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回 笼中恨,雨织天地滚红尘
展昭之父,究竟何许人也?
阴云盘踞,远处青山绵亘多清静,城中烟火万家声鼎沸。乞儿提着短棍、敲着破碗、赤着脚,晃晃悠悠地趟过水洼,低声交头接耳。衣衫褴褛的乞丐歪歪靠着墙根打了个哈欠,眨眼的工夫,有人往他身旁舂米用的石臼上边角一坐,提着酒坛豪饮一口,将酒坛递去,“总舵可有来信?”
“哪儿那么快。”墙根的乞丐不客气地灌了一口酒,啧啧撇嘴,“便是飞的再快,你不也得想想咱那老帮主来去无踪的,哪个晓得啥时候有信。”
来者用短棍挠了挠后背,面无意外,也跟着道:“也不知帮主想什么,竟为这么桩事去”
“话不能这么,”乞丐打断,抱着酒坛一抬下巴,指向不远处一座座热闹的茶楼酒肆,“我在这听了几日了,别帮主有心打探,连我都生了好奇。这常州遍地江湖人,都想知道南侠展护卫之父何许人也,故事编了一箩筐、吵嘴的险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愣是没人能出个子丑寅卯。帮内既无人能打探出此事,可见此人神秘,帮主寻老帮主那也定然是有他的道理。”
这头低声着,一行人蹙着眉匆匆而过,领头的正是七青门的隗宜。
他好似在同另一位同门师兄弟边走边商议什么,嘈杂街巷掩人声,只隐约三四词:“苏州展昭古剑巨阙其父却好似”仿佛也在探讨满城江湖人困惑的事。
墙根坐的乞丐冲另一人摊摊,好似再:你瞧,全江湖都盯着呢。
另一人哑口无言,坐着挠了挠头,半晌又道:“帮主他不是与那南侠有些交情?渝州的事我也有所耳闻,真想知道南侠之父来历,南侠就在常州,去问南侠岂不是更直截了当?这背后偷偷摸摸查算个什么事儿!也不似帮主往日作风”
“我怎知!我又不长在帮主肚子里!你有胆子你去问,别打扰老子喝酒。”
“草,我有胆子我还在这儿跟你琢磨呢!”
山风拂叶,人声细碎,问却不得答。
可谁能知,莫这稀里糊涂的江湖人心下猜测不断,便是展昭自己,也何尝不糊涂。
明园鸟雀排排站屋檐。
且听温声言语:“便有托你辛苦跑这趟了。”
“展爷言重,横竖也是回城,哪儿称得上辛苦。白家布庄素来有差使人往返送信,五爷早有吩咐只管听候展爷差遣。”少年人的嗓音轻快应答,规矩郑重、又带着几分干脆利落的精神气。不多时,高高竖着马尾的阿昌快步出了屋,也不逗留,直奔园外,偶见一二腰携短棒的乞儿在巷里巷外玩闹。
这对视片刻,阿昌已然翻身上马。
马蹄笃笃建院。
展昭这才推开一侧窗子,轻叹了一声,好似困惑地喃喃:“父亲”
他坐在书房之中,目光从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上一一掠过。那面山水别致、花鸟绰约的屏风仍在原地,分寸未挪;桌上砚台墨干,还搁着一只毛笔;镇纸的玉雕是一只伸腰的狮子,头顶被摩挲数次有些圆润光滑处处寻常,洒扫干净、鲜有尘埃,仿佛还等着它们的主人下一刻前来。这都是忠伯在家中时,日日亲打扫、不许府内下人入屋,方能如父亲生前一般。
而这书房里,他寻不见丝毫线索,倒是在书页夹张中发现了一张女子画像。
父亲不精通丹青,但寥寥几笔,仍勾勒女子垂首弄花之姿,清清冷冷、又含着柔和笑意,仿佛九天仙女,一旁还促狭地题了字:“掬水月在,弄花香满衣”。展昭呆了许久,指尖摩挲着纸页,似能碰到她的音容笑貌。他低声笑了一笑,像是在揶揄,可嗓音温柔,“父亲,母亲何曾这般笑过。如此埋汰,若叫她知晓,怕是要冷面闭门、三日不许你进屋。”
书房静悄悄,风与尘作声,不闻旧人答。
“少爷?”展忠从屋外犹疑探头。
展昭仔细将画像收起,好似等待已久,抬头笑道:“忠伯,你且进来。”
展忠鲜有的有些局促,双交握,踏进屋来,低垂的眼睛几次抬弃去瞧展昭,微微发红。他尚是自恼羞愧、无颜面见展昭,若非他出了岔子、看丢了孩子,又怎会害苦少爷被歹人所伤。
“忠伯,且近些。”展昭又道。
展忠知晓展昭听不清、也不能远视,眼中更红,忍下嘴边哽咽,顺从上前,“少爷有事寻老奴?”
