴笠帽。众人惊叹之余,又不免暗自摇头及笄闺秀抛头露面,委实失了礼数。而她仿佛一无所觉,丝毫不顾约定俗成的礼法,在街上一蹦一跳,笑容天真快活,中还捧着个路边买的包子,一路吃到宅院门前还没吃完。
身旁的秃子也只慢悠悠地跟着,并不催促,更别要阻止一二了。
刚进宅院,姑娘眉梢一动,脚步也止住了。
只见那瘦瘦巴巴的“哑女”正垂着头站在门内,穿得有些轻薄,鼻子都冻红了。
“怎的在这儿挨冻?”姑娘歪头。
“哑女”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嘴巴微动。
“你是,”虽无声,但姑娘似是读唇语甚是了不得,“尤姑娘没喝茶便走了?”
她的语气甚轻,明明不显半分阴霾和冷意,神色更是天真烂漫,可就是叫“哑女”打起颤来。
“哑女”又动了动唇,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喝了,她喝了”
姑娘丢开里的包子,被身后的秃子顺接了,而她指抬起“哑女”的下巴,“阿祸,不可以谎。”
“她喝了走的。”被称作阿祸的“哑女”直视姑娘的眼睛低低地,嗓音有些沙哑,“我没看见她怎么走的。”他的脖子上还有掐痕,是尤诗今早捏住他的脖子留下的淤青,已经从发红变成发青发紫,十分可怖。可见当时尤诗掐人所用的力道之大,虽是左,可“哑女”毕竟只是个七八岁的垂髫儿,并无武艺,委实弱可欺,何谈挣扎之力。
那时的尤诗是当真有打算将这个送她上路的“哑女”活活掐死。
“请个大夫来。”姑娘眼睫微颤,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秃子这便走了。
姑娘松开,方才踏步望烧着碳的屋里去,“来听听,尤姑娘今日如何。”
阿祸垂着头,也跟了进来,屋里的温暖让他浑身都舒适了不少,“我去时,尤姑娘还在歇息,但已经换洗了衣衫,梳妆挽发、准备齐全。”他细细回想这一大早端着早膳和热茶前去时所见,尤诗穿着一身干净的粉色衣裙,也不知她如今断了一,百般不便,是怎么系上的带子。尤诗甚至给自己梳了头、插了一支简朴的木钗,没有在那张狰狞的面孔上抹胭脂水粉,但显然是罕见地、仿佛满怀期许地画了眉。
她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也清楚王爷要杀她易如反掌、无处可逃,没有躲的必要。
他被尤诗掐住脖子几乎昏厥,丢在一旁后只顾着喘气,这一眨眼功夫,便听那茶盏落地发出碎裂的脆响,而冷冽的晨风灌入门窗。他这时抬头,尤诗已然不见了踪影,唯有那杯子仅剩的些许冒着热气的茶叶沫和水渍。
她定是已经喝了茶,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快则一炷香、慢则半日就气绝身亡。
茶中,是鹤顶红。
“哦。”姑娘自个儿给自己倒茶,笑容灿烂地应道,似是有不在意了。
她最是清楚那杯茶只要喝进肚子,吐也吐不出,尤诗便是走了也无用。这一走非是有意求生,天下之大无她容身之处,死这一解脱于她而不同,想必她是不乐意死在这儿的。死在这些无甚关系,更信口定夺她生死的人面前,多没劲。便是世上有人叫她来得及在毒发前吃下解百毒的药,又或是妙回春,使她当真没死成那也只能此女果真命大,那她也便就当尤诗命大、放她一马。
姑娘看着茶壶之中的热茶水注入茶盏,又轻声问道:“丁姑娘可走了?”话虽这么问,但语气分明是笃定的。
“走了。”阿祸,“那位先生也走了。”
姑娘毫无意外之色,反倒是笑嘻嘻起来,瞧不出究竟是高兴还是不快。
她单托住暖热的茶盏,又用另一只懒懒地拨动了一下桌上摆着那副红蓝两色的棋子残局,“你去歇息罢,以后莫要在冬日里挨冻,病了不好。”姑娘捡着赤红色的琉璃子,推开孔雀蓝色的琉璃子,“这一回本王可连一个大夫都没带上。”
阿祸乖顺地点了点头,那面容又是腼腆羞涩。
“都到这儿了,是进还是不进呢”姑娘又低声喃喃起来,也不知是在那棋盘上的残局,还是在旁的。
