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杨康之死
黄蓉一行人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听得鸦声大噪,千百只乌鸦在空中飞鸣来去。
丘处机走南闯北到过许多地方,略一看,便知到了铁枪庙附近。那铁枪庙祀奉的是五代时名将铁枪王彦章。庙旁有座高塔,塔顶群鸦世代为巢,当地乡民传铁枪庙的乌鸦是神兵神将,向来不敢侵犯,以致生养繁殖,越来越多。
黄蓉问道:“喂,天黑啦,到哪里投宿去?”
丘处机寻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风声,引动金兵捉拿。”便道:“那边不远处有座古庙。”
不多时来到铁枪庙前,黄蓉踢开庙门,扑鼻闻到一阵鸦粪尘土之气,似乎庙中久无人居,丘处机只怕她矫正惯养的性子埋怨嫌脏,哪知她竟没加理会,抬脚便入。
将丘处机连带担架安顿好,黄蓉命两名官军将地下扫干净,又命两人到厨下去烧热水,自己则坐在庙门门槛处,茫茫然的望向远处荒野。
丘处机抬眼去瞧她,只听她好像在轻轻的唱着曲,什么“鸳鸯双丨飞”,又是什么“未老头白”的。他听不大清楚,但瞧着黄蓉单薄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出长长的剪影,茕茕孑立,蓦地里觉得怪可怜的。
过了一会儿,官军烧来了热水。黄蓉先查看一番丘处机的伤处,这才自行洗脸。见没事吩咐了,两名官军赶紧远远的躲向后院去,再也没敢出来。
过得一阵,黄蓉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放在他跟前,自己又托了一列放在门口,侧身卧倒。
丘处机瞧着面前蒲团,又抬起头来目光复杂的瞧了瞧门口处的黄蓉,知她睡在门口是为防夜间出事,好护卫于他。
不久便听她呼吸渐细,慢慢睡去,但睡的并不安稳,似在做什么梦,只见她时而蹙眉,时而微笑,嘴中喃喃有词,反复嗫嚅,丘处机竖耳仔细听去,依稀辨出是“道一”二字。
他呆了半晌,终究还是侧身而卧,但他心中思潮起伏,矛盾纷杂,哪里睡得着。只听塔顶群鸦噪声渐竭,终于四下无声。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忽听庙外远处有人哈哈大笑,声音极是刺耳,静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
黄蓉给笑声惊醒,跃起身来,惊道:“欧阳锋!”
此时丘处机也已醒,只听得有数人着话渐渐行近,只是隔得远了,言语却听不清楚。再过片刻,脚步声也隐隐听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
黄蓉当下低声道:“西毒他们定是朝这庙中来,咱们且躲一躲。”
丘处机也知以眼下情形出去与欧阳锋拼命绝无胜算,便道:“好!”
黄蓉将睡过的蒲团踢散。环顾四周见殿中左右各有一面神像,便道:“神像背后。”
两人于是每人分别藏于一面石像之后,刚刚藏好,便有十余人走入殿中,跟着嗤的一响,黄蓉闻到一阵硫磺气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听欧阳锋道:“赵王爷,今日烟雨楼之役虽然无功,但也已大挫敌人的锐气。”
完颜洪烈笑道:“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欧阳锋嘿嘿的笑了数声,道:“王爷安排下妙计,调集嘉兴府官兵,万箭齐发,本可将这批家伙一网尽,不料迟不迟,早不早,刚好有这场大雾,却给□□溜了。”
又听一个年轻的声音道:“有师父出马,群丨奸今日虽然逃走,日后终能一一歼灭。只恨晚辈来迟了一步,没能见到师父您老人家大展神威,实是可惜之极。”
丘处机认得是杨康的声音,听他意思似是已认欧阳锋为师,不由得怒火填膺,又听梁子翁、彭连虎、沙通天等各出谀言,纷纷奉承欲阳锋,他如何独斗全真群道,杀得众道士狼狈不堪云云。
过得一阵,只听完颜洪烈的从人开铺盖,请完颜洪烈、欧阳锋、杨康三人安睡。正乱间,忽然一人叫了起来:“傻姑饿了,饿死啦,怎不给我吃的?”