展昭怎会不知老仆心思,他不便起身,只望着展忠温声开解:“忠伯,云瑞性子跳脱,是我与玉堂平日自负无碍,未有叮嘱教诲。”孩子年幼,甚至称不上开智,自是凭喜好做事,这般灾祸错处怪不到孩子“不听话”上。恰恰相反,此番出事,全然是他们二人为人父亲教养不当,令其忧、令其恼、令其惧,言传身教时多有纵容,方才酿下祸端。
“少爷”展忠不禁抹泪,哽道,“少爷你不必劝慰,云瑞少爷年幼不知事,到底是老奴看顾不力。”
展昭喟叹,心知老人家心中郁结难开,踯躅片刻,索性改口:“欲问忠伯一句旧事,忠伯可还记得,父亲与母亲是哪一年成亲?”
“当是”展忠强作精神回忆,“有二十六七年了。是,是,大中祥符六年,快年关时,那年冬日湿冷,婚事办得匆忙,夫人舟车劳顿还得了风寒。”
“匆忙”展昭低语。
展忠登时噤声,仿佛被展昭这句重复吓着了。
为何匆忙?
展昭仔细打量展忠神色,到嘴边那句话又咽了回去,不忍惊扰老人家。
他早有猜测,是白玉堂一语点破梦中人的“苏州”,是幼时那些关于母亲“闺中污了清名”的荒唐耳闻,是雨下檐廊母亲喃喃的那句“阴差阳错的心结”。婚事匆忙,定是父亲临时起意要娶母亲为妻,家中别无长辈,父亲或许未及弱冠,这才有些慌乱。其中起因,定是那桩不曾澄清的传闻。
父亲二十七年前在苏州,方能为此事、为母亲出头,决意求娶。
那时,父亲正值年少意气,一心江湖,焉可论安定成家
苏州
乱事源于此,他必得前去苏州一探究竟。
只是母亲嫁来常州后,与苏州吴家可谓是了断干系。她一次未提,不知外祖家中如何,多年不曾往来、倘使他贸然拜访委实唐突。展昭心下思虑翻覆,知晓此事虽定要弄个明白,也欲速不达。且他本是公务在身,边关走货一案尚无头绪,在常州逗留本是为等待消息、以及查实“鸿鸣刀”一事展昭暗叹屋漏偏逢连夜雨,没一桩事能搁在一旁虚耗光阴等候,他却尚在家中养伤。
他略一摇头,甩去脑中混乱,念着常州了事,再往苏州行,若能在那之前寻得展骁与鸿鸣刀再好不过。
在此之前,还是要弄清父亲的旧怨。
思及此,展昭不由想起那位跟在宋十六娘身侧的年轻姑娘。她被他们一并带回明园,得两日照料,昨日已然苏醒,一见展昭与白玉堂,却是垂泣、惶惶一跪,如何问话都惨白着脸不肯答复——
“宋姑娘,”展昭拦住满目愠色的白玉堂,温声道,“我二人无意旁事,只想知晓她可是当真是宋十六娘,与我父亲又有何旧怨。”
“二位侠士莫再相逼了,我我本是师父二十年前捡的弃儿,”她自言名作宋秋,泪眼婆娑,句句哽咽,“双亲因我是女娃,狠心要将我溺死,是师父偶然路过,救我性命。师父养我二十载,同我有再造之恩此番,我违背她意将孩子带走,已是忘恩负义”
展昭沉默,白玉堂却冷笑出声:“你二人为莫名其妙的旧事绑走垂髫儿,还值得项不成?”