阿祸一句也不多嘴,乖乖退出了温暖的前厅,一出来便见那秃子回来了,带着给他看伤的城中大夫。
过了辰时,府衙突然下令城门可开,也再无人马在街巷和百姓居所四处搜寻,只是那城门前将士仍是一个个瞧着人。府州城百姓心头嘀咕,如此看来那女犯人还是未能捉到。只是奇怪的是,府衙又发了一道新的通缉文书,贴在城墙上。是个青年男子,长得还相貌不凡,比起同贴在一旁的面上带疤的桃木教女教主,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围观的百姓个个摸着下巴,稀里糊涂的,心里头都不知编出多少猜测故事。
有几个江湖人路过之时,倒是瞥了好几眼上头的四个大字——“妙空空”。
江湖人大惊,妙空空不就是那个江湖大盗吗!远近驰名,专偷为富不仁之人的传家宝,还好上门前先留书,脾气古怪得很。江湖偶尔还有传闻妙空空除了劫那贪官恶商,还好捉弄人,因他是个气之人,有恩未必还、有债定要偿,睚呲必报,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能让他来日上门寻仇。
原来妙空空长这模样!这可得记牢了,来日兴许一见,莫要得罪才是。
不过这府州府衙了不得,竟能知晓妙空空的模样,还张榜悬赏缉拿!只怕这府州知府要狠狠得罪了这妙空空,来日不准要上门捉弄教训一通,别什么传家至宝了,恐怕整个老家都要被这盗圣贼神给掏空了。
江湖人暗下嘀嘀咕咕,却不知那被贴上墙的正主就在不远处。
楚宵文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一身芽绿色的长衫,披着墨色大氅,那蔫儿坏的脸上神色好比五色油彩。倘若一并围观的百姓和江湖人瞅见了,心头只怕要叹一句,绘此肖像之人妙笔丹青、落墨为蝇,竟是其形其神捉的如此精准,任谁见了都不会将画中人和真人认错,只一拍大腿就道:“就是他了!错不了!”
可偏偏这一群人跟瞎了一般,谁也没瞧见这一大活人。
等人来人往中隐约有人察觉到刚才那屋檐阴影下、余光所瞄处,似是站了个人时,楚宵文已经抬步走了。
如那些江湖人所料,他往折府去了。
书房中,正在处理军务的折继闵对他现身毫无惊诧,反倒是将中军报一合,搁在桌上,亲自到圆桌前泡了一壶好茶,淡淡笑道:“楚兄来了。”这模样仿佛是迎贵客了。
屋内无旁人,紧闭的窗门拦住了外头呼号的冷风。
“那画儿,非是你所绘。”楚宵文眉梢一挑,往桌前一坐,开门见山。
“非是。”折继闵淡淡笑笑,“我往日只绘山水,旁的却是不通,楚兄早知。”岂止早知,楚宵文还见过,嘴里没个把门的,张嘴就当自己是那大师,还道见了天下无数名人字画,尚能给他提点评论一二。
“谁画的?”楚宵文那圆溜溜的鹿眼眯了起来,难得有几分阴郁不快,眉宇见几乎写着斤斤计较四字。
折继闵端详了他一会儿,没有作答。
楚宵文嘴角一撇,好似已经猜到了,眉目间闪烁着难言之意。
“你今日来折府,多有不妥。”折继闵,望向紧闭的窗户。
“怎的,折将军当真要捉我?”楚宵文语气散漫,也跟着瞧了一眼窗子,丝毫不在意道,“还是那开封府的人布下天罗地,在外头等爷我了?”他嘴角的笑容透着玩世不恭的蔫儿坏,可偏偏眉宇周正俊朗,叫人看得浑身别扭,“开封府的展昭,还是包拯?爷长这么大,我还从未有过这般待遇哩。”
折继闵轻轻摇头,推茶上前,“未有。”这话时,他似是也有些困惑不解。
换句话,以他的耳力,这折府动静都逃不过他所知,可他什么都不曾听见。显然在他看来,今日包公将那画像交予他,要在城中拿人,该是等着楚宵文了。
又或是他亦有猜错的时候?展昭与白玉堂仅是因当日在折府后院见到楚宵文而心生狐疑,有意捉他、或是骗妙空空上门一问究竟?
楚宵文将茶杯端起来一饮而尽,睨着折继闵运筹帷幄的神态里难得出现几分意料之外,眉头那几分不快也淡了几分,还有闲心出言调侃道:“如此笃定?爷观展昭、白玉堂二人武艺高强,与你相比也不差。我虽没摸透折将军的底,但你想防着他二人藏起身形,怕是不容易罢?”
