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茶禅一味
王道一端着热气腾腾的两碗僧粥回来的时候,见到虚竹正坐在蒲团上看一卷发黄的经书,正是他一直插在腰间的那本。
两人吃罢饭,王道一又收拾了两人碗筷去悄悄洗了,再趁人不备放回饭堂。待她回到藏经阁时,已不见了虚竹,蒲团上只放着那卷经书。
她走过去刚将书拾起,忽然,一道传音入密的声音飘进了她耳朵,是虚竹的声音:“孩儿,帮我把它还了吧。”
王道一环顾四周,又看看窗外,哪里有虚竹的半分影子?她心下感慨:“离这么远都能用传音入密,虚竹子先生功力实是深不可测。”
传音入密是一项武功绝技,江湖上鲜有人会,此功用内力发出声音,传到指定的人的耳中,声音虽大,却只有一人能听见,其他人就算靠的再近也接收不到一丝声响。此功唯有内功深湛之人方能驾驭,功力越深,便能将声音传播的越远。
王道一简单将这书翻了翻,发现是一本梵语经书,她自然不认得,让她惊讶的是,在这书的行距夹缝间,竟写满了汉字。她仔细瞧了几句,又是一惊,这汉字所写内容是一部极为厉害的武功!
她不用想也知道,这定然就是传中的《九阳真经》了。
斗酒僧闲来无事在梵语经卷夹缝中写的《九阳真经》。
王道一大致回忆了一下情节,既然《九阳真经》写在此书上,那这本经书便该是《楞伽经》了。
她又想到《天龙八部》中虚竹的师伯祖圆寂前曾告诫他要他多在‘慧’字上下功夫,叫他将四卷《楞伽经》用心研读。
王道一看着这本已被翻阅了不知多少遍、破破烂烂的梵文经书,忽然感怀起来。
虚竹还是虚竹啊,即使时间将他的性格磨得再平淡,他心底里还是当年那个热忱认真的青年,只因师伯祖的一句话,便将此经随时带在身上,昼夜不离身,时时拿出来参研,一百年过去,还当真是“用心研读”啊!
那么,现下他终于要将这经书还回去了,是因为已经参透了那个“慧”字了吗?
王道一望向窗外蔚蓝的天空,想到虚竹那一片苍茫的眼睛,喃喃道:“该是参透了吧……”
她在藏经阁中找了找,将这卷梵语《楞伽经》与汉译本的《楞伽经》放在了一处。
至于书中那部可以和《九阴真经》相媲美的《九阳真经》,她倒是不在意的,但凡习武之人都知道“练武再精不再多”的道理,与其贪婪的多学一门功夫,还不如老老实实将已学过的功夫吃透进步的来的快。
王重阳仅凭先天功和全真剑法便摘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洪七公凭借降龙十八掌和狗棒法欺身四绝;黄药师一句“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便道尽看家绝技。
反观王道一,现下学过的功夫倒是多的很,还不是被西毒追堵的无计可施?
可见,像这般的绝世功夫,潜心练透一门便足够了,练多了反而可能会是浪费时间。
《九阴真经》与《九阳真经》都是同等高境界的武学奇书,抓住一本认真研习透彻便好,她是断然不会去做那贪多嚼不烂的事情。
如此,王道一便在山林寺藏经阁中安顿下来,她每日还抽空偷偷溜出去在下山的必经之路上看看西毒还在不在,她原想西毒一段时间堵不到她便会知难而退了,哪知一连一个月过去,那欧阳锋就像是长在山口上一般,寸步不离,那架势,看样子是铁了心要逮到她不可。
这可愁坏了王道一,虽然西毒一直在嵩山上候着她间接代表了黄蓉此时的安全,但是她不可能永远就躲在少林寺里面吧?
她心里着急着要出山去寻黄蓉,但西毒又牢牢霸住下山之路,她又没虚竹那等飞天越海之能,能随随便便就自己劈一条路出来想走哪里走哪里,闷在藏经阁里,想破脑袋也不得妙法,这可如何是好?
王道一心中焦急又无法可依,只得夜夜通过读佛经来安定心神。
为什么是夜夜呢?
