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四回 池中鱼,误入尘网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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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雁振翅高鸣。

    晴空映照,山林间呼啸的长风像是悲声叹曲、久响不绝。

    摔在泥里的人呛了一口血,一臂挥了下去,击中了另一人的膝盖窝。剧痛让叶观澜腿一折,没能翻起身先重重倒下去,木簪歪了,扎成团的头发凌乱散落,乌发衬得面容更加冷白、血污更加鲜红,太过狼狈。

    展昭用力眨了一下眼,缓声喘着气,翻身而起,硬扛着那捶至肩膀的横肘,气血翻涌之中,将叶观澜两臂反关节缚住。他沉重地呼吸着,忍着剧痛和眩晕,断断续续出声,“但叶道长原无意如此”他稍稍一甩头,险些被叶观澜的力道挣开,“叶道长布局前当真、当真想为恶吗?”

    他本是为父仇而来,寻得自当是那个二三十年前犯下血案的魔头。

    为了这桩填了数百条性命的血案,多少人背负仇恨,多少人浪迹天涯,多少人刀上舔血这日日夜夜纠缠于胸的恨意又当如何折磨着留下来的每一个人?因而展昭无法原谅祸及云瑞这般无辜的宋十六娘和何兴等人,也无法谈一句怨愤他们的恶毒。这世间能将人活活磨成厉鬼的无非是利欲与爱恨。

    而这二者面前,世人都是凡夫俗子。

    真相、正义与公允真的能叫人松开屠刀吗?

    既是家仇横在面前,又谈何为真相大白、为死有余辜而收呢,放下是正道在胸,紧握也不过是情恩逼人。

    只是为何会如此

    为何会如此!

    天地无声,这世间也无人能答。

    只有日光沉默地直视着世间所有的光明与黑暗。

    展昭咬着劲,发力一肘落去,欲击昏叶观澜,却被他钻着空隙带着展昭就地一滚。落叶石子皆如刀,硌得背脊和肋骨作疼,展昭单腿一蹬树底,捉回叶观澜一个反剪,也将一口气缓了过来,“纵使没有回旋余地,为何不能就此罢?叶道长口舌虽利,却是心善之人,何谈不折段。”他注视着叶观澜那双虽冰冰冷冷、不甚客气,但始终清明,从无歹毒怨恨的眼睛,忍着叹息之意,诚恳道,“否则今日为何不曾带走云瑞要挟,却只借走一件云瑞的衣裳,叫云瑞以为是与你闹着玩儿?”

    “那不过是他太沉了。”叶观澜,语气里还有几分嘲讽。

    鲜血从二人身上流淌,湿了衣衫,拳脚未歇。

    “叶道长无意行宋十六娘之举。就连宋十六娘绑走云瑞一事,在叶道长意料之外不是吗?”

    叶观澜扭不开,足下发力一蹬,只听咯哒轻微一响,像是骨头错开了,他将展昭翻撞在树下,也挣脱了束缚。他退开两步,看着展昭扶着树未有立即起身,而是痛的皱起眉,该是后背的伤口撞上了树。叶观澜不由沉默了一瞬,冷峻的面容变得硬邦邦的,很快又道:“展大人受了一身伤,却不长教训,且忘了那夜你那义子走丢,是贫道提议分头行事。”

    是他暗示之下,使展昭独自去应对宋十六娘与捕猎人一伙的合谋,险些身死县衙。

    何来心善,亦不过顺水推舟。

    “因而叶道长对云瑞有愧。”展昭扶着树,头也不抬道。

    “”叶观澜有些失神,好似也想起那个孩子。

    “叶道长既不认此事,展某便问另一事不解,”展昭按住一侧肩膀,重伤之下,良久才艰难地站起身。

    “在城中散布流言,借鸿鸣与展骁之故,将江湖人的目光引至展某跟前,终聚于天宁禅寺叶道长是为伺将展某之父是盗婴魔头公之于众,可是如此?”他面上皆是血与泥,脏兮兮的,可墨眸沉沉点着金光,甚是清明璀璨,“甚至,万里镖局的镖师故意谈起旧事,是叶道长有意安排,叫展某早一步得知旧事,不至于被寻上门来一无所知与宋十六娘与何兴他们不同,叶道长一开始便有意让展某亲自查出此事,借展某之口昭示天下,如此才来寻展某报仇。”

    他不待叶观澜反应,又压着伤势,快言快语道:“但展某不解,半个多月前天宁禅寺,本是如今日局面。那日的前一夜,何兴便被人劫狱,该是叶道长差人所为。但那时,叶道长的病情尚且未有今日之重,展某对旧事亦是所知甚少,乍闻父亲所点一百九十八盏供灯亦是失措——”

    “那该是最佳时叶道长为何改了主意停?”

