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〇三回 遇匆匆,万家灯火寻匆烟迹
金鸡湖湖心岛。
白玉堂按捺着满腹心思,客气婉拒了鸭形门几人的挽留之意,趁着时候尚早,与白云瑞匆匆坐船离岛。那恒山派的子姜阳自然轮不到他挂心,这赶着饭点上门,总得随友人一并饮酒用膳、好吃好喝一顿再走,也好避过那伙追杀之人的风头。只是鸭形门派来送客的船只摇摇摆摆地出了岛,姜阳没等到自家兄弟的热情招待,那鸭形门的掌门就先派人将江如晦与那位大师姐招去问话了。
这会儿刚过晌午,秋日的风不觉燥热,但顶头太阳暴晒多少有些晃眼。
白玉堂微微侧头,目光从岛上树丛一掠而过,对藏于树后的窥视不以为意。他与鸭形门素无旧交可言,这么大剌剌上门,甭管有无阴私隐秘,鸭形门的掌门与长老都难免心生忌惮,不见他彻底离岛绝无可能放心。要是寻常山门,他倒是能去而复返,悄悄探入其中。可惜这鸭形门借着水势,确有几分铁桶一只的架势他立于船的一端,低垂着眼,注视着随着船左右晃动而荡开的水波。
水面清澈,偶尔还有几尾鲤鱼在湖中探头又急匆匆地摆尾而去,更深处一片漆黑,或是乱石生苔、或是鱼虾群聚、或是水草摇曳。
波光粼粼由近至远,不见水下动静。
更远处,金鸡湖湖心岛上,高楼之顶有二人负而立,眺望湖面、低声言语。一人正是先头见白玉堂就拂袖离去的中年人,另一人着寻常布衣,华发长须、面上还有好几道伤疤,几乎看不出他的长相。他还瞎了一只眼,似乎是多年前什么尖锐之物扎中了眼睛,左眼留了一个狰狞可怖的疤痕,任谁也难以想象此人乃是鸭形门的掌门人。
“那白玉堂果真是为江左叶府而来?”
“他问话之时虽几番顾左右而言他,虚实难辨,也仿佛对鸿鸣邪刀有些兴趣,但真正探问的该是那江左叶府之事。此番叶道长为父寻仇,想必让展昭、白玉堂二人不大痛快,便盯上了叶家。”
“他们此行既是为那叶家,便不必掺合了。规束门下,这几日莫要出门招惹是非。”那鸭形门的掌门到这儿,又皱了皱眉,回头看向屋里。有人正用嘶哑的高声不快呵斥另一人,只是听不清了些什么,也不见受训的另一人答话。
中年男人倒是对屋里的动静充耳不闻,只道:“掌门放心,门内弟子素来愚直和善、忠厚老实,岂会出门招惹是非”
话未完,鸭形门掌门冷冷瞪了中年男人一眼,饶是他神色并不冷酷,在这张狰狞的面孔上仍是叫人心下一寒,“他们不会主动闯祸,也得看旁人放不放过他们。”他顿了顿,冷冰冰道,“十绝亭的事,都半年了还没查明白?”
中年男人噎住了,有几分讪讪。
他形貌忠厚,见着白玉堂还有几分脾气,可在这掌门人面前却如低眉顺眼如同任打任骂的孩子,“这那日十绝亭挑衅,当是那几个十绝亭的弟子行事嚣张惯了,这才见色起意,并无特别之处。至于艳十绝此人也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十绝亭上下鱼龙混杂,可在她中却如铁桶一只。蛊术操纵之下,无人敢背叛艳十绝,更别撬开他们的嘴,打探艳十绝的底细和企图了。我猜着她若不是大理女子”他声低了些,与掌门耳语了几句。
“”风里一时寂静。
“此事你不必管,便真是见色起意,十绝亭与我们的梁子也结下了。”鸭形门掌门沉思半晌,许是想不通十绝亭找麻烦的用意,干脆道,“往后,我不想再看到这般意外事端。”
中年男人呐呐然应下了。
鸭形门掌门许是也心知此事有些为难于他,又道:“十绝亭如今在江湖上声势已成,传令下去,命门中弟子避退一二,莫要给他们找事的会。”
中年男人应了,瞧其神态,对这般舍了脸面的避退之令极为习惯,一转眼又起另一事:“那几个弟子可还有救?草药方面,可要我再命人采买?”
