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一夜白头
一灯大师到此处,似乎已非向众人讲述过去事迹,只是兀自沉浸在当时的情景中一般,自言自语道:“我急忙使擒拿法将她匕首夺下,饶是出手得快,但她匕首已伤了肌肤,胸口渗出大片鲜血。我怕她再要寻死,点了她手足的穴道,包扎了她胸前伤口,让她坐在椅上休息。
她一言不发,只是望着我,眼中尽是哀恳之情。我们两人都不一句话,那时寝宫中只有一种声音,就是那孩子急促的喘气声。
我听着孩子的喘气,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她最初怎样进宫来,我怎样教她练武,对她怎样宠爱。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顺的侍奉我,不敢有半点违背我的心意,可是她从来没真心爱过我。
我本来不知道,可是那天见到她对周师兄的神色,我就懂了。一个女子真正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时候,原来竟会用那样的眼神瞧他。她眼怔怔的望着周师兄将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着他转身出宫……
她这种眼神叫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几年,现在我又见到这种眼神了。她又在为另一个人而心碎,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情人,是为她的儿子,是她跟情人生的儿子!
……大丈夫生当世间,受人如此欺辱,枉为一国之君!我想到这里,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将面前一张象牙圆凳踢得粉碎,抬起头来,却不觉呆了,我道:‘你……你的头发怎么啦?’
她好似没听见我的话,只是望着孩子。我以前真的不懂,一个人的目光之中,能有这么多的疼爱,这么多的怜惜。她这时已知我是决计不肯救这孩子的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多看一刻是一刻。
我拿过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头发!’原来刚才这短短几个时辰,在她宛似过了几十年。那时她还不过十八、九岁,这几个时辰中惊惧、忧愁、悔恨、失望、伤心,诸般心情夹攻,鬓边竟现出了无数白发!
她全没留心自己的容貌有了什么改变,只怪镜子挡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镜子,拿开。’她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爷,是主子。我很奇怪,心里想:她一直爱惜自己的容颜,怎么这时却全不理会?当下将镜子掷开,只见她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盼望得那么恳切,只盼那孩子能活着。
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钻到孩子的身体里,代替他那正在一点一滴失却的性命。”
到这里,黄蓉转头望向王道一,不由心想:“当我受了重伤,眼见难愈之时,你也是这般的瞧着我的……”
王道一本来专心听一灯讲话,忽而似有所感,转头去看黄蓉,目光正撞进她的眼眸中,但见她眼中柔波荡漾,仿佛蕴着满腔的情意。
王道一静了一瞬,回以淡淡一笑,笑的很温暖。
当听到别人伤心欲绝的不幸之时,人都会不自禁的便想到自己,因为亲爱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着,因为她的伤势已经好了,不会再死。
是的,不会再死,在这两个少年人的心中,对方是永远不会死的。
只听一灯大师继续道:“我实在不忍,几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块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锦帕上绣着一对鸯鸳,这对鸯鸳的头是白的,这本来是白头偕老的口彩,但为什么‘可怜未老头先白’?
我一转头见到她鬓边的白发,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又刚硬起来,道:‘好,你们俩要白头偕老,却把我冷冷清清的撇在宫里做皇帝!这是你俩生的孩子,我为什么要耗损精力来救活他?’
她向我望了一眼,这是她看我的最后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怨毒与仇恨。她以后永远没再瞧我,可是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
她冷冷的道:‘放开我,我要抱孩子!’她这两句话得十分严峻,倒像她是我的主子,叫人难以违抗,于是我解开了她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怀里,那孩子一定痛得难当,想哭,但哭不出半点声音,脸儿胀得发紫,双眼望着母亲,求她相救。
可当时我心中刚硬,没半点儿慈心。我见她头发一根一根的由黑变灰,由灰变白,不知这是我心中的幻象,还是当真如此,只听她柔声道:‘孩子,娘没本事救你,娘却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静静的睡吧,孩子,你永远不会醒啦!’我听她轻轻的唱起歌儿来哄着孩子,唱得真好听,喏,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们听!”