    “”叶观澜那利索的嘴皮子到了此刻在这双眼睛下好似失了能耐,哑口无言起来。

    但头疼让他晃了一下脑袋,眼睛发红,又刻薄道:“听听你的都是什么话,展大人。”

    展昭恍若未闻,靠着树蹙眉正色道:“叶道长停,是猜到展家生了何事——”

    “诸般借口替恶者巧言申辩,此当非你所为。”叶观澜道。

    “叶道长非但未在那时刁难,且明园门前曾为展某项,出言痛骂来者,为何?展某与玉堂究竟是何关系,叶道长不可能不知。”展昭道。

    “那不过是看在阿渊的面子上。”叶观澜不耐烦地敷衍。

    “阿渊与那白玉堂为友,天下人若皆指骂白玉堂龙阳之好,总免不了叫阿渊沾了身污名!”他头疼欲裂,难得抬高了声音驳斥,但单捂着额头弯下了腰,似乎整个人都想蜷缩起来,四肢发着颤却想用堵住耳朵。仿佛这片寂静里有什么声音正在钻进他的耳中,吵得他面白如纸。

    “”展昭沉默了一瞬,忽然道:“叶道长不愿来此,何苦勉强自己。”

    这句话好似一根针扎中了皮鼓,一把剪子断了风筝的线。

    “展昭,我了我本不是为公道和真相来的。”

    叶观澜站直了身,目色锐利,仿佛再无谈天地、抽丝剥茧的兴趣,甚至连那骨子厌烦都彻底散了,尖锐地竖起了刺,“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他冷着面容,原地起为掌,倏尔一跃蹬前,“叶瑾轩死的冤枉,还是大快人心,与我——毫无干系。不过是仇恨驱使的恶鬼,来索你的性命罢了——”飘逸的内力助他一掌化多掌,好似一生二、二生三,枯荣盛衰指掌间,眨眼拨至展昭面前。那声势太大了,好似将全部的真气都灌于此,以命搏命,一口气烧到了尽头。

    展昭在眼前一黑前,盯着那双满是血丝与寒星的眼睛,突兀地在这句答非所问的话里注意到一件事——

    叶观澜一次也没有喊过叶瑾轩父亲。

    错了。

    又错了。

    一个二三岁就没了父亲的孩子,当真能为此仇恨吗?恍然像是一道光束猝然亮起,将面前这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年轻道人面孔照得那么清晰,那长眉深目间的不甘、那发紫薄唇勾起的自嘲,那雪一样冷白的病容上硬邦邦的倦怠死气,还有闪烁寒星的眸子里烧着一把火——叶观澜根本不是为叶瑾轩来的,父仇虽是因,却根本不是他所求。他不求真相、不求公道、不求报复这个自言为仇恨而来的恶鬼,自始至终对展昭没有半分仇恨的执念,只有无尽的痛苦。

    他是来了却这折磨的。

    是何兴所言那般,不死不休的折磨。

    为何?

    为何!

    墨发被风掀开的刹那,展昭冷不丁想起多日前南无茶园的初会。叶观澜掀起眼皮懒洋洋扫来时,有些尖酸刻薄的招呼:“展昭,大名鼎鼎的展大人。”

    “听展大人乃是天子面前的红人,该是公务繁忙、成日为包公奔走,怎今儿个有空衣锦还乡?”

    他是何时查到詹云乃是展昀乃是他展昭的父亲?

    他是何时知晓“展昭”的模样、名头、干系与种种旧事?