“不必了。”鸭形门掌门微微摇头,面上添了几分苦意,叹息道,“只怕是毒入骨髓,如今只能令其服下足量麻沸散,暂缓毒性发作,看看有无一线生。”
中年男人不由大惊失色,“他们的面色无虞,也无中毒之症,怎就到此地步?连掌门都救不得?”
“寻不出根源方是此毒厉害之处,若是早些发觉,或能想想办法,这都过去多少时日。若非头一回起就叫人拦下了,他们早就死在常州了。如今别无解药,迟早发狂而死。”鸭形门掌门皱眉着,见中年男人几次吞咽口水,面上惧色难掩,又瞪了他一眼,“胆怯什么,不成体统。”罢,他拂袖进了屋,余声随后传来,“探查十绝亭的几个弟子,速速命其归来,切莫节外生枝。”
中年男人忙追了上去,似乎还在问话:“这该如何是好,难道要请?”
“”
四下寂静,只听石子坠进水里,咕咚一响——船靠岸了。
白玉堂抱着孩儿轻身下了船,扫过暗暗松了口气的撑船人,眉梢微动,正欲离去,又见码头上有个提着一大包药的年轻人匆匆赶至。他生的一张方脸、木讷温厚,乍一眼瞧着不大像什么江湖草莽,倒像是个寻常脚夫,也没注意一旁的白玉堂,喊住了撑船人。撑船人道了一句“师兄归来的挺早”,年轻人点点头,也不话,便匆匆登船归岛。白玉堂的目光在这鸭形门的年轻弟子身上停留片刻,心不在焉地想着一事。
那鸭形门的大师姐的不错,她门中弟子个个不像挑事之辈。
他们挑弟子当真是别具一格,瞧其面容一个比一个不起眼。早前在常州碰上的那伙就不了,今儿上岛一眼望去,仿佛都是差不多模子里刻出来的。要人都生的一双眼睛一张嘴,不过皮相而已,可也该是张张面目俱是不同,脾气性子各有千秋,偏偏这鸭形门不知低调惯了还是偏爱面貌寻常的,一个个愣头愣脑,像是一家兄弟姊妹。
这可是江湖门派挑门人,不是乡宦雇长随。
既开宗立派,自是一心传承,将门派的来日托给敏聪慧之辈。纵使常言人不可貌相,可谁人不爱气宇轩昂、一身英雄豪杰气概,道其日后定有大成就?便是世上英才鲜见,习武多载,如叶差那般平平无奇的样貌,拔过刀、见过血、杀过人,亦生独特锋锐、见之难忘。
可这湖心岛上几乎千人一面,不是愚笨迟钝之状、便是唯唯诺诺之态,哪还像是个绿林好汉?眉宇之间没有半分习武之人的锋利。就连女弟子都称不上一句家碧玉、钟灵毓秀,仿佛专挑这些不打眼的长相。
鸭形门的大师姐道半年之前十绝亭的人出言调戏门中师妹,才当街惹来祸端这话或许不假,但十绝亭的作为绝非偶然。
白玉堂无意以貌相人,可这见色起意,总该先有美色惑人。
十绝亭更似故意找茬。
不过十绝亭打从立派以来,时常寻衅滋事,与名门正派纷纷交恶,恨不得将“魔教”的名头坐死了,便是有意惹事也不足为奇
白玉堂顺着离去的船只,远眺那寂静非常、瞧不出戒备森严的桃花岛。隔着湖水,乍一看倒像是唐门那般与世隔绝、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世外桃源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他漠然笑笑,收敛了心思,准备回城。
