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阴差阳错
也许自古好事多磨难,老天偏偏要跟王道一和黄蓉二人闹别扭,就在王道一乘着晚霞匆匆离开这座城继续追寻黄蓉而去的时候,黄蓉恰好来到了临安城中。
要黄蓉是如何逃脱西毒的钳制的,还要从半年前讲起。
半年前,西毒与黄蓉离开铁枪庙后,欧阳锋立即逼她讲解《九阴真经》,黄蓉哪里会乖乖就范,便使了个缓兵之计,对他讲经不难,但须得有个清净所在。老毒物自然答应她,黄蓉又借机提出要求,太湖旁有座归云庄,风景既美,酒菜又好,只不过庄主是她朋友,未免令会他放心不下。
欧阳锋被她这么一激将,又自诩不把归云庄放在眼里,黄蓉越是这么,他越是要去,还扬言不管那庄上有黄蓉多少朋友,他也全对付得了。
两人到了归云庄上,但陆乘风一家却全不在家,不知是外出到哪里去了。那庄子是按着黄药师五行八卦之术建造的。老毒物一踏进庄子,就知不妙,可是黄蓉立刻东一钻西一拐,早就躲了个没影没踪。西毒在庄子里瞎转一通,找不到她,怒上心头,一把火将归云庄烧成了白地。
王道一前几日路过归云庄看到的一片火烧后的废墟,便是半年前欧阳锋的杰作。
黄蓉料到他雷霆大怒,定要烧庄,便先一步支会庄中仆从事先躲开,保住一庄人性命。西毒虽抓她不到,可是他当真歹毒,硬是守着去往桃花岛必由途径候着黄蓉,黄蓉想赶回桃花岛找自家爹爹庇护也不成,几次险些给欧阳锋拦路撞到。
于是她索性满江湖东走西钻,西毒虽仗着武功高强一直紧跟着她,但以黄蓉的机智,也从未叫他逮到过。如此过了几个月,她某次趁着西毒不注意,才完完全全将他甩开。
黄蓉知道王道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寻她,但她也不敢就此便和丐帮或江湖上其他帮派取得联系。因为,丐帮、全真教等教派据点虽是消息传递最快捷的途径,但大帮派往往人多眼杂,也是消息最易泄露的途径。她刚刚从西毒的视线下完全脱身,此时若马上与据点联系,以西毒的耳目能耐,保不准她与王道一还没汇合,西毒却先一步又找上门来了。
黄蓉思量一番,决定先不与帮众联系,而是一路暗中旁听茶馆酒肆中的各种江湖上的道消息,伺机而动。
就在前不久,她于一家酒肆中听闻一些酒客最近有一穿道袍的二十岁左右的女子骑马往临安城而去,众人纷纷议论那女子的容貌气质如何如何等等,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黄蓉听着听着,判断出众人随口议论的那人八成就是王道一了,一想到这一点,只激动的她不由自主的浑身颤抖。
她不动声色的离开那家酒肆,直奔临安而去。
这是她们半年来相距最近的一次。
在王道一雨夜于清风茶楼中弈棋的时候,黄蓉正快马加鞭向临安赶来。在她第二日黄昏再次启程离开这座城的时候,黄蓉正好踏足临安城内。
黄蓉进入城中后,于别馆歇息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在城中各处溜达,企图从坊间的风言风语中听得什么有用的消息,她行动更加谨慎,不知为什么,她总有一股直觉,直觉西毒就在这附近。
烟花三月,桃红柳绿的临安城配上一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十七岁少女,让这座城市的景致显得更加妩媚多情。
她行走于市井间,脚步不期然的停在了那名为“清风茶楼”的宏伟建筑前,抬头量那黑底金字的巍峨牌匾以及今早刚刚挂上去的一副崭新对联。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荼者,茶也,味苦。荠者,甘甜味也。
她慢慢咀嚼着这副不同寻常的对联,不由想到:“是《诗经》里的句子呢……”
《诗经》,是道一最熟识喜爱的一部典籍。
就凭这一点,也足以让黄蓉踏进这座茶楼看上一看的了。
清风公子觉得自己今年真是流年大吉,前一天刚巧得遇一位能解开珍珑棋局的奇女子,今早又猝不及防的邂逅了一个同样惊为天人的女子。
当黄蓉抬脚迈入清风茶楼的时候,茶厅里的店伙但凡看见她的,都有一瞬间的失神怔愣,随即不敢再看,低了头纷纷在心里嘀咕:“昨天刚送走一位高人,今天又来一个仙女,自家茶楼的风水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清风公子本来在柜台后正对着算盘噼里啪啦算得起劲,察觉到厅中本来有序的节奏有短暂的停滞,不由自主抬起头来,望向门口。