    他是何时

    原来如此。

    耳畔是旧日夜中低语,风犹如咆哮吃人的鬼先到了。

    掌风如秋,岁杀万物,来的又急又猛,仿佛这一抬头一低头皆是叶观澜两袖乾坤之间的天地。而他便如在掌中茶杯,躲不开、避不得,挡不下,唯有——展昭运气提掌,无形气浪旋身而起,数掌迎去,若不接掌,只有死路一条。或有两掌相接,真气远震,伤及二人;或有指掌交错,正中胸膛。

    经脉里的气开始乱窜,周天急切运转,五脏六腑都好似被剧烈撞击。

    鲜血飞溅。

    日光一如既往地照耀着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树叶,也照耀着血肉模糊的尸首。

    城门前仍旧远远围着人群,既害怕又好奇的目光时不时探来,还有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议论不休。正在此时,城中传来些许鸡飞狗跳的喧闹,没过多久,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从城阙高处飞身而落,虽一身轻功飘逸潇洒,这数丈的高度仍是把人群吓出了好几声惊呼。

    二人皆着白衣,前者白发白须、个头不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肩上还扛着个麻袋,那麻袋一晃一晃的,怎么瞧都像是装了个大活人;而后者,白衣长刀黑发,一张俊秀华美的容颜却绷得像是阎罗降世,正是白玉堂。

    他轻功鬼魅,既戏称浮光掠影,便是比不得燕子飞,也是当世一绝,且近几年武艺精进、于轻功上甚至能赶得上全力疾奔的展昭。可纵是如此,他竟是还追不上前头那个老头。

    那老头扛着袋,步下却轻快得像是踏云而行,与风比快,仿佛挣扎的麻袋与他而言还比不得一颗沙子重,全然没有影响。他且快白玉堂一步落了地,脚下踩实了发力一蹬,在官道泥地上留下了半个清晰可见的鞋印,整个人带着麻袋冲了出去。白玉堂追不得,长刀冷然出鞘,远远一刀斩去。

    刀光含煞。

    老头头也不回,歪身一躲,竟是以分毫之差避开了这一刀,闷头直跑,没有半分和白玉堂纠缠的意思。

    白玉堂且急追数里,一入林,便在茂密的林子里彻底丢了老头的下落,不由面色更冷。

    这老头的轻功用的寻常,半点花哨也无,不似唐门形影无踪那般奇诡,也不似少林一苇渡江哪般轻飘,只有快,仿佛足下一蹬便是满弓快箭骤然离弦,怎么也拦不住。便是这样,足可见这老头能耐可怖。

    白玉堂在林中站了片刻,到底是还刀入鞘,提步掉头回城。

    这老头

    江湖上不曾闻这老头的名头,他亦不曾见过,且那年岁恐怕不轻了白玉堂脚步微顿,半阖起眼。江湖上早早退隐而不见声名的老前辈不在少数,非是全天下的侠客都爱奔波江湖名利大半生,又或开山立派、代代传武、徒子徒孙满堂坐。以他年纪未曾见过并不稀奇,可他此时想到的却是太原时难得好心相助、劳心劳力的秦苏苏。

    掩日教。

    万魔窟。

    在太原时他便有所猜测,遑论此时还有那麻袋里装着的人

    此前他在东城门前探查隗宜身死之事,所获不多,只推得隗宜因苏州血案或曾见过詹云,身死多半于此有关。他上城阙细看时,意外想起七青门弟子道他们是从城外归来。若要寻隗宜,为何不在城中,而是在城外白玉堂生疑,复又寻上七青门弟子问询。方知入常洲城后,容九渊与他们分别的这段时日里,又有叩窗之声隔三岔五地响起。

    只是这回不同,他们后来也如容九渊那般瞧见了在房梁上荡秋千的可疑老头,追去几次,出了城,便失了下落。八月十六那夜,他们便曾追去,结果在城外碰上了容九渊和叶观澜,干脆转道武进镇帮忙寻走失的两个孩子。

    本来他们见那老头武艺高强却无加害之心,想必并无恶意,不想理会,但是有一回“我们收到了求救信。”七青门弟子道。

    “不错,就夹在窗缝里,隗师兄捡到的。”

    “信可还在?”白玉堂道。

    几人皆是摇头,“那信是隗师兄保管的,但信上他被那老头捉住多日,望我们能助他逃脱。”

    “隗师兄怕其中有诈,不许我们掺合,但是他自己好似有意弄清楚。”

    “我们原也有猜测他突然不见踪影,是否是为此事。且便不是,那老前辈武艺高强,总在客栈附近转悠,不定知晓一二隗师兄失踪的线索。因而那老头昨夜又现身时,我们便紧追而去”他们一路出了城,又在天亮时从城外无望而归,恰见隗宜身死城门前。

    话到此,沉默叫人近乎窒息。

    数人频频抬头去看那死无全尸的同门师兄弟,又不忍细看,几个年轻弟子皆红了眼。

    白玉堂缓了片刻,才问道:“你们追那老头时,可曾见过第二人?”