鸭形门中所得一二,细算来提及江左叶府之事几乎是屈指可数,难保他们有所隐瞒又或是身为门中弟子本就一知半解,问了个糊涂倒也在意料之中。反倒是那十绝亭在其中有所勾连,当真是意外之获。不过此时不是费心查那女人的时候,难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的“魔教”是否如常州所遇的盗婴旧案一样,只是为绊住他与展昭的迷魂阵
当然,也不能不查。
此女心思歹毒、不可觑,或是拐卖案的突破口。便是无关,十绝亭屡屡在明面有所牵扯,查艳十绝亦能松懈幕后人的防备。白玉堂心下一条条梳理思绪,被他抱着的白云瑞等的不耐烦了,一掐着咕咕叫的肚子,一扯扒了两下他的衣袖。
“爹爹,饿了。”
晌午都过去好久,孩儿哪经得住饿。
若是他一人,正事忙碌,便是一两顿凑活了事也无所谓,摊上这子比那猫祖宗还麻烦。他展昭今儿非得把孩儿转推给他,恐怕是顾不上午时这顿饭了。不过乡野郊林也难寻果腹之物,待晚间再逮着那只猫算账。白玉堂轻轻一拍白云瑞的后脑勺,叫他抓稳,这便直奔城内。
苏州城内依旧是一片祥和之景。
坊间川流不息,挑担的货郎或是边走边吆喝,或是停在街角,给往来的娘子摆弄中的好货。又有书生骚客、侠士好汉、富商脚夫穿插往来。
河边轻舟停靠,正是一间药铺,一个戴着斗笠的干瘦男人驮着背、大声咳嗽着进门抓药;药铺旁的酒楼门前,一个面如生铁的大汉好大力气,单提着一口大铁锅,同那掌柜的着话,听着仿佛是给酒楼打好的铁锅送上门了;秋日天晴,云卷云舒,这下午的日头不热,就连乞儿也要在巷尾石桥旁的柳树下瘫着身,舒舒坦坦地晒太阳。这正打哈欠呢,几个乞儿留意到有什么东西砸落到他们怀里,他们挠着痒痒一翻身,捡起来一看,是铜板。
天上掉钱啦?!
乞儿们大惊环顾,这就见着一枚接一枚铜板从天上,不对,是从河对岸高处划过一道道弧线飞落下来。他们跟着铜板仰起头,见那头的酒楼上开着窗,一个俊秀华美的白衣公子正站在窗前。
他指正上下抛接着一枚铜板,好似故意捉弄这几个乞儿。
但很快,他的指一转,那枚铜板就在一抛一接之间变成了一枚银裸子。这当街的乞儿哪有不灵的,不然早饿死了,一见银裸子眼睛都亮的跟夜里的灯笼似的,心知今儿个财神叩门来了。他们精神头大起,麻溜地抹脸翻身、穿桥凑近,宛如八仙过海,想方设法地进酒楼厢房。谁先钻到财神面前,那今儿这银子就八成进谁的兜。
不过片刻,一个眯缝眼的乞儿先摸进门来,张口就笑:“公子可是有什么想问?”
没想着迎面先抬起一张软乎乎、傻愣愣的娃娃脸,还都是饭粒。乞儿一懵,孩儿先扒了一口饭,含含糊糊道:“爹爹,他没有棍棍。”
啥意思?乞儿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伸一探裤兜,目光则朝着孩儿身后的窗子望去。
那窗沿上正坐着他要寻的年轻人。
这富贵公子、侠客草莽见得多了,这么年轻还拖家带娃的真是头一回见。
白玉堂抱着刀笑了一下,先懒洋洋应了白云瑞:“没有便罢了,不碍事。凭本事来的,断没有让人空而归的道理。”着,他瞧了一眼这眯缝眼、有些傻呼呼的乞儿。苏州并无丐帮分舵,但不缺提着短棍的丐帮弟子,他们脚轻快、耳目众多,相互之间也有联系,打探消息不比城中的包打听差。而眼前有几分灵的乞儿,如白云瑞所言,显然不是他要找的人。
如今十绝亭门徒众多、广布江南各地,且各个行事嚣张、四处惹是生非,白玉堂观来正是艳十绝布下的障眼法,欲要从这其中找出十绝亭的意图无异于大海捞针。
