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得舍之间
王道一的轻功很好,抱着黄蓉走的又快又稳,许是带起了一些凉风,黄蓉微微瑟缩了一下,下意识的朝她怀里又钻了钻,但仍是闭着眼,睡的昏昏沉沉。
两人很快便到客栈,王道一要了一件上房,为防黄蓉受凉,她也不耽搁,迅速将人抱进房间,然后轻轻放在床铺上。
突然离开了王道一的怀抱,黄蓉有些不适应的微微睁眼。王道一笑了笑,给她盖好被子,低声道:“我去再陪陪那位前辈,你好生睡着便是。”
黄蓉眯着眼看她,喃喃道:“那你快些回来。”窗外的月光柔柔的洒在她的睡颜上,显得静谧而安详。王道一情不自禁的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笑道:“好。”随后转身悄悄离去。
待王道一回到篝火旁时,虚竹已重新置好了一壶酒,她知虚竹必是有事要。
两人默默对饮几杯,虚竹便开门见山的开了口:“你愿意接手逍遥派吗?”
王道一大吃一惊,手一颤,险些洒了杯中之酒,怔了片刻,方问道:“敢问前辈,为什么是我?”
虚竹一笑,淡淡道:“你果然知道逍遥派。”
王道一不语。
虚竹举杯一饮而尽,又道:“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也不管你究竟藏着多少秘密,这些我都没有兴致去知道。但我在这世上活了这么多年,看人的本事总是不会错的,我只问你,接手逍遥派,掌管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统领天山灵鹫宫,习得逍遥派千万般种种绝世秘技,受我身上近五百年北冥真气,从此长生不老,永葆青春,武功超世,遁隐江湖,这些,你愿意吗?”
如此诱人的条件,王道一却没有立即欣喜若狂的答应,她知道,这天下永远没有免费的午餐,得到多少,便会同等的失去多少,虚竹的越多,她便越谨慎。她只是又问一遍:“天下中不乏俊才,为何前辈独独看中的是我?”
虚竹也不瞒她,直接向她腰间挂着的那枚木牌一指,道:“因为那个。”
王道一对这个答案有些诧异,她取下那枚刻着“归于和”三个字的木牌,隔着火光瞧了瞧,又看向虚竹。
虚竹眼落那块木牌,淡淡一笑,便开了讲:“这些年我游历大江南北,遍察各路英雄人才,想要为逍遥派寻到一个合适的继承者,可近百年过去了,江湖上的风云人物换了一代又一代,总不能找到令我满意的。”
他颇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举杯又饮。
王道一看着他,道:“听前辈的口气,似是巴不得要甩脱逍遥派掌门人的这个身份。”
虚竹听到她的话,面色有一瞬间的怅然,苦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本就是无根之人,终日无所事事,寄浮游于天地之间,一个人逍遥的活着。”
王道一静静的看着他,逍遥,听起来如此风流的字眼,但若真正长长久久的得到了,就真的快乐无忧了吗?一个人的逍遥,到底是一种享受,还是一种忍受呢?
虚竹继而道:“就在二十年前,我扮作一野僧,游历到临安一带,碰巧结识了清风楼府的家主,那人出身茶人世家,也是个风流俊雅的人物,且酷好棋道。我二人一见如故,时常在一起切磋棋技,就这样,做了十多年的棋友。”
王道一听到此处,简直瞠目结舌,惊道:“清风楼府?那人莫不是……如今清风茶楼的老板,清风公子的先父?”
虚竹点点头。
王道一饮了一口酒压压惊,过了一阵,她平复下心情问道:“可是前辈您的容貌一直不曾变过,如何能与人做十几年的朋友,不会……被察觉吗?”
虚竹笑道:“孩儿还真是孤陋寡闻,我逍遥派里各种绝世秘技汗牛充栋,一门的易容术又岂在话下?”