原来,少林寺僧侣白日练功参禅,夜晚休息,王道一为了不叫人发现她,只得改变自己生活作息,与他们颠倒过来,夜间读书练功,白天睡觉休息。
好在这藏经阁挨着一条山溪而建,夜间她在溪边练剑练拳,水流淙淙声恰好能将她练功的声响掩盖了。
自那日虚竹离开后,王道一便再也没见过他,可两人仍然保持着一种特殊的联系,叫王道一感觉颇为奇怪。
事情还得从头道来。
她这一月来为了减少焦虑之感便每夜参读藏经阁中的佛经,以求静心,有些类似《金刚经》、《心经》的典籍她以前都读过,可这藏经阁中的经书珍惜之处在于经书上有不少高僧曾经做过的批注心得,往往叫人一览而有醍醐灌顶之感,所以她又读一遍,还颇觉有意思。
不得不王道一是个做什么事都极为认真的人,哪怕是消遣,也是认真的消遣,单只一部《金刚经》,她便读了十几个版本的,更不要其他经卷了,除此之外,还时时将自己所思所想记录下来,恐怕少林寺的比丘都没几个像她这么认真读经书的。
当然,记录用的笔墨纸砚当然也是去禅房偷来的。
就是这样,一件离奇的事情出现了。
自从她开始记录读经心得之后,白天睡饱了觉,每当夜里醒来都能发现自己做过的记录旁边有一行不同字迹的批注,对她的记录心得做出评点。而这些寥寥数语的评点,往往能叫她恍然大悟般的悟出更多道理来。
不用想,这个对她没有恶意,且能神出鬼没的在她睡着的时候来到藏经阁写下评点又能不被她发觉的人,定然是虚竹了。
不仅如此,每当她读懂一部经书并将它归还原处的时候,总能在同样的位置发现一本原先不在那处的经书,且那新出现经书的理解难度恰好又很合适她来读,随着她对佛理的更深入了解,每次出现的经书难度便也跟着她的水平逐级递升。
王道一纳闷了,虚竹子这是想干嘛?
虚竹子几乎每日都费心思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却又不直截了当送她下山,他叫她留在此处,这到底是何意?
明明她看佛经只是为了消遣,可虚竹子却好像是刻意要教导她佛理一般?
王道一对虚竹的所作所为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月来,她读的经书不少,心情不但没得到静定,却反而越来越烦躁,夜里练剑读书的时候心境也愈来愈不平静。
某天夜里,她再也无心练功,对着潺潺的流水,满脑子都是黄蓉的影子,满心想的都是如何从西毒的围堵中脱身,她就那么呆站了一整夜。
自从不见黄蓉以来,她从未如此耽搁过行程。这半年中,一想到黄蓉,她便无心在任何地方逗留,焦急与思念使她从不肯停下奔袭的脚步,仿佛这样做便能缓解心中的忧虑一般。
虽然她明白现下西毒已经被她吊住了,黄蓉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她还是着急,还是忧虑,还是思念,仿佛焦虑和思念在这半年中已经变成了她的本能。
以前那个无时无刻都恬淡无波的王道一已经不见了。
虽然与常人比起来,她还是那个样子,淡泊无争的样子,但其实她的心湖早已经不如以前那般平静了,一涉及到黄蓉她便无法平静了。
若是最熟悉她的师父王重阳还在世,看到现在的王道一,怕是会大吃一惊吧,别人或许看不出来,王重阳还能瞧不出来吗,他花费全部心血教导出来的亲传弟子,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
从前那个重阳宫后山里心性如渊的王道一去哪里啦?
早在遇到黄蓉那一刻起,王道一便不再是从前的王道一了。
王道一静静的听着黑夜中的水流声,负剑而立,思绪始终无法沉淀下来。夜晚越静,她便越躁。然而她又不能立马动身让旅途来缓解她的这份焦躁,于是这焦躁便越聚越多,连续一个月来压在心底的焦躁感,终是在今夜终于达到不能承受的顶峰,破土而出了,化为了实质,干扰着她。
忽然间,她听到身后有轻叹声传来,低沉的声音响起:“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费那许多心思,却不直接送你下山?”
王道一微微一顿,转过身来,只见虚竹站在十步开外,月光照在他的灰布袍子上,今夜没有一点风,叫他看起来更像一块石头。
她没有话,算是默认。她真的想不明白虚竹是怎么想的。
静了片刻,虚竹又问:“你若想斗过你那对头,要靠什么?”