黄蓉听得傻姑叫喊,大是惊诧,心想此人早已被爹爹带回桃花岛去,怎会与完颜洪烈、欧阳锋等人混在一起。只听杨康笑道:“对,快找些点心给大姑娘吃,莫饿坏了她。”过了片刻,傻姑大声咀嚼,吃起东西来。
她一边吃,一边道:“好兄弟,你带我回家去,叫我乖乖的听你话,怎么还不到家?”杨康道:“明儿就到啦,你先吃得饱饱的睡觉吧。”
又过一会儿,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宝塔上悉悉索索的,是什么声音?”杨康道:“不是鸟儿,就是老鼠。”
傻姑道:“我怕。”
杨康道:“怕什么!”
傻姑道:“我怕鬼。”
杨康笑道:“这里这许多人,鬼哪里敢来?”
傻姑道:“我就是怕那个笑着的白鬼。”
杨康忽然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爷爷来领你回桃花岛去。”
傻姑不敢再。
紧接着只听几人悉悉索索的纷纷躺下,庙中一时间又安静下来。只余各人喘气声音。
忽然,又听欧阳锋似是慢慢站起身来,森森然笑道:“原来药兄的千金也在这里,怎不出来问伯伯好?”边边往黄蓉所藏石像踱去。
黄蓉与丘处机同时吃了一惊,殿中人也均惊疑不定,完颜洪烈问道:“欧阳先生,这石像后有人?”
原来方才诸人不再话后,只余诸人的呼吸声,欧阳锋耳力何等灵敏,之前大家话时还未发觉,可一旦静下来,他又离黄蓉藏身石像颇近,便能察觉出石像后的猫腻了。
至于她为何能判断出那人便是黄蓉,那是因为他深知桃花岛武学特点,能从各人的呼吸吐纳中听出细微的差别来。
江湖五绝,各有各的绝技功夫,内功的修习方法自然也有所不同,吐纳之术亦有差别,若是北丐洪七公一路的,则吞吐刚猛,大开大合,若是全真教一脉的,则气息绵长悠久,柔中蕴刚,若是桃花岛黄药师一门的,吐纳法门则以轻灵有致见长。
欧阳锋方才细听石像后呼吸声,便知石像后定是桃花岛中人,又从其呼吸频率中听出此人功力尚浅,年纪幼,那当今天下,除了黄蓉以外,还会是谁呢。
黄蓉见已被发觉,索性大大方方的从石像后走了出来,笑道:“欧阳伯伯,您好啊。”
众人见石像后竟真冒出个人来,又惊又奇,嗖嗖的都抽出兵刃,将她团团围住,纷纷呼喝:“是谁?”“有刺客!”“什么人惊了王爷的驾?”
黄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欧阳伯伯大驾,你们大惊怪的干什么?”
欧阳锋道:“令尊怎知我会来此?”
黄蓉道:“我爹爹医卜星相,无所不通,随手起个卦,自然知晓。”
欧阳锋自然不信,但知就算再问,她也不会真话,便笑笑不语。沙通天等到庙外巡视了一遍,不见另有旁人,当下环卫在完颜洪烈身旁。
丘处机此时大气也不出一下,全部心思都听着殿中动静,已暗自横下一条心,随时准备冲出去:“这姑娘救我一命,我也须赔她一命才是,若这帮贼人胆敢对她动手,我丘某人就是拼着这条残命不要也要助她!”
黄蓉此时也是心里鼓,面上却不动声色,一面想着怎样掩护丘处机不被欧阳锋察觉,一面想着脱身之策,她慢慢走下石阶,坐在一个蒲团上,挨着傻姑,笑道:“傻姑,爷爷带了你到桃花岛上,怎么你在这里?”
傻姑道:“我不爱跟着爷爷,我要回自己家去。”
黄蓉问道:“爷爷哪里去啦?”
傻姑惊道:“你别我逃走啊,爷爷要我的。”
黄蓉此时已心生一计,便笑道:“我不,不过我问你什么话,你须得好好回答。”
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爷爷,他要来捉我回去,教我认字。”
黄蓉笑道:“我一定不。”瞧了杨康一眼,又道:“傻姑,这个好兄弟待你好得很,是不是?”
傻姑道:“是啊,他要带我回家去。我不爱在那个岛上玩。我要回家去。”
黄蓉道:“你回家干什么?你家里死过人,有鬼,你不记得了?”
傻姑“啊”的一声,惊道:“啊,我家里有鬼,有鬼!笑着的白鬼!我不回去啦。”
黄蓉提醒道:“还是个断了腿的白鬼,对不对?”