王道一了然,笑着拍了拍自己脑门,道:“是晚辈拙见了,原来是用易容术啊。”
虚竹继续道:“十几年间,我二人互相切磋,将天下各类棋谱都尽数钻研过一遍,那人极为痴迷于棋道,既然已无棋谱可以研究,未免觉得有些意犹未尽。我与他交好,便拿出了我逍遥派上一任掌门人出过的一道残局来供他研究玩乐,并对他道,这棋局难之又难,天下无人可解,解不出也莫强求。”
王道一又是一惊,不由出声道:“那道残局……”
她好像隐约明白了什么。
虚竹凝视着跳跃的篝火,道:“那道残局便是当年无崖子前辈摆下的一道珍珑,我当年误误撞之下偶然解开了这道棋局,便被无崖子前辈传功,被迫接手逍遥派。”随后又看向王道一,缓缓道:“这道棋局,也即是,你所破解的那一道。”
果真是如此。
王道一不知该什么。原来之前自己解出来的那道棋局……竟有如此久远复杂的渊源。
虚竹接着道:“他当时一见之下,当即对这珍珑大为着迷,终日一心扑在这道珍珑上,那真是茶不思、饭不想。我屡次劝他莫要太过执念于此,他却总是不听,越陷越深,还叫我一定不要告诉他这道棋局的解法,发誓非要自己解出来不可。我当时见他那般疯魔的样子,便知道自己或许无心做了一件错事。”
他沉沉的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惋惜和追悔,又道:“结果,过了没几年,他便把自己折磨的不成样子,他知道我每次一见他定要劝他,所以最后他索性连我也拒而不见了。再过了一段时间,我便听到了他暴毙而亡的消息。”
王道一听到此处,感慨道:“前辈当初也非有意如此,莫要太过挂怀。”
虚竹静了片刻,接着讲:“我后来又见到了那人的儿子,他的儿子悲痛于自己父亲的暴亡,变得和他一样,是要寻遍天下才子也要解出这道珍珑来,以了先父生前遗愿。我当时想,既然他执意如此,那我也是劝不住的了,除非有一个除我以外的人将这道珍珑解出,否则那人的儿子也永远放不下这份执念。
我随后又另外想到,这也未尝不是一个为逍遥派寻找继承者的好法子,毕竟,当年无崖子前辈就能解出这道旷世珍珑的人便可继承他的衣钵,如今,我不妨也效仿他好了。我便刻了个木牌给了那孩子,对他,若是哪一天真有一个人能解出这道残局,必是如这木牌中所示,并叫他将这木牌送给那人。然后我便假装圆寂,离开了临安。”
他看向王道一,道:“随后我等了三年,便在嵩山再次见到了这枚木牌,而它,正属于你。”
这下一切都明白起来了。
王道一摩挲着手里的那块木牌,想了想,问道:“所以前辈那晚救我,只是因为这块木牌的缘故?”
虚竹颔首承认,笑道:“那是自然。我一向不参与江湖中事,你二人斗,我本完全没有必要干涉。但在那晚你和他相斗的过程中,我眼见你身上掉下来一个东西,我一时好奇,便捡起来看看,没想到正是我刻的那块木牌,如此,我才出手的。”
王道一点点头,弄清了这一点,她又问:“那前辈怎知这盘棋最终必会是‘归于和’呢?”
在她的印象里,《天龙八部》中虚竹最后破解这盘棋并不是以和棋收尾的。
虚竹隔着火焰盯着那块木牌,道:“我当年就是个臭棋篓子,根本不怎么会下棋,只是误误撞,瞎填一子,才碰巧解开了这棋局,归根结底来,并不算得真的会解这棋局。但我活了这一百多年,闲来无事,就算发时间,对此棋局也曾反复研究过一番。
要破这棋局,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要懂得大胆的舍弃。这与棋艺高低无关,实则考验的是人的心性是否旷达纯粹。
因此,唯有不着意于生死,不着意于成败,内心包容万方又恬淡随和之人,才能真正破解此局。而一个既不着意于生死,也不着意于成败,且内心包容万方又恬淡随和之人,很大程度上,会更乐意与对手和谐共处,而不是将对方赶尽杀绝。所以,以我之见,此局,必归于和。”
王道一思索半晌,点点头,由衷叹道:“前辈高见。”
虚竹道:“你解开了这棋局,叫我大为惊讶,我万料不到一个二十岁的孩子竟能有如此胸怀心智。我虽赏识你,但也不会随便轻易就立刻把逍遥派掌门之位传给你,还要再考察一番才是。于是我将你安置在了少林寺藏经阁里,一则以保护,一则以考察。”
想起那四个月的少林寺岁月,王道一颇为动容,她那时不知虚竹在她身上的考察用意,但他对她的那些教导,却的确令她终生受益,于是她道:“前辈在少林寺对晚辈的那些教诲,晚辈没齿不忘。”
虚竹对她的感谢照单全收,笑道:“现在,在知道了这一切后,该你回答我了,你愿意接手逍遥派吗?”