“”宋秋滞住、面色煞白。
“险些害死数条性命,叫无辜稚子命丧狼口,却连何仇何怨都不清。”白玉堂口舌不饶人,字字利如剜心刀。
“我我”宋秋张口难言。
白玉堂唇角且挑,越怒越笑,彬彬有礼地讥诮:“便你幼时获救的是条性命,旁人便是林中泥、狼口肉,二位可真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善人。”
宋秋跪在原地,浑身颤抖、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声泪俱下:“此事怪我,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自是你的错,”白玉堂抱着胸也不进前,字句轻巧,却声势夺人,逼得人窒息,“江湖规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却没见如二位大善人这般,百般心计留给一个话都不清的无知儿!”
“非是如此,非是如此!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宋秋急得有些语无伦次,又像是被白玉堂紧逼之下劈断了心防,溃不成军,“秋娘无意为师父狡辩项,她旧日虽是庄肃严苛,却也不曾可她今日却犹如疯魔,决意报仇雪恨那日,她带走两个孩子,并无伤二者性命之意,恳请二位信秋娘此言,师父是自知不敌二位,方才欲拿儿牵制,若要伤孩子早就”
不闻应答,宋秋泣不成声,“是我擅作主张,我原是想暂时带走孩子,让师父作罢,却不慎入林遇群狼。若、若二位要怪罪,便是一掌拍死秋娘,秋娘绝无怨言!”
“你自作主张,既想作罢为何将孩子带去城中?”白玉堂眯起眼道。
“师父在镇中,我知她在县衙布局,欲引她同来师父未曾追来,我便知她已然弃我怕她恼怒之下当真拍死两个孩子,有意有意送去城中府衙”宋秋哭声喃喃。
“”展昭望了一眼白玉堂,微微颔首。
二人这两日清醒,对那夜之状又有商议,早觉那日各自的推断因心急多有疏漏,此时方知其间多是阴差阳错。宋十六娘恐怕根本没让宋秋将孩子送入狼口,而是确如宋秋所言有意威胁展昭、以取展昭性命。但初来乍到的宋秋也不知林中有狼,宋十六娘见其违逆、带走二子,恼怒之下任其直奔北山,不加阻拦、也无意追去。
自然,宋十六娘逃离之时,定然是想到此事,欲将展昭引去。
不过此番猜测是真是假,已然无益。
“她究竟与展昭是何仇怨,你知是不知。”白玉堂又紧追问道。
宋十六娘下落不明,孩子平安,他二人挂怀的只有此事罢了。
“师父曾有一子”宋秋双目含泪,终于魂不守舍道,“我不知只闻被人所杀,且死无全尸、甚是凄惨。师父至今只得其头颅,未能寻得尸身,二十七年早就成了白骨,终不能全身安葬师父记恨数十载,未言详细,只知其恨之入骨”
她抬头看了一眼展昭,“师父曾道杀人者与你长相极为相似”
展昭默然不语。
“她亲眼所见?”白玉堂拧眉疑道。
宋秋摇首,“我不知,听师父所言笃定,当是亲眼所见”否则二十七年去,她又如何见展昭之后一眼笃定仇敌。
展昭与白玉堂均是心下了然宋秋这未尽之意,未在为难于她,任她翌日拜别离去。
二十七年前之事,只能去问二十七年前的旧人。
宋秋所知甚少,还是得从当事人口中弄个明白只可惜那捕猎人当日不计后果、勉强发力之举,伤的太重,寻常大夫委实只能保他一命,却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不过也不好轻信那寻仇的捕猎人和老太宋十六娘的一面之词。
展昭已然借阿昌之托信太原,寻侯爷一问,至于其他
“忠伯。”展昭低声唤道,“劳你备马车,一会儿我与玉堂要入城。”
展忠见他不问,有些放心,可闻言又忍不住道:“少爷这般,还要出门作甚?”