    “确有,是一个少年人。”年纪大些的男人道,“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天色暗,且他被那老前辈扛着跑,我没能瞧清模样。”

    白玉堂一怔,神色有些古怪,好似想着了什么,但很快松了眉头继续问道:“他可有如何救他?”

    “他留书,城南城隍庙,旁的,就不知了。”

    “且这来路不明的隗师兄出门在外、一无所知,还得多提防些”

    “也不算来路不明,那留信之人不是自称乃是秦川沈氏的子弟?还道来日必有重谢呢。”

    “这你也信。”

    “而且隗师兄不是带我们去城隍庙附近瞧过?什么也没有!”

    几个七青门的弟子七嘴八舌、快言快语地了一通,却叫白玉堂猛然抬起眼,“秦川沈氏的子弟?”那目光凛然凶戾,吓得几人纷纷闭了嘴。不等他们再点头称是,白玉堂已然提着刀一个纵跃,直奔城中,只留几人茫然地面面相觑。

    秦川沈氏,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六月末就在太原下落不明的沈星瀚!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他多想。

    照几个七青门弟子所言,那暗中观察他们的白衣老头与容九渊看到的该是同一人。容九渊曾与七青门弟子同行一个多月,且七青门弟子时从岭南北上,从时间推算,那白衣老头早就跟着他们了,不太可能是太原那个带走沈星瀚的高前辈。太原南下,焉能有这么快的脚程!

    “白五爷。”

    一个声音打断了白玉堂的沉思。

    他在城门内站住了。

    “叨扰白五爷,可否借一步话。”一个白面书生打扮的陌生年轻人拦住了他,与他作揖一礼,抬起笑面时露出了两眼两侧各三个红点——是十绝亭的人。

    “有话直。”白玉堂道。

    “在下并无话。”这白面书生道。

    一侧的窄巷子里传来轻飘又娇柔的嗓音,其声珠圆玉润、洋洋盈耳:“是奴家寻你,白五爷可能借一步话。”

    “艳十绝。”白玉堂眯起眼。

    他认得这个声音。

    “白五爷竟是记得,可叫奴家好生欢喜。”女子笑吟吟道,没有从窄巷之中现身,也听不出年岁,只觉似个豆蔻年华的年轻少女,犹如燕语莺声,娇翠欲滴。她好似注意到白玉堂朝巷子踏了一步,又停住了脚,柔声一笑,惋惜道:“白五爷当真气,借一步,便也只有一步不成?”

    “怎么,嫌上次伤的不够重?”白玉堂冷笑。

    这话叫那白面书生扭头不悦地盯视了白玉堂一眼。

    白玉堂的拇指轻轻摩挲着长刀刀鞘,似在考虑此刻不是寻事的时候,眼皮也不抬道:“只怕再来一回,你这条命不够用。你十绝亭前些日子拿爷名头事,爷还未来得及算算账。”

    巷子里传来娇笑,“白五爷这刚烈又气的性子”她温柔道,“可真是讨喜。”那语调婉转,像极了清纯平和的乐曲,不见媚态,倒有些无辜,可细听却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杀意,危四伏。话虽如此,白玉堂一眼望去,隔着墙,竟寻不见她的气息,甚至连杀气都不曾显露半分。再作声时,她那柔声又低了下去,一口吴侬软语颇有泫然欲泣、自叹自怜之意,听的人心头一酥,“白五爷今日没兴致,那便罢了,可惜了奴家的好意。”

    白玉堂嗤了一声,且提刀便走。

    那女子也不拦,只再巷中又笑:“奴家今儿一早善心大发,救了个可怜姑娘。”

    “那姑娘醒来后哭了一上午,眼睛都肿了,好不可怜。只有个道长啊,今儿布下天罗地要害一个叫展昭的人。”

    白玉堂脚步一顿。

    “的谁呀,大名鼎鼎的南侠展昭?开封府展护卫?白五爷你这可是同名同姓?”

    只见白袖子一摆,一枚墨玉飞蝗石冷不丁射了出去,竟将那墙可怖地打出了一个洞。光从那头穿了过来,隐约还有一截儿浅色的衣料与一声娇俏、惹人怜爱的惊呼传来。

    白玉堂抬起眉笑了一下,容色如仙如画,目中寒煞噬人:“你把话再一遍,哪、个、道、长?”