这一看之下,彻底呆住了。
只见这迈进门来的女子一身白衣如雪,头上金环闪闪发亮,容貌明艳如朝霞,气质高贵出尘,乘着临安城间的朦胧薄雾,更显如梦似幻,整个人灿然生光,就像是仙子下凡到此处一般。
女大十八变,半年来,黄蓉出落的更为灵秀了,随便瞧上一眼,便叫人惊心动魄,见之忘俗。
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绕过柜台迎上去,亲自招呼。
黄蓉看他一眼,也不多话,直接点了一份西湖细点,外加一壶上等明前龙井。
等清风公子端着茶盘点心再次回到厅中时,却见黄蓉正直直坐在排布有棋局的那张桌子上。
还是那幅残局,今早店伙刚刚收拾出来的。
以往每当有人挪动过这副棋后,店伙都会待那人离开后自觉将棋子摆成原来的形貌,这是老板吩咐下的事情,自然无人敢懈怠疏忽。即便昨日已有人将这珍珑解出,但在没得到老板指示前,店伙还是按照以往三年的规矩收拾了。
见黄蓉端详那副残局,清风公子走上来将茶点放在一旁,笑道:“姑娘也会棋?”
黄蓉看起来虽年纪不大,纯真无邪,可是腹中才学怕是十个清风公子都不及的,听他这等觑话语,黄蓉笑道:“棋道最是枯燥,远不及其他的学问有意思,不过这珍珑看起来着实不易解啊。”
清风公子有些讶异,问道:“姑娘看得出?”
黄蓉歪头看了棋盘半晌,从两只棋瓮中取出棋子,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两手交替,快快试着下了十余子,又看了看,摇了摇头,道:“这残局厉害了,我是解不出的。”着又将下过的子一一拾回棋瓮中,转身在邻桌坐下。
清风公子全程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别瞧黄蓉方才那看似随意玩闹般的快速下了十几子,其实每一步都各具玄妙,俨然是个中高手的走法。
能对这盘残局观察的如此之深刻竟还不至棋迷,清风公子今日是见到第二个了。当然,第一个自然是前日的王道一。
他斟好两杯热茶,在黄蓉对面坐下,问道:“姑娘棋力不浅,为何不接着试试?”
黄蓉只是为了门口那一对对联吸引才进的这茶楼,哪里愿意与他长篇大论,便道:“解不出来,为何要再试?”
清风公子奇道:“姑娘才试走了十来步便知道自己解不出来?”
黄蓉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尝了尝,放下茶盏,道:“自然。既已看出自己解不出,又何必继续强求,棋理本就枯燥,怪烦的。”
清风公子又是一愣,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截然不同的论调。
清醒的清楚自己的能力,同时能一眼看出这棋局的难度,知己知彼,然后潇洒利落的弃之一旁,毫不留恋。
这三般能耐,无论具备哪一种,都是极为了得。
清风公子默默地想着,虽然这姑娘不及昨日那道长般能将这盘棋解出,但这等通透灵秀的心智,令他不由觉得着实更为可爱些。
这几年来,他见过了太多因为解不出这珍珑棋局而挫败颓唐,捶胸顿足之人,但凡棋力不凡者,面对这盘棋,难免不会难过伤怀,可这姑娘竟能看的这般开,就好像于她而言,下棋不过只是一项不怎么有趣的消遣罢了,别人眼中的洪水猛兽,在她心里只是游戏。
面对高不可攀的难题,有两种战胜它的方式,一是用更强大的能力攻克它,二是直接忽略它,根本不把它当回事。居其一,难题便不再是难题。
王道一是前者,黄蓉是后者。
面对这花一般美丽又聪明绝顶的女子,任是谁都会被吸引,清风公子看了看正品茶的黄蓉,开口搭话道:“姑娘觉得在下这茶楼的茶水如何?”他自信自家的茶能叫她不出什么不好的言语来。
可是他还是低估了黄蓉的鉴赏力和挑剔程度,只见她放下茶杯,想了想,评道:
“这茶叶采自清明以前朝露未晞之时,叶嫩色均,算是讲究,可这点茶之水便不过尔尔了,《茶经》中有言:‘煎茶之水,以山泉水为最上,江水次之,井水最次。山水,又以出于乳泉、石池水流不急的为最好,像瀑布般汹涌湍急的水便不够鲜。再者,积蓄在山谷中的水,虽澄清却不流动,若要饮用,可先加以疏导,到有新泉缓缓流动时取用。江河的水,要从远离市坊之地取用。井水,应从经常汲水的井中取用。’
你这茶水,尝来略显生硬,怕是用的井水吧。以好茶配次一等的水,岂不可惜?好在煎煮火候到位,香味不散,总体尝来嘛……还算不错的吧。”