声东击西,素来是良计。
此时独他一人在苏州城想是问不出个子丑寅卯,不如交托给丐帮。
寻常乞儿是不行的,不通武艺。虽差遣他们盯梢也能出其不意,但若真被发觉,那些个十绝亭门人行事无状,怕是乞儿命堪忧,死在角落里数日都无人发觉。
总归那丐帮的风长歌对十绝亭早有兴趣,弄不清是有心压压“魔教”的气焰,肃清武林之风,还是为他自个儿正惦记着的事,正暗中留意着十绝亭的动向。他们丐帮看似散漫、不听调度,实则关系紧密,满天下都是他们的人,又多是习武之辈,这江湖没有门派可比,就连随陷空岛和白家大江南北做生意打听情报的伙计都差得远。且风长歌接掌帮主之位以来,深得丐帮一众心悦诚服,若非并无野心,鲜有行帮主之令差遣弟子,又严令不许聚众闹事,便不是他们忌惮着朝堂,而是朝廷忌惮这支极有可能成为“匪兵”的“乌合之众”了。
凭丐帮本事,盯一个十绝亭当是不难。再,丐帮弟子有不少人在苏州盘踞多年,江左叶府的消息亦能耳朵里溜达一圈。
昨儿他寻的那老乞丐就是个丐帮的。
他在苏州几十年,便不是对苏州大大的事了如指掌,也算得地头蛇。
不过白玉堂与老乞丐只有几面之缘的交情,称不上多熟络。今儿也不知老乞丐上哪个犄角旮旯喝酒去了,一时寻不得。且那人不似乞儿好差遣。见多识广的老油条,常走夜路怕见鬼,年纪越大、顾虑越多、也越是贪生,胆子自然也就比针眼大些。问几句话都能瞻前顾后老半天,先琢磨白玉堂的用意,生怕自个儿在江湖恩怨里受牵连。倘使不是畏着锦毛鼠在江湖上的煞名,昨夜他哪儿敢冒头答话。
可惜江左叶府捂得严实,老乞丐在此数十年不曾瞧出端倪,问也无用,只能得些人尽皆知的表面消息。要想进一步打探,除了登门暗访,只有如展昭所言另辟蹊径,从寻常百姓下了。
“苏州人氏?”白玉堂招着那乞儿道。
乞儿点点头,瞄着白玉堂身旁搁着的长刀,一时摸不准白玉堂的心思,只搓着谨慎问道:“侠士可是想寻人,还是办事?”
“寻人、办事、问话。”
白玉堂着,拇指一弹,一枚银裸子抛射而出,落在随他每落下一词、眉头更为难几分的乞儿上。乞儿当即眉开眼笑,拍着自个儿胸膛回道:“侠士尽管吩咐,但凡子能能做,保管让侠士满意。”
“第一,寻个丐帮弟子来。”白玉堂也不客气,开口就叫仰起头的乞儿露出诧异又恍然的神色来。
“你虽非丐帮之人,但门路当是不缺,不熟不要紧,只管锦毛鼠借人办事。”
乞儿不入绿林道、不识五鼠名,但见白玉堂句句周到,连他为难之处都想好了,哪还有推辞矫情的道理,脆声应道:“侠士放心,一炷香内定给您寻来。”
“不急。”白玉堂却笑笑,气定神闲地目光投落在窗外。
河对岸,刚才那些乞儿瘫着晒肚皮的柳树下,这会儿空了些,挑担的脚夫陆续穿行。
“寻人之前,劳驾跑个腿。”白玉堂话音刚落,又有人敲门而入,是堂倌端着托盘进来了。只是盘上搁着的不是菜肴,而是笔墨纸砚。他眉梢也不抬,显然是早散了银钱细细吩咐。待堂倌搁下东西走了,白玉堂才前提笔飞快地写了几笔——乞儿不识字,却认得出他似是只写了一个字,便折起字条往信封里一塞,丢给了乞儿。
“河对岸的酒楼瞧见没,给他们掌柜的送去。”
乞儿忙脚乱地接着了,前头收银裸子都不见眼皮动动,这会儿瞅着干干净净的信封倒是局促起来。
他两指捏着一角,有些糊涂地确认道:“斜对面的那家酒楼?”
这么近的脚程,还要叫人跑腿?什么毛病?