傻姑叫道:“对!对!断腿的!白衣服!”
旁边的欧阳锋神色忽地一凛。
黄蓉继续问:“那个人是谁杀的?”
傻姑道:“我见到的,是好兄弟……”只听叮当两响,两件暗器跌落在地。
黄蓉收了竹棒,笑道:“王爷,你让她下去好了,又何必用暗器伤她?”原来方才是她用竹棒落了暗器。
杨康怒道:“这傻子胡八道,什么鬼话都得出来。”
黄蓉道:“傻姑,你好啦,这位爷爷爱听。”指了指欧阳锋。
欧阳锋面色凝重,紧紧盯着傻姑。
傻姑见了欧阳锋与欧阳克颇为相似的样貌,忽然尖声叫道:“鬼,鬼,断了腿的鬼!断腿的公子爷!要来啦!”一言未毕,呼、蓬、啊哟三声连响,原来杨康突然跃起,伸手往傻姑天灵盖上抓落,却被黄蓉以狗棒法甩了个筋斗。这一动手,殿上立时大乱,沙通天等将黄蓉团团围住。
黄蓉只如不见,又道:“断腿的公子爷,你来,傻姑在这儿!”
傻姑忙扯住黄蓉的袖子,冲欧阳锋直摇头,急道:“别来找我讨命,是好兄弟用铁枪头杀的,我躲在厨房门后瞧见的……断腿鬼,你,你别找我啊!”
欧阳锋万料不到爱子竟是杨康所杀,但想别人能谎,傻姑所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大笑,笑声凄厉如鬼,横目向杨康道:“王爷,我侄儿当真该死,嗯?杀得好啊,杀得好!”话声森寒,各人耳中嗡嗡作响,忍不住身子颤抖。
杨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双目乱瞟,欲寻逃路。
丘处机听到殿中嘈杂动静,已知黄蓉意欲何为,她是想激怒欧阳锋,转移西毒注意力,又引起殿中骚动,好掩盖他的气息,叫欧阳锋不至再发现他,而西毒与完颜洪烈一行现下也因此事彻底决裂了,如此她便可伺机脱身。
见欧阳锋表情,完颜洪烈也是暗暗心惊,道:“这女子疯疯癫癫,欧阳先生怎能信她的话?令侄是王爷礼聘东来,王父子倚重得紧,岂能无缘无故的伤他?”
欧阳锋厉声喝问:“那是谁杀的?”
杨康只吓得手脚麻软,额头全是冷汗,不出半句话来。
黄蓉叹道:“欧阳伯伯,你无须怪王爷狠心,只怪你自己本领太高。”
欧阳锋奇道:“为什么?”
黄蓉道:“那日我在牛家村时,曾听得王爷在隔壁过一句话。”
欧阳锋问:“什么话?”
黄蓉道:“我曾听王爷对临死前的欧阳世兄:‘你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早有此意,只是你们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单传。只消你一死,你叔父就能收我啦!’”
听过这话,欧阳锋呆了一呆,随即冷冷一笑,一转头却已不见了杨康所在,忽听“啪”的一响,又是“啊哟”一声惊呼,只见杨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鲜血淋漓,脸色惨白。
原来杨康听黄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跃起,伸手爪疾往她头顶抓下。黄蓉过此话,料知他必来暗算,早有提防,她武功远比杨康高,听得风声,当即侧头避过,这一抓便落在她肩头。
杨康这一下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软猬甲的刺上,十指连心,痛得他险些立时昏晕。
旁人在黑暗中没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黄蓉还是欧阳锋所为。众人忌惮欧阳锋了得,个个不敢出声。
完颜洪烈上前扶住,问道:“康儿,怎么啦?哪里受了伤?”随手拔出腰刀,递在他的手里,料想欧阳锋决计不能善罢,只盼仗着人多势众,父子俩今晚能逃得性命。
杨康忍痛道:“没什么。”刚接过腰刀,突然手一麻,呛啷一响,那刀跌在地上,急忙弯腰去拾,也奇怪,手臂僵直,已是不听使唤。
这一惊非同可,左手在右手背上用力一捏,竟然丝毫没有知觉。
他抬头望着黄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针伤我!”