“诸事要紧,”展昭神色温和,耐心解释,“若不能了事,不能心安。再有那日一位少侠救了云瑞二人,早有约他今日城中一会,好好酬谢。”
“该的,该的大恩大德——老奴、老奴也跟着去罢。”展忠连连点头,但望着展昭仍是欲言又止。
“忠伯放心,我身子无碍,再调养几日也就好了,此去不会费大力气。”展昭劝慰,“且玉堂与我同行,有他在足矣。”
展忠想想白玉堂三日来对展昭悉心照料,远甚他这个仆从。他老怀大慰,红着眼道:“白公子待少爷诚挚用心、老奴羞愧。倒是老奴”
“忠伯。”展昭轻声叫住这话。
他沉默片刻,侧头望了一眼窗外,又将目光落在这个年迈的老仆身上,“孩子既无事,只当教训,往后心照看便是。忠伯,村民朴实,并无贼人,疏忽大意也是寻常。不村中孩童,便是我幼时也时常独去城中,哪有日日拘着孩子的。只是”展昭顿了顿,神色平静的像是一潭不见底的水,虽偶有涟漪,却不知潭底三千尺,“只是我行走江湖、又在官门办事,难免仇家在侧,在外尚有朋友援,却总怕祸及家门展昭幼时多仰赖忠伯照料,望忠伯往后在家中多加提防。”
“少、少爷”展忠怔住,语气发颤。
他听出展昭言下之意,又望着他迷迷蒙蒙、不复往日清润深邃的墨眸,竟是倏尔失声恸哭。
展昭拍拍老仆的,微微笑道:“忠伯养恩,展昭没齿难忘,亦是羞愧,此番归来,得见忠伯子孙绕膝承欢、甚是欣慰。我一贯疏懒俗务,家中有您在,我很放心。”
展忠哭的不能言语。
少爷这是这是真要远行鲜归了!
他屡屡张口无言、泪流不止,竟是为早年劝展昭在官府寻份正经差事后悔不迭。十年了,展昭打从少年提剑一入江湖,便染一身江湖意、漂泊他乡不知归,哪还有什么能牵绊少爷的心思?他看着展昭长大,深知展昭心思温厚纯善,在外为侠为官多有凶险,定然不愿宵贼子拿展忠他们做要挟。
家中都是寻常百姓,焉能躲过朝野之中明枪暗箭。
既如此,不如一去不归。
在汴梁为官,自能有他一展拳脚之地,而开封府中的贵人也不惧这世道昏暗处来的冷箭。两个孩子走失一事,终究叫展昭有了决断。
展忠自知年纪大了,往后纵使惦念,是去不了开封探望的,也见不着少爷了。
“您不去送送少爷吗?”
他忽而想起多年之前
展昭拜别母亲、初出家门那日,展老夫人提笔抄经,好似全无动容、更无起身远送之意。展忠满心挂念着未及束发的少年郎,于庄肃无情的展老夫人跟前也有了僭越的疑惑。可展老夫人笔尖流畅,未有抬头,温和又恬静道:“忠伯,你看檐下飞燕,春风已至,雏鸟要展翅了。”
展忠呆住。
“人心各有安定处。”
“往后天地广阔,都是他的风景,怎强捆着他的羽翼叫他做那笼中鸟。”
展忠重重握了握展昭的,“好,少爷只管去罢,家中一切都有老奴,”他哭声难扼,却又挣出一个笑容,“只是来日少爷若要娶妻,老奴还望能为少爷搭把。”
展昭轻笑,想了想,不应也不搪塞,“忠伯,”他郑重又寻常道,“我已有心安处。”
“”展忠诧异地看他,竟是从这张温润从容、斯文赤诚的面孔上瞧出了什么意味来,尚且迷蒙的眼梢似乎温柔地流溢着欢喜。他缩颤了一下,不知有没有明白,只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了好半晌才耐人寻味地问道:“少爷无意娶妻了?”