白玉堂也不解释,只点点头,又给乞儿丢了一枚银子,接着道:“随后你去三条街外的刘家酒庄,想是不必我指路罢?”乞儿瞪着银子心下一惊,暗道这公子侠客也不怕他捡了银子就跑了。虽是搞不懂这侠士是不是闲钱多了,拿他玩儿,乞儿仍是附声称是。
“给我打两坛女贞陈绍,让店家送到乌鹊桥白府。”
乞儿记下了,没急着挪步。
寻人、办事都有了,还差着问话呢。
白玉堂又坐回了窗沿,桌前的孩儿大约吃了几分饱,注意力早跑了,不肯乖乖吃完,便偷偷把碗里的饭拨给白玉堂的空碗里。乞儿忍俊不禁地侧着眼睛瞄去,刚好听着白玉堂懒洋洋唤了一句“云瑞”。孩儿一个激灵,匆忙一勺子塞进自己嘴里,噎得自己打了个嗝。
乞儿却满眼羡慕地嗅嗅鼻子,吞着口水,把目光从桌上飘香的菜肴上心拔开。
白云瑞瞧了瞧他,约是不明白,只是噎着满嘴饭有了主意。他扭着身体朝乞儿悄悄招招,等满头雾水的乞儿凑近了,立即把白玉堂给他剥好搁碗里的水煮蛋抓给了乞儿。乞儿一惊,白云瑞还捂着自己的嘴、眼巴巴地望着他。
“苏州城有几家镖局,你可的上来?”
“啊?”乞儿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仿佛一无所觉、懒懒望着窗外问话的白玉堂,没舍得推拒到的鸡蛋,背着心惊胆战地收下了。
“哦哦,侠士问镖局?”他心虚着,赶忙接了一句,没成想白云瑞又悄摸摸给他塞糕点。
乞儿舔了舔唇,明白这位公子不是善心大发,只是拿他收拾残羹剩菜,依旧忍不住心头微热,接着收了好几块糕点。也不知是不是接急了,捏碎了几块,撒的袖子里都是碎末。他也不在意,只心头闪烁羡慕——这富家少爷的饭菜与众不同,吃着饭呢还摆着糕点,光是闻味道就馋极了。乞儿吞着口水,心跟白玉堂答话:“城内镖局不少,苏州跑外头做买卖的人多,满城大大的镖局约有十几家,这还没算上奔雷镖局与如意镖局那样外乡来的分号。”
苏州倒是热闹。白玉堂一挑眉,依旧盯着河中摇摆来去的乌篷船,又道:“那城内江湖人往来也不在少数吧,近几月苏州城可有江湖人闹出人命?”
乞儿讶异地摇摇头,惴惴道:“这我便不知了。”
白玉堂不追问,只仿佛顺嘴接了这一茬,转回头时也改了话锋,“你既苏州做买卖的商客多,这苏州城内富商几许,可报的上名头?”
“知晓知晓,”乞儿露出几分放松的笑容,可算是有一句能答上来了,“苏州十富满城尽知,做酒楼食肆的陈家,珠宝金银的昌家,绫罗绸缎的胡家,他们的铺子随街可见,还有做钱庄的周家,茶庄的林家,米行的李家,船行的孙家都是苏州的几十年不倒的富商老爷了”
白玉堂沉吟片刻,仿佛对苏州十富不感兴趣,开门见山道:“城西有个叶家,家大业大,扎根苏州百年之久,族人众多,你可曾听闻其名?”
乞儿愣了愣,点头又摇头,“那叶家我是知晓的,可侠士所问之意,我没听明白。”
“叶家在城中有无行商?”白玉堂道。
“呃、这、这我也不知”乞儿迟疑道,一时觉得里攥着的银子烫,就怕这答不上话银子又得还回去。
该是有的。白玉堂神思微敛,甚是笃定。
江左叶府乃江湖世家,恐是门下弟子不事劳作,便有良田庄子,要养这么多人也得有进账的家业。
这乞儿不知,倒不是因着他无权无势、因而所知甚少,而是叶家故意事事不冒头、不争锋,方才在苏州城中处处都籍籍无名。但在两处定能查到叶家家业,一是官府册录,二是苏州富商。欲照展昭之意,探问苏州百姓,从叶家的吃穿用行下去查江左叶府,先得弄明白叶家家业——可有良田庄子送瓜果蔬菜、米粮面食,可有布庄绣娘量体裁衣,可有大夫行医坐镇叶府除此之外,又有何等营生铺子云云。排去这些,方是叶家大门之外,与苏州百姓有所交集之处。
倘使叶家处处自给自足——本就是苏州人氏、又经战乱多代居于此,有意低调谨慎,掩去声名,不无可能早早安排好一切。细想来,沧海山庄独建于苏州城外西郊,连个左邻右舍也无,也杜绝了与寻常百姓攀扯。若在添上吃穿用行也能闭门料理,他纵是使了浑身解数探听,也不过一场空。
不过既然那位林秀云能在叶府陪叶十娘种花,没道理生活的细枝末节还要闹得与世隔绝,肯定有不少人与叶家有往来,且进过那神秘的沧海山庄。
只是要他弄明白叶家家业、找出这些有干系的百姓,寻个包打听都问不全,遑论眼前的乞儿。
苏州城可委实不呢!