王道一不假思索,脱口道:“武功。”
不过王道一好歹是王道一,自然不会只明白这么肤浅的一层,她想了想,又答出一个词:“心性。”
虚竹眼中闪过一抹欣慰,夜色太黑,王道一并未看见。
他不再问,转身向藏经阁而去,边走边道:“时辰正好,一同来吃口茶吧。”
王道一随虚竹来到经阁三层,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里多了一柄茶壶,方才夜色太暗,她没注意到。
两人就着一方矮桌相对坐下,虚竹又从袖中摸出两个陶碗摆上,这陶碗是粗陶制的,没有上釉,摸上去有沙沙的粗粝感,样式也极简,黑黢黢的,在昏黄的青灯下显出一层亚光,虽不及那日在清风茶楼的青瓷盏精致,却更有一种朴素的禅趣在里面。
茶自然是嵩山的山茶,寺里的僧人炒制的,也不知虚竹是从哪间禅房里顺来的。虚竹手提着茶壶哗啦啦的就往茶碗里倒,一边倒还一边按照佛家人吃茶的规矩就口占诗一首:
“嵩山风致有僧家,
石山清泉竹里茶。
法藏名僧知愈静,
香烟茶翠满袈裟。”
低沉醇厚的声音徐徐蔓延在寂静的经阁里,给人以镇定人心之感,抚平了心间躁动。
诗毕,两碗热茶也恰好倒好,他推过来一碗给王道一。
浓浓的茶香顿时扑鼻而来,王道一闻到了热茶水蒸上来的茶气,原本焦躁的心绪竟渐渐平复下来,莫名的叫人暂且忘了心头烦恼,只想好生喝上一碗热茶再。
她端起碗喝了一口,又酽又浓,尝来棱棱有金石之气,杀口得很,茶气直冲头顶,精神立时为之一振,仿若忽然清醒了一般。
佛家的茶果然和别处的不同,佛家的茶便像是少林寺的功夫,铿铿锵锵的,硬气。
王道一边品边在心里感慨,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产一方茶。
终南山的茶带着石骨花香,岩韵悠长,柔中蓄刚,是典型的道家风骨。
临安的西湖龙井清润微苦,细腻绵软,又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特征。
而这少林寺脚下的嵩山山茶,却闻来冲鼻,喝来杀口,从里硬到外,气质亦是与少林阳刚功夫相一致。
怪不得全真教会坐落在终南山,而嵩山能养得出一座少林寺来。
她品着手里的热浓茶,一口接一口,越喝越香,不禁出声赞道:“真是难得好茶。茶好,炒的也好。可惜已过了炒茶的季节,否则真是要好好看看少林寺的众师父们是怎样制作这茶的,和龙井、和终南山的茶比真有另一番特色。”
虚竹一手端着茶,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跟你一讲你就明白了。鲜叶摊放,下锅杀青,再摊凉,扇掉水汽,再揉、烘,再摊凉,再扇,再锅炒,再摊凉,再炒,再干,再摊凉,再藏。”
王道一是懂得制茶之人,一听便听出了门道,也笑道:“这法子和终南山山茶的制法可不大一样,摊凉的步骤也忒多。”
虚竹忽然一本正经道:“这就叫水里也去得,火里也去得,热里也经得,冷里也经得。没有这番功夫,没这番心性,哪里来的好茶。人也是一样的。”
王道一听了他这一番话,端着茶碗的手一顿,如中了机锋一般,有些愣怔起来了。
虚竹恍如不见,继续慢慢喝茶,喝光一碗,再满上。
王道一怔了一阵,也继续低头喝茶。
两人又静静的专心喝了一会儿,谁也不出声,却都并没觉得不妥。阁楼内昏黄的佛灯,氤氲的茶气,一排排卷帙浩繁的经书,给这个不大的空间烘托出一股禅意来。
王道一又忽然笑道:“都茶禅一味,禅心止水,晚辈现下是有点点明白了。”
“哦?”
王道一想了想,道:“一是佛门寺院普遍种茶,历来古刹建名山,名山出佳茗,依晚辈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虚竹有些饶有兴趣,笑道:“二呢?”