好似这句话叫展昭想起了什么有趣之事,他神色舒展,愉快地笑了笑。
窗外淡光点着他的眉宇,展昭认真道:“心意已定。”
“”
他目送展忠失魂落魄又强作精神离去筹备出门事宜,才抬眸一望窗外天色。
云层压得极低,盘旋变换,风在呼呼响着,叫不远处的檐铃摇摆作声。空气里嗅着一股潮湿的水汽,是熟悉又陌生的江南气息。
展昭微微蹙眉。
要下雨。
他站起身,又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右腿,瞧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布条,有些哭笑不得。他虽是崴了脚,有些骨折,也不必包扎成这副模样罢。玉堂这展昭歪头瞧了一眼那打的干脆又戏谑的蝴蝶结,就差在上头再绑个铃铛了。他单腿提起伸展了一下,不是很方便,走起路来怕是一瘸一拐真成了只叫人笑话的三脚猫。
只是他若如常踏实了,恐怕又要叫那锦毛鼠唠叨。
这思虑的片刻里,阴云密布,当真下起雨来。
展昭挑眉,扶着窗子探身去瞧,淅淅沥沥的雨密密成线,似要将天地织在一起,连远处的白墙黑瓦都灰蒙蒙一片。
他瞧了一会儿、也等了好一会儿,没见着人来,只有更漏在不住作声。他便提着腿跳了跳,循着记忆,从书房一侧的画缸后头寻出一把绘着一枝梅的油纸伞。
展昭微微笑着、轻轻一抖,没有提剑,就这么浅一脚、深一脚地撑着伞穿过庭院独自出了门。
雨不大,但积水沿着石巷往低处流。
墙内伸出枝桠的金桂被打落在地,浓郁的花香与清淡的雨味混在一起。
展昭走的缓慢,到底是腿脚不便,且石子路高低不平,处处水洼确要心。倒是细密的雨珠跳至伞面、汇聚成流,又从竹制的伞骨末端落下的声音清晰又美妙,别有意趣。雨中鲜有村民在外逗留,巷中一路闲走,也只有三四人匆匆跑回家去。他的目光随着脚步,从宁静村落的各家门户前掠过,快到出村的巷子时,遥遥在一门庭紧闭的台阶前停住了。
江南民居错落,宅巷幽静,粉墙黛瓦,多有披檐,路人常借此躲雨,大门台阶上更是如此。
便是那大门台阶前,坐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灰蓝色的雨雾中一眼望去只觉得朦朦胧胧的两团白。
瘦削的高个儿有些懒散、可背脊挺直犹如寒刃。他正低着头,俊秀昳丽的眉眼沾了雨水,霜白色的长衫湿了、隐隐透出水绿色内衬,青丝长披,桃花眸在烟雨飘渺里朦胧含情,掩去狠煞凶戾更见华美风华、张扬神采,人间皆失色。只是与这雨中绝色截然不同的是,他拧着眉,瞧了一眼靴底沾着的湿黄泥。
大概是从山间道步行而来是,踩了一鞋底的泥,这样貌华贵的公子哥儿有些嫌弃黄泥沾靴太滑、不好走路,紧接着单提着靴子往一侧的台阶上一嗑,动作甚是熟练、还颇有几分豪侠不羁的风采
“?”展昭傻乎乎地撑着伞,也不喊人,毫无防备地看着大雨那头门槛前的人嗑泥巴。
不出的可爱。
他默不作声地瞧了一会儿,这么远的距离对略伤了眼睛的他来是不足以看清的,可又好似每一根发丝上的雨水、每一次低眉垂都一清二楚。不上到底是稀奇还是什么,他唇边起了几分笑意。
更有趣的是,坐在一旁那软乎乎的团子看了一眼白玉堂的动作,也有模有样地学着拔下了自己的鞋子。他身上不见多少雨水,可鞋底也是厚厚湿湿的黄泥,显然二人刚跋山涉水,在雨中踩着湿泥走了好一段路,又见雨越发大了,才躲人家门前避雨。他也缩着身,坐在台阶上端端正正地学着白玉堂敲着鞋子嗑泥巴。
“”展昭单捂着面颊,撑着伞屏息远观。
这片刻,白玉堂先取笑出声,“你嗑什么。”
白云瑞仰起头看他,正好被白玉堂下动作甩了身上好几个泥点儿。
他“哇”了一声,鼓着脸气呼呼地嫌弃道:“爹爹的泥巴!”
“回去洗。”白玉堂一边穿靴、一边懒声道,“反正淋湿了,要出门,你这身衣服得换。”
白云瑞扁了扁嘴,瞎嗑了一会儿泥巴,愣是没能如愿甩到白玉堂身上。他这灵一动,干脆拿着鞋子往白玉堂身上蹭,被白玉堂单捉住后领拎了起来。
“好大的胆子!”白玉堂扬着眉。
“好大的胆子!”白云瑞晓他未恼,笑嘻嘻地学他话,连语气也惟妙惟肖。
展昭才听了一句,再忍不住,咳笑出声。
白玉堂与白云瑞便齐齐扭过头望向雨中,正见江南雨巷深、油纸伞面上雪覆红梅,轻轻抬起,见着青衫垂坠的展昭站在那端。长风细雨,温润眉目低低笑,犹如晕开的水墨画中霞光破云。
“爹爹!”白云瑞扭着身子、挥舞着臂,目光亮晶晶的。
“猫儿?”白玉堂一怔,诧异又不快地瞧向展昭的右腿,搁下白云瑞一窜,便到了伞下,“你跑出来作甚?”