彭连虎等虽然碍着欧阳锋,但想完颜洪烈是金国王爷,眼见杨康神色惶急,当下或抢上慰问,或奔至黄蓉眼前,连叫:“快取解药来救治王爷。”却都尽量离得欧阳锋远远地。
黄蓉淡淡道:“我软猬甲上没毒,不必庸人自扰。这里自有杀他之人,我又何必伤他?”
却听杨康忽然大叫:“我……我……我动不来啦!”但见他双膝弯曲,身子慢慢垂下,口中发出似人似兽的荷荷之声。
黄蓉好生奇怪,一回头见欧阳锋脸上也有惊讶之色,再瞧杨康时,却见他忽然满面堆欢,裂嘴嘻笑,银白色的月光映照之下,更显得诡异无伦,心中突然一动,便已了然。道:“原来是欧阳伯伯下的毒手。”
欧阳锋奇道:“瞧他模样,确是中了我怪蛇之毒,我原是要他尝尝这个滋味的,丫头给我代劳,妙极妙极。只是这怪蛇天下唯我独有,丫头又从何处得来?”
黄蓉道:“我哪有怪蛇?这原是你下的毒,只是你自己尚且不知。”
欧阳锋道:“这倒奇了。”
黄蓉道:“欧阳伯伯,我记得你曾跟老顽童过一次赌。你将怪蛇的毒液给一条鲨鱼吃了,这鱼中毒死后,第二条鲨鱼吃它的肉,又会中毒,如此传布,可得上流毒无穷,是也不是?”
欧阳锋笑道:“我的毒物若无特异之处,那‘西毒’二字岂非浪得虚名?”
黄蓉转头看向杨康,道出答案:“是啊。南希仁南前辈便是第一条鲨鱼。”
这时杨康势如发疯,只在地下滚。梁子翁想要抱住他,却哪里抱持得住?两人搏斗争执,正如那日桃花岛上王道一与南希人一般。
欧阳锋皱眉思索,仍是不解,道:“愿闻其详。”
黄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岛上与他相遇,给他了一拳。这拳在我的左肩,软猬甲的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这软猬甲便是第二条鲨鱼。适才王爷出掌抓我,正好抓在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毒血进了他的血中。嗯,他便是第三条鲨鱼了。”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心想欧阳锋的怪蛇原来如此厉害,又想杨康行径,当真是报应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阵寒意。
完颜洪烈走到欧阳锋面前,突然双膝跪地,叫道:“欧阳先生,你救儿一命,王永感大德。”
欧阳锋哈哈大笑,道:“你儿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儿的性命就不是命吗!”目光在彭连虎等人脸上缓缓横扫过去,阴沉沉的道:“哪一位英雄不服,请站出来话!”
众人不由得同时后退,哪敢开口?
杨康忽从地上跃起,砰的一声,发拳将梁子翁了一个筋斗。完颜洪烈站起身来,叫道:“快扶王爷去临安,咱们赶请名医给他治伤。”
欧阳锋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哪一个名医治得?又有哪一个名医不要性命,敢来坏我的事?”
完颜洪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将武师喝道:“还不快扶王爷?”
沙通天走上前去拿他双臂,哪知杨康右手反勾,擒住他的手腕,左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抓了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脱,呆了一呆,只觉手臂微微麻痒,不禁心胆俱裂。
黄蓉冷冷道:“第四条鲨鱼。”
彭连虎与沙通天素来交好,他又善使毒丨药,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嗖的一声,已将沙通天半条臂膀砍了下来。侯通海还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连虎,你敢伤我师哥?”
沙通天忍住断臂剧痛,叫道:“傻子,彭大哥是为我好!”
此时杨康神智更加胡涂,指东西,乱踢乱咬。众人见了沙通天的情景,哪里还敢逗留,纷纷跟见了鬼一般,一拥出庙。
完颜洪烈叫道:“康儿,康儿!”
杨康眼中流泪,也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
完颜洪烈伸出手臂,两人抱在一起,道:“孩子,你怎么样?”
月光下却猛见杨康神态几近疯魔,面目突变,张开了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咬将过来。完颜洪烈大骇,急忙使劲推出。杨康力道全失,仰天摔倒,再也爬不起来。
完颜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庙,飞身上马,众家将前后簇拥,刹时间逃得影踪不见。
欧阳锋与黄蓉瞧着杨康在地下滚,各自转着念头,都不话。过了一会儿,杨康全身一阵扭曲,彻底就此不动。
杨康死后,欧阳锋转头盯向黄蓉,一双毒眼似有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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