因而白玉堂前头寻那包打听,只问了吴家之事,而寻眼前的乞儿,自然也不是想从他口中问出这些他淡淡扫过乞儿捏着一个角的信封,轻轻一哂。
“既不知,便罢了。”白玉堂轻易揭过这一茬。
他微微偏过头,窗外的日光斜照,叫他眸光微跳,“苏州城中做柴米油盐营生的铺子,你可知晓一二?”
“啊?”
河面的粼粼金光被船桨推散,乌篷船摇摇晃晃着交错而过,酒楼里问话来去一有一炷香之久。
停靠一边的船上,一位渔翁轻轻一甩鱼竿。
眯缝眼的乞儿总算迈着轻快的步子出了酒楼,在路口四顾着,又进了河对岸的另一家酒楼。不多时,他从后角门饶了出来,神色又更松弛了几分,还摸出藏在袖子里的水煮蛋和糕点,边走边吃。等过了巷子一转,听着哪儿的白鸽振翅而其,眨眼走神的功夫,人便不见了,只有细碎的糕点粉末随着他的脚步落了一地。而一个老汉拉着空板车也慢慢地拐进了同一条巷子。
河边渔翁鱼竿抖了抖,猛然下沉,他紧跟着用力一提。
“爹爹,鱼!”孩儿拉着白玉堂的衣角,刚一出酒楼门,就注意到那条甩着尾巴、逃不出鱼钩的活鱼落入鱼篓。
白玉堂顺着他意,瞧了一眼。正巧那渔翁也仿佛被童言稚语逗笑,仰起头来,那眼神就差问一句“公子可要鱼,不贵,也就几钱银子”。白玉堂低头觑白云瑞,竟是当真拎着孩儿上前,自然,不是买鱼:“老伯,可知最近的钱庄怎么走?”
渔翁也不甚在意,随指道:“前头那巷子口左转直走,就有周家的钱铺分号。”
白玉堂谢过,却没顺着巷子离去,而是闲逛似的,悠悠然带着白云瑞踱步进了这条街上一家寻常铺子。
老翁一收竿,一扶着斗笠,侧目低掩。
鱼钩又落入水中。
金光起伏,日头便向西挪了几寸,见白衣人携儿走街串巷、挑挑拣拣着进出铺子,犹如闲庭漫步。
他与人言语,人与他摇首,嘈杂的风里偶尔传来几句“不知”“未曾耳闻”“什么西郊叶家”,有相谈甚欢,也有不甚客气的驱赶嗤声,又有铺中闲坐片刻,也不知问了什么,间或得旁人低语作答——
“那可问对人了,对面的针线铺子的东家就是叶家人呀。你问为何不姓叶?嗐,是叶家的没错,但是叶家雇来的呀,胡娘子过的,我记得牢牢的。”
“掌柜的不姓叶,对,那瓷器铺的掌柜的姓张,一直都他,十几年了,没听过还有什么东家。”
“我也不记着了,可能换东家了,早年好似是个姓叶的,后来死了吧”
“老林是东家姓叶,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东家出面主持。每逢年末倒是有听着老林去拜访东家,平时不管事,总得报账吧。”
“这东家的事,得问他们自个儿吧?”
“是那西郊叶家对吧,我晓得的呀,那李掌柜和东家闹翻了,两年前的事啦,从来不来看看铺子哪能不出事,都闹到官府去了呀。后来?后来也没怎么样,就那东家,就那叶家,好话的嘞,铺子都给讨去了,不想跟他们闹的呀,再了,谁想和官府打交道,大户人家都要面子的呀。”
“哦,有见过的,是个夫人罢。他们酒楼的菜吃坏人肚子,那叶家夫人就来了。”
“叶家的家主夫人呗,这大家大户的,掌中馈还能是旁人?”