众人听他如此,却听不到半点歌声,不禁相顾骇然。
那书生心下不忍,谏言道:“师父,你得累了,请歇歇吧。”
一灯大师却恍若不闻,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可自拔,继续道:“那孩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即又痛得全身抽动。她又柔声道:‘我的宝贝心肝,你睡着了,身上就不痛啦,一点儿也不苦啦!’猛听得波的一声,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窝之中。”
黄蓉一声惊呼,紧紧抓住王道一的手,其余各人也是脸上均无半点血色。
王道一本就知道这个故事,是以没有像其他人那般震惊失色,她反握住黄蓉的手,轻轻的捏了捏,以示安慰,又看向一灯大师,一灯此刻已经完全沉湎在过去,神情恍惚,两眼发直,她心里不由哀叹一声:“南帝虽已遁入空门,但心底里终究还是为旧情所困的,嗔念啊嗔念,他终究是没有看破。”
想那当世四绝,东邪虽风流潇洒却也偏激极端,北丐行侠仗义却总是贪吃懒做,南帝皈依佛门但还是为旧情所困,就算是目中无人的西毒,他恶贯满盈、坏事做绝却终生都不敢与自己的亲生儿子相认,他们个个是武林中的大宗师,个个看似风光无限,八面威风,实则各有各的错谬,也各有各的难处心结。
一灯大师却不理会众人各异的表情,又接着讲道:“我大叫一声,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只见她慢慢站起身来,森森的道:‘总有一日,我要用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她指着自己手腕上的玉环,道:‘这是我进宫那天你给我的,你等着吧,哪一天我把玉环还你,哪一天这匕首跟着也来了!’”
一灯到这里,又摸了摸手中的玉环,微微一笑,道:“就是这玉环,我等了十几年,今天总算等到了。”
黄蓉道:“伯伯,她自己杀死儿子,与你何干?孩子又不是你伤的。就算你当时有错,也不至于以死谢罪。况且,是她有错在先的。我到山下去发她走路,不许她再来骚扰……”
她话未完,那沙弥匆匆进来,道:“师父,山下又送来这东西。”双手捧着一个的布包。
一灯接过揭开,众人齐声惊呼,原来包内正是那锦帕所做的婴儿肚兜。
锦缎色已变黄,上面织着的那对鸯鸳却灿然如新。两只鸯鸳之间穿了一个刀孔,孔旁是一滩已变成黑色的血迹。
一灯呆望肚兜,凄然不语,过了良久,才道:“鸯鸳织就欲双丨飞,嘿,欲双丨飞,到头来总成一梦。她抱着儿子的尸体,纵声长笑,从窗中一跃而出,飞身上屋,转眼不见了影踪。我不饮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终于大彻大悟,将皇位传给我大儿子,就此出家为僧。”
他指着四个弟子道:“他们跟随我久了,不愿离开,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龙寺住。起初三年,四人轮流在朝辅佐我儿,后来我儿熟习了政务,国家清平无事。我们大伙儿便搬到了这里,也就没再回大理去。
我心肠刚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后十来年中,日日夜夜叫我不得安息,心里愧疚已极,总盼多救世人,赎此大罪。他们却不知我的苦衷,总是时加阻拦。唉,其实,就算救活千人万人,那孩子总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还了他,这罪孽又哪能消除得了?
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等她来把匕首刺入我心窝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来,我却寿数已终,这场因果难了。好啦,眼下总算给我盼到了。”
一灯似是如释重负般长长叹了口气。
黄蓉道:“这女人心肠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处,就怕自己功夫不济,处心积虑的在等待时机,刚巧碰到我给裘铁掌伤,就指引我来求治。让你耗损了真力。伯伯,欧阳锋那幅画又怎到了她的手里?这画又有什么干系?”
一灯微笑道:“你可知那画中的意思?”