王道一思量片刻,道:“我还想问前辈一个问题。”
虚竹也不急,道:“吧。”
王道一道:“如果我接受了前辈的传功,得到了几百年的北冥真气,能够长生不老,那么我可以再将它传一些给别人吗?”
虚竹顿时就笑出了声,边笑边道:“孩儿,原来你着这个算盘,你是想让你的那位叫黄蓉的姑娘跟着你一道长生不老,对不对?”
王道一有些尴尬,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随即只见虚竹面容忽地一肃,直直的盯着她,沉声道:“这个,不可以!”
王道一一愣,问道:“为什么?”
虚竹道:“此乃逍遥派门规,掌门从上一任掌门处得到全部传功,上一任掌门便功尽身亡,新任掌门不得再将己身功力传给他人,除非找到合适的继承者,再将自己的功力尽数传给那人,自己再因功尽而身亡。逍遥派的掌门之位,向来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的传下去的,一届掌门的身上,是积攒了以往历届所有掌门的功力的,是以一代强过一代。
上一任掌门一旦选定了要传功的继承者,便是以整个逍遥派的命运和自己的性命相托,是对继承者无条件的极度的认可,它代表着历任掌门的厚望和信任,怎可再另行白白传给其他人?
就拿我来,我身上不止有自己修炼的百年功力,更有无崖子前辈、天山童姥前辈、李秋水前辈,还有历任逍遥派掌门辛苦修炼来的功力的累加存在。这样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情义,不管你原先是不是自愿接受的,可一旦接受了,便定要好生对待才是,怎可轻易的就白白传给别人?你以为一旦接受了这份绝世功力,就可以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吗?”
王道一怔怔的听着,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虚竹生气。
虚竹完了,仍旧定定的望着她。王道一站起身来,一揖到底,歉然道:“是晚辈冒昧了,辱没了逍遥派列位先贤,还请前辈赎罪。”
虚竹也很快平静下来了,他本就不是情绪容易波动的人,他摆了摆手,叫王道一再坐下,道:“不知者不罪,娃娃以后莫要妄言便是。”
王道一复又坐下。
虚竹道:“你若想让那姑娘和你一道长生,只有叫她从零开始学习逍遥派功夫这一条路可走。”
王道一眼中又燃起希望,然而虚竹接下来的话再次给她泼了一瓢冷水:“但是逍遥派的功夫玄之又玄,从零开始,能学会的人千人中也挑不出一个来,孩儿,我可以与你讲实话,你的那位姑娘的确是个根骨上佳的练武奇才,人也极为聪敏,但,那是对于其他门派的功夫来讲。若想要练成逍遥派的功夫,对根骨的要求也是极为特殊的,不是单单资质上佳便能练成的。这一百多年里,我见过不少根骨优质的人修炼本派武功却一无所成,最终饮恨老死。我看你的那位姑娘也……”
虚竹没有明,但王道一已经明白了,要接受逍遥派,她便可以得长生,但黄蓉却不能与她一道长生。
摆在她面前的是一道选择题。
王道一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虚竹向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因为他的梦姑……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老死了吧。
爱人生老病死,自己却永存人间。这怕是天底下最苦的事了。
虚竹看着王道一默默沉思的神情,缓缓道:“这世间一切事情都是有得必有舍的,就看你更看重什么,孩儿,你想好了吗?”
王道一不假思索的抬头道:“前辈厚意,晚辈感激之至,但,请恕晚辈不能答应了。”
虚竹看了她片刻,又问:“真的不再想想?”