展昭搭一扶白玉堂递来的,慢悠悠道:“瞧瞧白五爷是不是走丢了。”
“笑话,白爷能丢?”白玉堂翻了个白眼,干脆一矮身,长臂搂着展昭大腿将人高高抱起,又一窜。待搁下展昭时,三人都挤在人家这的门前台阶上。
“”展昭一时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抓紧了伞和白玉堂的肩膀,待落了身才无奈道,“胡闹。”
白云瑞不明所以,只觉得两位爹爹飞来飞去的闪眼睛,一边乐开怀,一边也点着头、煞有其事地搭腔:“胡闹。”
白五爷哪儿知反省呢,伸着指一弹白云瑞的脑门,疼的白云瑞皱着鼻子哼声。
“不回去?”展昭一边抖着伞上的雨水,一边笑问又坐下的白玉堂。
“一个残,一个幼,照看不过来。”白玉堂懒洋洋地掀他一眼,抱着胸坐在台阶上耍无赖。
展昭含笑浅浅“唷”了一声,促狭道:“还有白五爷照看不过来的时候。”
话虽如此,他仍是从善如流地合上了伞,三人便在台阶上并排挤着坐下了。
一时谁也没话,风雨飘摇,台阶前却安宁寂静。
“信寄了?”
“嗯,劳烦白家布庄的伙计。”
“照你之意,他当时对旧怨绝口不提,今日也未必肯回信作答。白家二少夫人又客气什么——嘶,臭猫!”
“问一问,总是心安些,且这几日也不必束待毙,一一探寻便是。我原想今日若赶得及如今看来是要在城中逗留一夜、明日再论了。忠伯虽备好马车,不过瞧你二人模样,还得再做梳洗之后方能出门。”展昭老神在在道,与白玉堂上毫无火气地换了两招,在白玉堂为他言下促狭生恼前,又改口问:“东西买到了?”
白玉堂甩着,腹诽不与“伤猫”计较,答他道:“白爷办事,你还用不放心?瞅着要下雨,叫他们过两日送来。”
“料理俗务一事,展某确不如白五爷妥帖。”展昭道。
闻言,白玉堂眉梢飞起,见展昭笑吟吟侧头瞧他,便要嘀咕:“贼猫夸人,不怀好意。”
“此言差矣,展某是诚心拜服。白五爷竟低头亲自前去选礼,可见白五爷当真能屈能伸的英雄人物、举世鲜有。”展昭笑答。
“只怕收礼人脸色难看得紧。”白玉堂悠悠道。
展昭想了想,亦是笑,“白五爷多担待。”
礼是选给展家的。
二人歇了三日,自然未忘寻白云瑞一事上,展家众人不计前嫌多有援。不提展旸寻官府报案,单是隔壁的展暄虽与他们早有龃龉,依旧想方设法相助、为白玉堂提供线索,他二人又岂会里撂不下些许脸面,重礼上门道谢。因着遇杰村中并无商铺,白玉堂干脆带着白云瑞费心跑了一趟武进镇。
“担待无碍,”白玉堂道,“理,白爷是不认的。”
展昭且笑,“是,谁能比得过白五爷理大。”
白玉堂瞥他一眼,又冷酷无情道:“猫大人好话虽多,回头药还是一碗不剩地得喝。”
白云瑞扬着脑袋坐在二人中间,却是一句也没明白,只听着那句“药”,便从怀里费力地掏出了一个纸包,献宝一样递给展昭:“爹爹,糖!爹爹买的!”
展昭一愣,见白云瑞眉开眼笑地往展昭里塞,“药苦,爹爹吃糖。”
风水流年转,白玉堂咳笑出声,“好可怜的病猫儿,连个黄口儿都看不过去了。”着,他单一抽那纸包里的一块胶牙饧,眼疾快地往展昭嘴里一塞,“来,吃糖。”
展昭捂了一下嘴,咬了一口,有些黏牙。
委实甜滋滋的。他素来不吃这些,只能鼓着一边面颊,领了白云瑞这大情面,揉着白云瑞的脑袋含糊笑道:“尽知吃糖,来日可莫再为此叫人骗了去。”
白云瑞眨了眨眼,没听明白。
既起这事,白玉堂干脆将人提起,让他坐在膝盖上,拧眉肃然问道:“你,那夜灯会,为何撒开展爷爷的?伯母曾过出门在外,不可如此,你全忘了?”