黄蓉道:“知道。道一先前跟我讲过了,是‘佛祖割肉喂鹰’的典故。”
一灯点头笑道:“正是,正是。她当日离开大理,心怀怨愤,定然遍访江湖好手,意欲学艺以求报仇,由此而和欧阳锋相遇。那欧阳锋得悉了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筹划了这个方策,绘了这图给她。此则典故在西域流传甚广,欧阳锋是西域人,也必知道这故事。”
完后又叹道:“你们也无须烦恼,就算你们不与她相遇,她也必会随意伤一人,指点他来求我医治。只是若无武功高强之人护送,轻易上不得山来。欧阳锋此图绘成已久,安排下这个计谋,少也已有十年。这十年之中竟遇不着一个机缘,那也只能明是运数该当如此了。”
一灯完了,一声长笑,站起身来,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今日总算得遂她的心愿吧。”
又转头沉着脸向四弟子道:“你们好好去接引刘贵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语。”
四弟子不约而同的伏地大哭,齐叫:“师父!”
一灯叹道:“你们跟了我这许多年,难道还不明白师父的心事吗?”转头向王、黄二人道:“我求两位一件事。”
王、黄齐道:“但教所命,无有不遵。”
一灯道:“好。现下你们这就下山去。我一生负瑛姑实多,日后她如遇到什么危难艰险,务盼两位瞧在老僧面上,尽力援手。两位如能玉成她与周师兄的美事,老僧更是感激无量。”
王、黄两人愕然相顾,不敢答应。一灯见两人不作声,又追问一句:“老僧这个恳求,两位难以答允吗?”
黄蓉微一犹豫,道:“伯伯既这么,我们遵命就是。”拉了王道一衣袖,下拜告别。
一灯又道:“你们不必和瑛姑见面,从后山下去吧。”
黄蓉又答应了,牵着王道一的手转身出门。
四弟子见她并无戚容,都暗骂她心地凉薄,眼见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顷刻,竟然漠不关心的走就走。
王道一却知她必然另有计谋,当下跟着她出门。走到门口,黄蓉在她耳边低低了几句话。王道一点点头,又转过身来,慢慢走回。
一灯看着王道一道:“你心境旷达,将来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托你了。想来那也是你结拜大哥的事情。”
王道一道:“好,大师之事,晚辈自当尽心竭力。”着突然反手一伸,拿住了一灯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势点去,闭住了他两个大穴。两穴被闭,四肢登时动弹不得。
这一着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灯与四大弟子俱各大惊失色,齐叫:“干什么?”
王道一不话,手快如电,又往一灯肩头点去。一灯大师见王道一手伸到,右掌翻过,比她更快,拿住她左手手腕。
王道一吃了一惊,心想此际一灯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笼罩之下,竟能破势反击,这功夫确是高深之极,只是一灯此时真力虚弱,这一拿虚晃不稳。王道一立时反掌逆拿,扣住他手背,另一手食指前伸,点中一灯大师胁下的二穴,道:“大师,对不住之至。”
整个过程在电光火石之间便已完成,渔樵耕读站在门口,根本没反应过来。
这是黄蓉忽地跃进门来,向四人笑道:“各位先别动手,我有话。”
渔樵耕读愕然相顾,引力不发。
黄蓉正色道:“我等身受尊师厚恩,眼见尊师有难,岂能袖手不顾?适才冒犯,实是意图相救。”
那书生上前深深一揖,道:“家师对头是我们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别,她找上山来,我们不敢出手。何况家师为了那……那皇爷之死,十余年来耿耿于心,这一次就算功力不损,见到那刘贵妃前来,也必甘愿袖手受她一刀。我们师命难违,心焦如焚,实是智穷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绝世才华,若能指点一条明路,我辈粉身碎骨,亦当相报大恩大德。”
黄蓉听他得如此恳切,倒也不再如先前那样和他嬉笑,道:“我二人对尊师感恩之心,与四位无异,定当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进禅院,自是最好不过,但想她处心积虑,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余年,此次必是有备而来,只怕不容易阻挡。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个奇险,若能成功,倒可一劳永逸,更无后患。只是风险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此计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实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渔樵耕读齐道:“愿闻其详。”
黄蓉秀眉微扬,出一番话来,只把四人听得面面相觑,半晌做声不得。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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