    “哪个?”墙那头仿佛受惊的女子拍着胸脯,嗓音丝毫不见颤动。

    “这城中,不就白五爷有两个道长朋友?”话音且落,白衣已然划开利落的弧度,纵跃而去。巷中温柔叹息又起,颇有好心为此忧虑之意,“哎呀,真可怜,这日头转眼就到大中午了。这会儿去,白五爷还赶得上吗?”

    “赶不上了。”

    在女子从巷中踱步而出前,那白面书生低下头道:“自是赶不上了。”

    “”

    林间接连轰隆隆,响声如雷,成片大树以摧枯拉朽之势横倒,好似要天地倾覆。

    在远处的人注意到这犹如地动的大动静前,两个身影在茂密的树枝间重重砸了下来,皆是糊着一身红,分不清是谁的伤势更重,也分不清谁是谁。到处都是横倒的树木、可怖的掌印、翻滚的飞尘

    血在地面浇成了花。

    晴空万里,高挂的日头炽热地照着盛放的血花,目睹着一场两败俱伤的惨烈战斗,寸寸挪至两个染血的身影前。

    连飞鸟走兽都惊慌地躲开了这片震动的林子,余下漫长的死寂。

    一人沉重呼吸着,就近拔起了插在树上的黑沉古剑,轻一脚、重一脚地步至另一人跟前。

    结束了。

    又重又钝的古剑点着寒芒,隐隐约约照出了一坐一站两个人、一高一低两张模糊的脸。

    “结束了,展大人”叶观澜居高临下地看着展昭,身上宽松的道袍有些破破烂烂,晕开大片血渍,半张脸上的血污几乎挡住了他的面貌。“贫道了,仁慈会害了你自己的性命。”他才了两句,又开始止不住地呕血,中的剑抵在展昭身前,也跟着他起伏的胸腔和肩膀颤抖了一下,似乎就要一举贯穿脆弱的躯体,夺走眼下这个重伤之下无法动弹的年轻人的性命。

    但良久的沉默就像这把敛着杀的钝剑,横在二人之间,把控着生死两端的结果。

    展昭压住头晕目眩,单缓缓握住剑身尖端。

    温血从发颤的掌间滴落。

    他别无力气,许是伤上添伤,剧痛搅弄着五脏六腑、奇经八脉,甚至无法保有清醒,只费劲仰起头来,无声张了张口。

    “”叶观澜看着他,好似在等他话。

    展昭一字一顿道:“人活、一世终有一死,叶道长”

    这意味莫名的言语如利刃,让叶观澜握剑的晃了一下,下意识地退了半步,犹如突然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戳到了心口。

    他盯着被展昭半晌不语,嗤声笑了一下。

    这双墨眸,始终清润平和、赤诚明亮,全无临死的惧意、更无命到终点的颓唐放弃。

    “人成不了太阳,展昭”叶观澜道。

    “有这力气,你当还——”他的面容被树荫遮去了些许,声音飘渺如烟,好似有了决意,“言辞服不了任何人,而死人也不会开口劝言。”剑从展昭心划开,被抽了回去,高高抬起,又无情地、重重地落了下来。

    南侠传儒侠之名,世人道其温厚得有些愚钝;而后耀武楼献艺封四品武官护卫开封,世人又道其老实面目下一颗追名逐利之心。可从来不是如此,这个人为侠为官皆有纯善慈悲之道,敏锐且太过温柔。

    昭昭明日。

    冰冷的剑刃刺穿了布料,猛然颤抖了一下,似乎是失了,错开展昭,插到了泥里。

    “人也不能和太阳为友”他闭上了眼又道。

    这偏移的一剑似用尽了叶观澜全部的力气,他脚下不稳,扶着剑整个人跪倒在地。他好笑地低声言语,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若如此,谁还舍得射日。”

    那口气随沉坠泥中的嗓音一起,彻底泄了。

    几乎是同时,不管不顾的病情犹如山洪泄来,陡然撕裂了他的躯体。他的伤势远比不能动弹的展昭更重,叶观澜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用尽了全力抵抗这种痛苦,就像是在孤独地和虚空里看不见的恶鬼殊死搏斗。他行将就木地拖着病躯多年,谁也帮不了他,谁也结束不了这种折磨。