白云瑞糊涂地搅着眉毛,好半天没个反应,只觉得白玉堂不高兴了,又想缩成鹌鹑。
展昭叹了一声,“你这般,他恐是怕得很,也听不明白。”
话音才落,白云瑞才迟钝地闷声道:“姐姐撒走了。”
姐姐?展昭和白玉堂皆是一怔。
是忠伯的孙女?二人对视一眼,记得那姑娘确是比白云瑞大些。
“伯母、不可以撒”白云瑞埋着头声,仿佛也知晓自己做错了事,“但是、但是姐姐跑了”
“你追去了?”展昭低声问。
白云瑞飞快地瞧一眼白玉堂,和展昭点头,“姨姨,找爹爹。”
展昭心下一软,知晓定是那两日忽视了这孩子,惹得他心里害怕,紧追着跑丢的姑娘去后,又听宋秋哄骗来寻爹爹。得幸这孩子本性胆大,走丢一夜虽遇狼群,未有受伤之余只当玩耍,不曾受惊,隔日回来还惦记着自己弄丢的虎头鞋心大的让人不知该苦恼还是该欢喜。
许是见二人神色缓和,白云瑞又牛头不对马嘴地接了一句:“爹爹会来的。”
“就是来的太慢了”他也不知哪儿学来的,嘀嘀咕咕起来,“云瑞自己来了。”
“你还挺自豪?”白玉堂又是好笑又是生气,听出他也不是当真没受惊,对这三四岁的黄口儿实在发不出脾气,嫌弃且无语地望天。
平日二人纵着他那点生气就瞎跑的性子,便叫他笃定跑哪儿爹爹都会来寻他的。第二日跑丢了鞋、也未见父亲寻来而大哭,若非白玉堂现身的及时,是真的吓到了。
他只能恨恨地揉了一把这傻儿子的头顶,递了个眼神给展昭:你捡来的什么冤债儿子。
白云瑞委屈地扁了扁嘴。
展昭头也不抬,一往白云瑞嘴里塞胶牙饧,另一一敲白玉堂的后脑勺:你儿子。
白玉堂嘶了一声。
风雨已有渐歇之意,雨巷处处可闻叮咚叮咚的坠水声。
阶前湿青苔,金桂香满巷。
而细密如丝的秋雨里,一把油纸伞又撑开了,红梅点雪捂着三人从窄巷缓步归去。云层稀了、天光跟着亮了些,没了哗啦啦的雨声,巷中交谈的低语也清晰起来,仿佛和风中的桂花一起挂在墙头屋檐、又越飘越远。
“今晚望仙楼你约了几时——少吃点糖,你牙不要了?”
“戌时你给他买的糖未免太多了。”
啊我来了!
这次没打脸,周一来就周一来。
如若没错,下次应该是周三来。
发糖发糖,认真发糖。
五爷嗑泥巴,绝世大可爱!
这个梗我想了好久了,去年五月就想到要写,结果一直到今天才兑现。
梗来自龙图耳录。是这样的:
我之前一直没搞明白的一个困惑,七五还是三五来着,某个本里,五爷在出差的时候天下大雨,就出去喝茶赏雨,结果看泥地弄脏了官靴,就脱了靴子提着、穿袜子在泥地上走路。我这是什么智熄操作,直到后来我得知龙图耳录的原文是:五爷鞋底踩了一跤泥,嫌弃不好走,坐在门槛前磕泥巴。
我:靠,绝世大可爱。
于是我决定让昭昭也感受一下这种绝世大可爱。
这可以是非常江南风情的操作,石老真的文化人,对这种生活气息的点也太信拈来了,所以后来到底是谁改的!
顺便云瑞啊,真的是可可爱爱。
(题外话,其实云瑞没忘嫂子的教导,他是想拉住姐姐,结果两头没顾上,结果一丢丢俩)
(真正被骗跑的是忠伯的孙女)
(当然云瑞得知能找爹爹,也就跟着被骗跑了,但他并不是因为糖跑的,我觉得还是要申明一下)
(他是有点呆,反应慢,关注点离奇,真的不傻)
到睡觉时间了,脑子有点转不过来,白五爷和云瑞的名字我都写反了好几遍
明天来看看有没有错。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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