“估计就是些嫁妆铺子,那西郊的叶家不是江湖人?公子该是比我熟的罢,江湖人哪儿会安安分分的做生意,又是大户人家嘛,都是雇了人照看铺子,自个儿当甩掌柜,何必像我们这样辛辛苦苦讨生活。”
“叶家住城外呢,这婚嫁的事哪个晓得呀。”
“叶夫人本家不就姓叶?”
“听过的,叶夫人就是那位叶家老爷的表亲,头面都是在我们这儿打的呀。”
“没有,从没见娶过城内的姑娘,哎呀,他们叶家一个个体虚病弱,随时都要蹬腿,哪儿有脸祸害城里的好姑娘,谁也不想上门守活寡呀——这可不是我胡,别人不知道,我进他们庄子亲眼见过的呀,瘦的没几两肉,风吹就倒,可不就是些短命鬼。若不是置办过聘礼,请过媒人,都不知道叶家还办过喜事呢,也不知道是他们叶家短命鬼凑一窝还是骗了外边不知情的姑娘。”
“叶夫人?叶夫人去年就病逝了呀,哎,好人不长命”
“”
尖酸刻薄、好声好气、敷衍了事、长篇大论、信口雌黄种种言语混在大街巷的平凡生活里,犹如魔音贯耳响了一下午。好似就是眨眼的事,暮色勾着云彩,将天抹暗了。
城中人家还未将灯火点全,只有几个灯笼斜斜投着昏黄的暖光,照亮了挂在铺子前的葫芦,也勾勒出阶前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的那个跟着走了一天,好似是累了,正歪着脑袋,胳膊抱着身旁人的腿、木着眼睛、站着发困。
眼见着那脑瓜子点着点着要翻倒在地,一只提住了他的后领。
白玉堂心不在焉地将孩儿拎了起来,神思里仍缠绕着那些高高低低、零零碎碎,出自不同人口舌的言语。
“不是我们这儿抓的药,是个城外的卖药郎给他们送的。”
“叶家也有大夫,就是他们叶家公子,叫什么我便不知了。哦,到这个,这事儿往前几十年也是一桩奇事,当年那叶家的公子隐姓埋名跑来拜师学艺,还学成就跑,什么既出师了便该去拜医术更高明的大夫,可把城里的大夫气的,你世上哪有这样的事?这可都是看家本事,给他独个儿学了个通,偏偏啊,闻那公子天分高,真学出了个名堂,各家医馆药铺都呆过后来?后来他离开苏州了,是去外头寻什么,呃,药王谷?还是什么鬼医?学没学成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人回来了,就一直在家里呆着”
“”白玉堂轻轻揉了揉眉心,在昏暗灯火里隐约眯着锐色。
叶家,多行店铺,雇佣掌柜,族内通婚,族人顽疾卖药郎。
白玉堂站了片刻,单抱着白云瑞提步转向巷。
族中弟子似乎从不掺合家业,全系于执掌中馈之人,是忙于习武,还是顽疾缠身?族中多病夫,难免叫百姓心头嘀咕,日渐讳莫如深,怕有什么怪病传给自己。还有疑似族内通婚一事此间种种虽不明令叶家子弟与外人往来,也不忌外人进出沧海山庄,但仍能从根本上隔绝了外头对叶府的探知。
他的目光远远落在五山屏风墙上,苏州府衙的匾额只露出一角。
卖药郎居于城外,不必急着问话,还是先寻官府册录核实一二
白玉堂从乱糟糟的思绪里抽出一条,正要避开巡街的官差,忽而听着些许争执和东西倒地的重响。他神色微动,侧目望去,是向左的另一条里弄。是个眼熟的院落,那个一团乱麻、他还不知从何处下料理的院落——院门敞开着,一个妇人被一巴掌重重掀翻在地,不禁发出呜咽痛呼,发髻半散,膝盖更是直接从台阶上嗑着划了一个长条。可将她打倒的男人满身酒气、怒气冲冲,两步冲前,冲着妇人的头抬脚就蹬。
“娘——”院里有孩儿惊声跑上前,含糊哭着,“不要打娘亲”
鼻青脸肿的妇人更是慌乱,张嘴想叫孩子躲开,嗓子却糊住了一般只能发出微弱、哽咽的叫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让她一把抱住了孩子,护在身下。男人将妇人一脚踹翻,哪怕是个醉汉,那力道也几乎能将人踢死。可他尚未解气,嘴里骂骂咧咧着,第二脚又恶狠狠地蹬踹上来。妇人好似伤了腿,抱着孩子躲不开,硬是扑在地上受了这一脚。