“”折继闵平静一笑,很快便收敛了那些许困惑,温润和煦的面容上看不出更多心绪,“往日,我确是不能知晓他二人藏起身形。”他垂着眉,指腹静静摩挲着杯壁,仿佛叹息,口吻笃定至极,“如今不行。”顾唯与叶差能看出展昭、白玉堂身上的气弱了,他自然也能,甚至更加敏锐,也比二位副将更清楚发生了何事。
楚宵文毫无意义地“嚯”了一声,长长的音调里不辨心绪,“是因那夜的毒。”
“鬼城奇毒,名不虚传。”折继闵淡淡地。
“是极。”楚宵文挂着假笑,目光中既清明又直白,“可怕的哩,我瞅着比之西南大理的蛊虫也浑不相让了,差点没将爷着胆鼠辈吓得魂飞魄散。展昭要是不扒那女人,白玉堂要是不踹那一脚,今儿爷恐怕也是一个下场。错了,比他们更惨方是,那女人的毒鞭可不就挑上我这武艺平平之辈,哪能伤得了他二人。圣人的好哇,唯女子与人难养也。”他这话乍听来诸多恼怒,细察之语气散漫,根本没有丝毫愤懑起伏。
只此一语多藏杀,叫人不寒而栗。
折继闵却一无所觉般,淡淡道:“圣人未必欲此言,千年人口相传罢了。”
“书册载录,有假不成?折将军这话叫儒生听着,怕是要打上门来。”楚宵文反问。
“言则有失,不知其语谁,不知其语何,书册载录焉知口中所断、心中所思。”折继闵从容道。
话中藏深意,不知劝谁人。书房里是更漫长的静默。
楚宵文嘴角又撇着笑了一笑,“折公子书读得多,爷比不得你道理多。”他接着又哂笑发问:“那折将军杞人忧天什么?”这便是将话头又绕回来了。
“包公与展昭应是已然知晓你我有所牵扯。”折继闵也不以为意,语气淡薄地接话道,“楚兄既那玉佩丢还给展大人,这宗开封盗窃案毫无凭证,也不该突然在此提起。可偏偏他们绘了你的模样,寻我在城中张榜通缉”他淡淡一笑,“想来这是试探于我,而不是要捉你,楚兄。开封府多的是聪明人,你今日来,便是用了那灯下黑的功法,想必也被人瞅见了。”
闻言,楚宵文觑了他一眼,竟是道:“我当然知晓,便是如此你也不能卸磨杀驴,将我面貌张榜告知天下。”
这话叫折继闵不禁又莞尔一笑,“原是如此,众目睽睽,看来今日无论如何也该叫楚兄平安离去了。”这话轻巧,却暗藏锋。
楚宵文翻了个白眼不语,折继闵又接着道:“通缉一事,楚兄的功法,想是躲避不难,且此画像也不会流出府州城外。”
折继闵口中的功法灯下黑,江湖人皆不知,连展昭和白玉堂也是头回见着,正是妙空空楚宵文往日所习。便是他面容被全天下人所知,也未必有几人能当真逮得着他。何况这画像,又不能一模一样地画上上百幅送往这大宋天下的角角落落,他这偷了大奸臣庞太师至宝的贼,又不是犯了什么杀人大罪,绝不会有人当真为难于他。
“叫人不快。”楚宵文。
折继闵轻轻笑了几声,好半晌才道:“你昨日身中剧毒,如今可有办法得解。”
楚宵文呵笑了一声,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在漫长的静默里,他眯着的眼睛睁开些许,鹿眼里闪烁着晦涩不明的微光,口中不答反问:“开封府的包拯今日已然疑心于你,折将军不想想如何描补解释,反倒有闲情关心爷这无足轻重的贼的性命?”
折继闵望着楚宵文,也不答话,仍是接着问他:“三日大限将至,那失踪的女犯人楚兄可找到了?”
“来时,我见包拯似是与你那大哥在花厅一会哩,折将军可知?”楚宵文不答又问。
“哦,”楚宵文见折继闵面无异色,拖长了尾音笑,“折将军有什么不知的。”折继闵如今时折家军将军,折府主子,他这脾性早在做折二公子时便足不出户、心知天下事,事事谋算于心,思虑之重天下鲜见,更何况如今?想必折府里绝大多数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好一个温润如玉、端方君子啊,万事皆叫他一人想去了。
“折将军与我交情泛泛,”楚宵文眉梢一挑,唇角的梨涡更深了,嗓音也愈发沉沉,就像掩藏在高山流水、云卷云舒之间的一抹危险,“今日是问我性命无虞否,还是欲问那女犯人?”
“楚兄性命,我自是忧心的。”折继闵神色不动。
他垂着眼帘,仿佛也掩去了眸中的疏冷淡薄,“旁事,亦是诚心发问。”
无人作答,屋内登时寂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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