王道一笑道:“不用想了。”
她不想像虚竹这样活着。强大却又孤独,是这世上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对她来,比起接手逍遥派,比起掌管天山灵鹫宫,比起统帅三十六洞、七十二岛,比起武功天下第一,比起长生不老、永葆青春,都抵不过能和蓉儿白头偕老这件事。她知道,虚竹的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条件,但凡是人都会心动,如果她当年没有遇到黄蓉,如果她从未品尝过拥有一个灵魂伴侣的滋味,再让她来选,那她很有可能就应下了。
但是,在那个让她无依无靠的冬天,在那张家口的第一场雪中,在那个不起眼的酒楼前,她们相遇了。
从此,她的命运便紧紧的和一个叫黄蓉的女子相连,她一头栽进了这份绚烂多彩的命运里,就像跌进了另一个全新的维度。她知道,两世以来,她不再是一个人了,黄蓉是她命中的知音。
所以她不可能答应虚竹,她不能让她的蓉儿独自一个人的老去、死去,徒留自己漂浮在世间。千般条件,万般好处,都及不上和蓉儿一起白头偕老,死而同穴来的重要。
所以她毫不犹豫的谢绝了。
虚竹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选择,一点也不惊讶,只是呡了一口酒,随口道:“嗯,我知道了。”
王道一倒是有些惊讶于他的淡定了,问道:“前辈早知道晚辈会这么选?”
虚竹微微一笑,道:“我们虽见面不多,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看的再清楚不过,我之所以有这么一问,也只不过是想做个确认罢了,毕竟我等了一百多年才找到了你这么一个合适的,不开口问上一问,怎么都有些舍不得,怎么都有些不甘心啊。”
王道一出声:“前辈……”
虚竹一摆手,不叫她为难的话,又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你身上的《九阴真经》怕也不是自愿学来的吧?”
王道一更是惊讶,还未待她张口,就听虚竹发出一声沉沉的感叹:“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听到这句话,王道一心头一震,沉默了。
的确,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都是本想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却被无端强加上一副使命的人,使命在肩,无论愿不愿意,都得好好的承担下去、完成它才是。
一百多年前,虚竹本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少林寺和尚,却阴差阳错的解了珍珑棋局,从而被逼接受无崖子传功,接受逍遥派。这个担子,一背就是一百多年。
结拜的兄弟们不在了,自己的爱人也不在了,少林寺的僧人们换了一拨又一拨,江湖恩怨结了一辈又一辈,这世间已发生沧海桑田的巨变,只有他还存在着。
不老,不死,不灭,就像他自己的那样:就剩他了……
命运总是无常,一百年前的那个和尚虚竹,和如今的王道一,何其相似!
因为命运相似,因为同病相怜,还因为虚竹本性就是善良悲悯的,所以他没有选择像当年的无崖子或王重阳那样去逼迫王道一。相反,他把一切都告诉她,没有丝毫隐瞒,没有丝毫逼迫,一切都如实相告,然后尊重她的选择。
王道一很清楚,凭虚竹的能力,想要给她强行传功,逼她接受这份责任,简直再简单不过。
但是他没有。他不愿意逼她。
这便是虚竹啊。
王道一深深的体悟到了虚竹的这份情义,所以她也深深的动容了,她再次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向着虚竹行了一礼,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前辈体谅之恩,晚辈永世不忘!”
虚竹无所谓的挥挥袖子,叫她坐下,一边淡笑道:“干嘛那副表情看着我,搞得我有多可怜一般。虽然被拒绝了总是有些悻悻然的,但我还能继续找嘛,反正我时间多得是,大不了再找一百年。”
王道一瞧着虚竹,不出话来。
虚竹冲她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容,拎起酒壶分别给二人满上,轻松的笑道:“我这一生,麻烦之事,从未断过。管他呢,喝酒喝酒。”
王道一默默饮下虚竹斟的这杯酒,过了半晌,从心底发出一声喟叹:“前辈的胸怀气魄,晚辈怕是此生都难以望其项背了。”
虚竹摇头失笑道:“什么呢,年纪,休要妄自菲薄。”着又伸手隔空一探,随手一抓,使一招“隔空取物”,本来在王道一手中的那块木牌便被瞬间吸到了他手中。
虚竹将那木牌握在手中再看了一眼,随即便将它随意扔进了篝火里,火舌很快卷上来,薰黑了上面的字迹,而后一团模糊,最终化为灰烬。
作者有话要:
梦姑,梦郎,看过《天龙八部》的伙伴们会更清楚这份感情吧,不过没看过也无妨,我后面还会解释,大家只需要知道她是虚竹的爱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