清风公子直听得瞠目结舌,他万料不到这个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少女竟懂得这般多,更想与她多谈一阵,于是附和道:“姑娘所言极是,我这煎茶用的水确实是临近的井水,算不得最讲究。未想到姑娘年纪,竟有这等见地。”
黄蓉却是不愿再了的,如若她对面坐的是王道一,她便是上三天三夜也不觉得厌烦,她会兴致勃勃的把更多关于茶水的事情讲给她听,她会:“道一,你知道吗,其实煎茶之水远不止能分这三个等次,还有更苛刻的分法呢,唐代有个叫张又新的,便写过一篇叫《煎茶水记》的文章,把天下的水,分为二十个等级,还是茶圣陆羽流传下来的。
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新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峡州扇子山虾模口水第四;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庐山招贤夺下方桥潭水第六;扬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西东瀑布泉第八;唐州柏岩县淮水源第九;庐州龙池山岭水第十;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十一;扬州大明寺水第十二;汉江金州上游中零水第十三……”
而她的道一一定会露出那种很温暖的微笑,然后不厌其烦的、很有耐心的听着她絮叨这些事情。
而现在,面对着一个陌生人,黄蓉丝毫提不起兴致,她算喝完这杯茶就走。
清风公子似是察觉出她的心不在焉,略略有些失落,便另起一个话题,问道:“姑娘为何只身一人来到这临安城中?”
黄蓉听到这话,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人,侧头望向窗外,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来,道:“我正要找一个人。”
他看见她精致姣好的侧脸上第一次泛起真实生动的笑容,一阵微风吹过,带来窗外的花香,拂起她面颊上几缕发丝,她目光落在窗外,灵灵有神的水眸中有柔波荡漾,似乎心里正回忆着什么人。
这一瞬间,清风公子被眼前所看到的给击中了。
他瞧着黄蓉此时的样子,心脏突然空跳了一拍,他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不知名的姑娘此时心里正想念着的是谁,但他知道自己无比艳羡那个人,艳羡的有些妒嫉。
他呆呆的看着黄蓉,忽然萌生出一股强烈的情感,他想留下她。
这便是黄蓉,能叫遇到过她的人一见倾心。连两世以来都活的无欲无求的王道一都不能幸免,何况这位本就生于俗尘的富贵风流的公子哥呢。
清风公子决定亮出家藏的狮字号龙井来,他想她多留一刻是一刻。拍了拍手,命店伙取来包裹,层层开来,取出四方楠木茶罐,拧开。
依旧是茶气满室,馥郁清香。
不出他所料,黄蓉果然显出些许兴味来。
清风公子心里又惊又喜,赶紧麻溜的亲手点上酽酽的两杯,茶杯用的还是上好的釉里红莲叶缠枝纹青瓷。
这罐家中珍藏的明前龙井,他还是第二次请外人尝,第一次是为谢恩,这第二次倒有了些讨好的意味。与古时那些散尽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的贵族王侯们的心情倒有些相似。
清风公子慢慢将散着花香奶香的清茶推倒黄蓉手边,心里有些激动,略带期盼的道:“家里藏的茶,看看能否入得了姑娘法眼。”
黄蓉自闻着这茶气便知这茶品次必定不俗,端起杯子品一口,尝了尝,自然不吝夸赞的道:“好茶。”
清风公子高兴的两眼放光。
黄蓉吃着茶,目光落在旁边的棋局上,随口道:“我瞧你这棋局摆在这么显眼的位置,定是想有人能破解出吧,不过,这道珍珑太难,我是没那本领解出来,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解。”
清风公子听她这话,心里面不大相信。开什么玩笑,他花费几载广罗天下英才也没解出的棋局,昨天好不容易碰巧被一个游方高人解出来,今天又来一个,她知道还有一人能解,世上哪有这么多能解出这道旷世珍珑之人?就算有,也总不至于扎堆出现吧?
他心里面不以为然,可为着不扫黄蓉的兴,还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笑道:“哦?姑娘竟认识这等高手,不知是哪一位?”