王道一慢慢道:“二来,‘农禅并重’是佛门一条祖训。大寺院中往往有一种茶僧是专司种茶制茶之职的。”
“还有第三吗?”
王道一点点头道:“自然有。结合一二两点,那便形成了佛门的茶礼,晚辈见这少林寺中,每天天不亮时分,钟一过,僧侣们便早起来,先饮茶,再礼佛参禅,还要在佛前敬供茶水。似乎这佛理与茶道总有着不解之缘,晚辈想,所谓大乘教乘教,无非茫茫苦海,是乘大船到彼岸还是舟到彼岸罢了。”
虚竹失笑:“孩儿,你慧根不浅,要是出家,肯定是个高僧,可惜先入了道门。不过,那也不错。”
王道一给自己填了茶水,一边摇头道:“晚辈曾经是道家弟子,现下却已经还俗了,而且,晚辈往后也永远不会出家。”
虚竹看了她片刻,点点头道:“嗯,我知道,猜也猜得出,你心里有人,破不了执。”
王道一又是一愣,脑海中划过一道倩影,她慢慢道:“的确破不了,也不愿破。”
虚竹喝了口茶,首次主动起了话头:“那个人吧。”
王道一没反应过来:“谁?”
虚竹道:“你的执。”
王道一想了片刻,开口道:“她是个女子。”
虚竹端茶的手只微停顿一下,随后淡淡道:“然后呢?”
这倒叫王道一讶然了,看了他半晌,不由在心里默默想道:“不愧是活了两个甲子有余历经沧海桑田的‘活化石’,听见什么都见怪不怪的。”
她于是继续道:“她是黄蓉。”
虚竹问:“黄蓉是谁?”
黄蓉是谁?
这倒把王道一给问住了。黄蓉的模样逐渐呈现在她脑海里,她有千百万个词要去描述她,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这些话是如此的贫瘠匮乏,竟不能描述她十万分之一来。
她想了半晌,终是轻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夜空中那轮半缺的明月,喃喃道:“黄蓉就是黄蓉,前世今生,三千世界,就只这么一个黄蓉。”
虚竹看了看她,叹道:“痴儿!”
一壶茶尽,二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言,王道一盯着跳跃的烛火,良久良久,终是看向虚竹,语气困惑:“前辈,晚辈还是不懂。”
虚竹道:“你方才在溪边什么来?”
王道一回忆片刻,答道:“那时,前辈问:‘若想斗过西毒,靠什么?’晚辈答:‘一则以武功,二则以心性。’”
虚竹道:“那你现下武功够了吗?”
“不够。”
“心性够了吗?”
“……也不够。”
虚竹不再话,王道一却蓦然醒悟了。
对啊,西毒才是关键啊。武功也不够,心性也不够,所以王道一你急什么呢?着急就能将这两样补够吗?
她终于明白了虚竹为何不直接护送她下山了,以虚竹之能,固然能帮她这一次,可下一次呢?
就算她现下出了山,找到了黄蓉,两人重逢了,见面了,又能怎么样?只要西毒一日在世,只要她们的实力一日不如西毒,那么西毒必会频频来与她们为难,一旦有了西毒这个阴魂不散的魔鬼缠身,那么她和黄蓉就算能够得到短暂相聚,以后也会再遇到一次又一次的困厄!不是分离,便是受伤。
西毒是她们绕不过去的阻碍。
王道一觉得自己之前目光真是短浅的可以。
趁着西毒现在天天堵在山口的时间,趁着他现在既伤不了黄蓉也伤不了自己的大好时机,该当潜心修炼,提升自己才是啊!
王道一想通了。
她还明白过来,这一个月以来,虚竹是在提点她,助她锻炼心性,这是一种从根本上的帮法。
武学中最玄妙的莫过心性二字,心性沉稳通透者,练功一日可比旁人百日之功,心性不佳意志不坚者,埋头苦练百日也不如旁人一日。
王道一站起身来,向虚竹一揖到底,诚恳道:“多谢虚竹子先生教我。”
虚竹微微一笑,不言,从窗口倏然飘去,转瞬便与夜色融为一体。
王道一凝望漫漫夜空,遐思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