    可剧痛到了极致,好似头一次浑身麻木起来,逐渐失去知觉。

    整个人都变轻了。

    在这空隙里,他视野模糊地看了一眼费劲注视着他的展昭,又喃喃作声:“你倒是真的放心”

    “莫要”展昭断断续续地,眉眼纵使低垂亦明朗如日月,坦荡、赤诚,好似能叫天下阴暗心思无处遁形,也好似能温柔地托起坠下深渊的孤魂,什么都能明白,什么都能包容,“人终有身死之日莫要、求死”

    他看出来了。

    他真的知道。

    叶观澜低声哈哈笑起来,望着展昭总像是看着一个稀罕的物拾。

    看得久了,他:“命大之人真让人羡慕。”

    “展昭,我习相术多年但从不观相,你可知为何?”他扶着巨阙歪歪扭扭地爬起了身,皱着眉笑了一下,金红色的竖痕在血污里仍亮得刺眼,“见人命贵难免心生嫉妒。”在展昭低语的“叶道长”中,叶观澜两指微并,点中了半阖着眼的展昭身前穴道,“你有长寿福泽,不当死于此,我看相从来比阿渊准得多。”他,气力消散,只有含糊到只剩气音的低语,恹恹懒懒,那股刻薄劲儿都没了,却又隔着万重壁障,触不到真心,“你我生来不同展昀杀贼身退给你数载喜乐,叶瑾轩为恶身死留我十年梦魇。我是天生短寿”

    “”伤势让浑身疲倦,展昭再发不出声。

    到这儿,叶观澜跪坐在原地,似乎知道展昭要什么,又了无生趣地笑了笑,仰头去瞧穿过树叶的光斑。

    “早在那十年我就已然没命了。”他。

    “求不求死,都一样。”

    秋风穿林,极轻地抚摸着他披散的长发,祥和极了,似乎是一个睡觉的好日子。他困了。叶观澜病恹恹地咳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掌,温热的、粘稠的、流不尽的血从嘴里、到衣襟、到指掌间,竟然让冰冷的指有了些许暖意。让人又恍然,原来人再冷,血终究是热的。

    血冷了,人也便真的死了,世上的折磨与他再无干系。

    也不错。

    只是,有点想他想起一张脸。

    “师兄?”几乎是同时,柔和的风里突然出现了低语,像一场大梦。

    放松眉宇的叶观澜登时僵住了。

    坚硬的盔甲陡然成了无用的软布,轻而易举地被捅到了软肋处,疼的直抽气,甚至不敢转过头去辨别这梦的真假。可容九渊的声音近了,就像是无端端冒出来的。来得迟了,也终究是赶来了,在这满天下人来人往、又毫无踪迹的世界里大海捞针,他又一次捉到了他,随着轻巧的步伐,柔和笃定地敲落一声:“师兄。”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怎么会来的。

    他竟是没能察觉,重伤和病发让他早就失去了往日的敏锐。

    叶观澜猛然要爬起身,像往常一样逃窜而去,可四肢好似失去了掌控,呛着血跪坐在原地一寸也挪不动。

    他呆住了,意识到他无处可避,猛然哑声大喊起来,“阿渊!”

    “阿渊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叶观澜惊慌失措道,听着那仍在靠近的脚步声,好似被每一步刺地又浑身剧痛起来,只能嘶哑落声:“求你——别过来,求你。”

    容九渊在他身后站住身,像被吓住了,日光将他的神色照的难以辨别。

    “你为何要来”叶观澜背着身僵坐,低语道,“你知道我此时不想见你。”

    “师兄病了。”容九渊道。

    “你怎么寻到这的?”

    “我总能寻到师兄。”

    漫长的沉默里,展昭缓过劲,沉默艰难地咬住牙、睁开眼,对上了那张冷白沾满血污的面庞。分明眼睑里低垂着温柔,却好似从未有过的惧怕,竟是冰冰冷冷地呵斥:“别再来了,阿渊。别看我。”

    容九渊抱着拂尘,怔怔地站在原地。

    “别看我。”叶观澜又道,却再扛不住,猛然栽倒在地,直挺挺、硬邦邦的身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有一些淡淡的熏香味。