黄蓉哪能看不破他心中所想,便道:“你的动听,心里定是不信的,还道我口出狂言,不自量力,对不对?”
清风公子面色一僵,呐呐道:“没有……我……”
黄蓉继续笑道:“嗯,不过你还真是想错了,我知道的这人,从没见过有她解不出的棋局,她与人下棋,从来没有下输过,包括我爹爹都下不赢她。”她这话时,一双眸子晶晶发亮,其中像是有星光闪耀,那神态语气,都似甚是骄傲得意的模样,仿佛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一般。
清风公子愣了愣,看着她这难得喜悦外露的情绪,一时又是高兴又是心酸,不由开口问道:“姑娘的这人,可就是姑娘一心要找之人?”
黄蓉点点头,笑道:“正是。”继而又侧头望向那盘棋局,回忆着浅笑道:“她这人啊,诗词歌赋、弹琴作画、五行术数样样不如我,偏生在这最古古板板的棋道上胜我一筹。”她这话的嘴上似是很不服气,但面上的笑容却温柔的如同细雨过后的西湖水,荡人心魄。
清风公子瞧着她,有些失神,心中一瞬怅然,但面上还带着得体的笑容,继续与她攀谈道:“那照姑娘所,这人倒真是个厉害的高手了。他和谁下棋都总是赢吗?”
“不,她总是和。”黄蓉笑了,美目流转,顾盼神飞,又道:“不论是像我爹爹那样的高手还是臭棋篓子,她都总是下成和。”
忽然之间,清风公子礼貌的笑意瞬时凝固在脸上,他好像知道黄蓉要找的人是谁了!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了,她们,是在互相寻找……
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有些颤抖,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若有所思的道:“如此来,姑娘要找之人倒真是个人物了。”
当然是个人物了。
他看向那盘棋局,心里补了一句。
他不知道这两个女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看得出来在黄蓉的眼里除了王道一以外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他也终于明白了像王道一那般淡泊无争之人为何心里会有那么深刻的俗尘牵挂。
他默默地想着。
渊渟岳峙如王道一,无怪乎黄蓉会心心念念。
惊才绝艳如黄蓉,无怪乎王道一会无时或忘。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随后二人的谈话渐渐趋于平淡,清风公子一边仍与黄蓉攀谈,一边在心里矛盾挣扎,理智上讲,他应该把自己知道的告诉黄蓉的,可情感上来,他却又心存一种复杂的不愿意。
直到黄蓉品完了那一壶茶起身要离开的时候,他才一咬牙,慌忙的叫住了她,也不知是为了挽留还是如实相告。
黄蓉本来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抬眼望向街市,此时正值清,街上百姓稀稀拉拉,茶楼中也没有其他客人,听到身后的叫声,她方有些诧异的回过头来。
清风公子紧紧盯着黄蓉,目光有些闪烁,犹豫片刻后,终是开口言道:“姑娘要寻之人,是否是一位身穿道袍的年轻女子?”
黄蓉目光一变。
清风公子紧接着又放出一颗重磅炸丨弹:“那位道长……前天来过,解了珍珑,昨晚刚走。”
完这一句后,他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的碎了。
可怜的多情公子啊,现在才终于晓得,命运本就不像情爱话本里写的那样梦幻美好。自己本以为天造地设的一场邂逅,其实只不过是自作多情的一次镜花水月罢了。
这世上,有多少像他一样的可怜人呢?
黄蓉听后猛地睁大了眼睛,声音都有些发颤,“她走了?去哪了?往哪里走的?”
清风公子叹了口气,看向门口那幅“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对联,幽幽的声音像是在为自己还未开始便已落寞结束的初恋举行一场葬礼:“这副对联,便是那位道长昨日所起。”
黄蓉看向那副对联,怔了怔。
清风公子随即伸手向着昨天傍晚王道一消失的北方一指,继续道:“她朝那个方向去了。”
黄蓉有些激动,对他笑道:“谢谢你啦,我要去找她了,多谢你方才款待。”罢,人已飞身朝北方而去。
清风公子望着黄蓉逐渐消失的背影,不禁觉得恍如隔世,短短三天,他竟接连遇到了这样两个女子,令他今后人生一切所遇之人都索然无味。
而他,只是她们生命中的过客。
他慢慢转回身来,淡淡朝店伙吩咐一句:“将那棋盘收了吧。”
店伙一愣,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问道:“公子,以后还摆出来吗?”
“不摆了,以后都不摆了。”
作者有话要:
嗯,所以,清风公子只是个衔接剧情发展顺便被喂了一嘴狗粮的酱油b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