男人退开了一步,还要再蹬。
一把刀递了上来,将男人的腿一档,再一抽,男人吃痛地向后倒去。
“操——他——娘的——”男人大骂着,醉眼盯着突然冒出来的白衣人,分辨不出抱着个孩子又提着刀的年轻人是个什么危险人物,只觉得眼前的白脸儿坏他事。怒气登时从脚底心窜到头顶,他倏然抱起院子里的木箱子朝白玉堂迎面砸了过去。
白玉堂单抱着被他动作惊醒过来、瞪大眼睛的白云瑞,身后正是护着孩子一动不动的妇人。他冷着面色,未退步,长刀已经出鞘,耳朵紧跟着微微一动。
刀如白练。
他翻转了刀势,要顶开箱子,无奈箱子太脆了——这一变斩反而将箱子迎面一顶的同时,劈成了两截,里头竟是堆满一整箱大大的碎瓷片,一见开口猛然从飞起的高处斜散了下来,活像是下了一场刀子雨。男人被这一刀遗留的刀气掀翻在地,白玉堂顾不上看,拽着外袍将白云瑞捂住眼睛往怀里一卷,背过身一转刀。刀风卷开了妇人和孩子头顶的碎瓷片,哗啦一阵清脆重响。
飞溅的瓷片从白玉堂的面颊刮了过去,勾住衣袍,或是锋利划开布料。
“”风像是遭了惊雷,彻底歇了。
微弱的刺疼让人在夜里神志一清。
他扫过倒地的男人,先听着风响,还有一声熟悉的低唤:“玉堂?”
白玉堂诧异地歪头望去,染血的面颊在昏暗天色里寒煞逼人,仿佛及目便能将人斩杀。
而天上的日月突兀地落在暗处,将他面容上的乖张凶戾照得一清二楚。展昭未躲闪,他亦未避退,不掩心思的目光便撞在一起。
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白玉堂掠过院落里的吴家三口,笑了一下,抖落一身的碎瓷片,心头却突然明朗万分——
昨夜里,展昭欲言又止的心事原是如此。
“完了,猫儿。”他。
展昭素来不喜将缠住他自己的泥沼和腌臜递到他面前,无论是朝堂的,还是亲眷的。可这天下的云和月都是展昭的,自然也少不了尘与泥——许他共青天之道,却不许他负王权尊卑之累;许他知身世清浊,却不许他沾俗尘污泥之见,展大人光风霁月,亦有满腹私心,只是这道理当真是强硬至极
这可不行。
好生不讲道理。白玉堂挑着唇,笑嘻嘻哄道:“破相了。”
“”
展昭收着一口气,到底是放下了,一肚子的话也叫他噎了回去。
问什么。
问他为何来此?问他刀法出众怎会被一箱碎瓷片伤了?还是问他在这院子里所见所闻?
他望着白衣染血,而那后头是那个被长刀吓倒却平安无事的吴家男人。
展昭近了一步,踩着满地碎瓷片。
白玉堂赶紧抱着白云瑞提着腿往外跳,嬉皮笑脸地喝止展昭,“欸,你别过来了,踩着了。”这一眨眼,他就凑到展昭边上,先将高高兴兴冒头的白云瑞塞给一言不发的展昭,才试探道:“白爷这是路过。”
“”嗯,不是赶着来杀人灭口的。
展昭瞧着不打自招的白玉堂,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只无奈抬抚去他面上的血珠,低叹道:“旁处可有伤着?”
白五爷:我只是路过,不是想把吴家做了省了你烦心。
昭昭:嗯,所以你知道这是吴家。
艰难地挤出更新。
这两个月真的过的太难了。
每天都在心态崩了的边缘。
国庆还以为能松一口气,没想到更崩了,我的妈呀。
好久不见,来晚了,谢谢大家佛系温柔的催更和等待,不要害怕,我不会坑的,能腾出空的时候我就在思考怎么写,但是被打岔的思路真的很难接,所以我要花更多的时间想怎么写。
一直有看评论,各位天使已经是我心态崩的日常里最重要的安慰了。
国庆已经要结束了才来对不起大家,写的长可能是唯一的优势了(b)
晚安。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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