    叶观澜好似抓了一下容九渊的衣袖,抬头时在日光里看见一双眼睛,“光好刺眼,阿渊会死的”他哆哆嗦嗦、委屈巴巴地。容九渊低着头,影子挡住了顶上的光,看着叶观澜这才舒适地松开眉头。生继而从叶观澜身上散去,明明叫着人速速离去,却攥住那一截袖子时他忽然又高兴起来,发颤病瘦的躯体仿佛开始回暖,不再如置冰窖。他茫然地看着树叶缝隙里的天空,释然改口道:“太好了,阿渊我终于可以死了。”

    “师兄”容九渊颤抖着去捂他唇边的血。

    “别怕阿渊”叶观澜声。

    容九渊用力地眨了一下眼,去摸他的脉象,去封他的穴道。

    可什么都没有用。

    大限已至,回天乏术。

    他哽着声道:“我没怕。”

    “对不起对不起阿渊你别看我,你别笑我”叶观澜失神地,“如果没有来过就好了。”

    “师兄。”容九渊唤他,用袖子擦着他面上的血污。

    叶观澜好似听不见,径自哑声低语,“误入、尘中一去三十年”他想要伸碰一下容九渊的脸,可又垂下放弃了,每个字都飘飘忽忽,“池中一尾鱼,却思故渊深池鱼无故渊,所思所思莫”他停了下来,笑了一下,“还有阿渊来了也不是那么糟”

    他静静躺着,好似就要作罢了,可侧头时,额间竖痕闪着金红色,好似听见了什么声音。叶观澜整个人都惊惧地颤抖了一下,被容九渊揽着,陡然落出一句:“阿娘”

    犹如惊雷响起,叫展昭和容九渊都怔怔地望着他。

    “娘,我好累。”叶观澜一无所觉地。

    “我不去各人、皆有各人道我都还你了娘,我不想继续了”

    恍惚之间,他又看见那个一脸病容、形容枯槁的女人,跪在他面前不住地哭着,脆弱又美丽,就像是易碎的瓷器,什么都做不来,连一锅饭都会煮糊。她总是这样没日没夜地哭着、念着,唤他的名字,唤她丈夫的名字,吵吵嚷嚷地像一个纠缠不休的恶鬼,太吵了,太烦了,只一遍遍哄着他:“你答应娘,你会为父报仇。”

    直到临死的病榻之上,那紧抓他衣领的指失去了力气,还在嘶哑作声:“你答应娘啊你答应娘啊!”

    “娘好苦。”他喃喃,好似永远都在那个噩梦里,疼的直哆嗦。

    “师兄,你看看我。”

    在金灿的日光里,那个恶鬼似的女人化成了一张和软的仙人面目,不知忧愁、不经世事的少年公子一般,从容、祥和,永远不会染上怨恨与愁苦,是他从尸堆里挖出来的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如今,那清淡的眉眼注视着他,通红得像是只兔子,沾着温柔的人间烟火色,声呢喃:“师兄,你看看我。”

    “阿渊?”

    叶观澜灿烂地笑了一下,鲜血从嘴里溢了出来,“阿渊我好困,再不睡要死了”

    “师兄,师兄你看看我,不要睡。”容九渊注意到他的眼睛失去了焦点,浑身好似都冷了下去。他慌乱地抓着叶观澜的,哆哆嗦嗦的,好像生病的人是他,而掌心都是粘稠滑溜的血,怎么都握不稳。他找不到脉、也听不见呼吸,只有怀中这一具饱受折磨而病瘦得躯体硌着他的心生疼,“师兄,不要睡”

    秋风凋枯叶。

    叶观澜困恹地闭上了眼,有水滴落到他沾血的鲜红唇上,“好苦阿渊”

    “你看看我,师兄。”

    “明天、阿渊,明天我想吃包子,甜口的。”

    林子寂静了。

    突然有尖锐的痛哭响起,天地黯色。

    池鱼所思非故渊,故渊来去自由心。

    来啊,这把刀超甜的,豆沙味(?)

    (下线已久的白五爷重新上线,啊,这段剧情设定就是昭昭和叶观澜独对,别人掺合不了这事。

    不过由于昨天看的时候发现白五爷下线太久了,时间剧情有点对不上,有些剧情不适合这里写,我就往八十一回添了一些白五爷的剧情,大概两千字?记得回去看)

    好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杀貔貅,貔貅正在风中流泪。

    一边流泪一边写,不愧是我,玉石心肠玉貔貅(?)

    下一章常州篇结束。(真的!

    明天有事,下周再更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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