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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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渠闸口附近山体被强大水流冲垮了大半,放了洪水后,谢行俭赶紧跑出这块地界,和曹弼等几个御林军前往山顶最大的露天矿洞。

    他们这帮人赶过去时,矿洞里洪水已经褪去了大半,谢行俭探头往黑咕隆咚的洞穴里看,发现里头挤满了人,一个个面色无神,头发散乱,浸泡一夜的肌肤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一股死寂的白。

    躲在矿洞里的开采工见有人进来,绝望的眼珠里瞬间迸发出重见天日的欣喜。

    曹弼送出的信号很快引来朝廷的救兵,徐尧律不辞辛苦亲自领兵搜山救人。

    谢行俭扶着腰缓缓的跟着曹弼等人往山下走,西山脚下早已似一片汪洋大海,木庄将京城能用的船只都运了过来,一一的将开采工抬到船上送进医馆。

    这些人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强撑着精神等到救援后,大部分都直接晕了过去,太医院人有限,因而只能将剩下的人送至附近医馆。

    谢行俭一夜上山下山奔波后,现在双腿双累的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加之这两天在吏部熬夜冥思朝考题,他已经连着两三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觉了,所以脚掌方沾上船板,他就直接倚靠在板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此时天色微微亮白,京城的暴雨稀稀疏疏的变了许多。

    西山开渠后,洪水将山脚一带的房屋尽数淹没,西山的老百姓昨夜就被撤向朱雀街那边,天一亮,朱雀街前就排起了几条冗长的队伍。

    京城富贵人家多,起早得知西山被淹后,一帮有权有钱的人家立马开仓布粥亦或是捐衣送暖。

    虽时下七月半,但这两天气温骤降,西山老百姓逃出来时,好些只穿了一身亵衣,此时再不注意保暖,唯恐又是一场灾后瘟疫。

    王氏昨夜被团宝恼的一夜没睡好,彭太太昨天半夜来找她,略带哭音的家里男人和儿子都被朝廷叫去西山帮忙去了,西山矿洞崩塌,他们那些只会提毛笔的文人过去能帮什么忙?

    王氏闻言揪心不已,暗道不知道儿子宝现在是什么情况。

    谢长义连忙让居三去街上打听,居三跑回来不止朱雀街当官的人被调去了西山,其余街上都是如此。

    王氏又问宝去没去,居三挠挠头,声朱雀街驿站门口站了好几个持剑的官差,公子似乎被官差锁在里头不让出来。

    谢家人立马松了口气,迭声不出来好,一大清早,罗棠笙命人抬出前两天买的米面,熬成粥做成饼让高深和居三拉去朱雀街口送给西山的老百姓吃。

    高深带着吃食临出门前,罗棠笙突然想起谢行俭之前交代她的事,立马让汀红追上去,随扣起一块泥土,碾碎后扔进白粥里搅和,白粥瞬间变黄。

    高深不解,问汀红好端端的将白粥弄脏做什么。

    汀红望着排成长队饥肠辘辘的老百姓,低声道:“这是老爷之前交代少夫人的,是为了防止有好吃懒做的三教九流混进来领吃食,真正的灾民才不管粥脏不脏呢!”

    果然,见谢家布施的粥掺了黄土,昂首眺望的队伍里立马就跑掉了不少人。

    高深常年在京城四周跑着做采买的活,一眼就认出那些掉头就跑的人是京城疙瘩街头的痞子流氓。

    旁边布施的几家看了看谢家这边,照模照样的扣一把泥巴扔进粥里搅和,这一举灵的很,又一批投的人跑掉了。

    王氏抱着团宝远远的看了一眼队伍,素来豪爽的面孔上此刻颇有几分抱怨:“宝让他爹掏银子买这买那,原不是替家里准备的,竟是做出来给这些人吃了。”

    谢行俭进吏部前让他爹买了一堆米面,的是京城若是涝起来,家里也能备着存粮,但之前他还交代过罗棠笙,倘若京城因为涝灾逃出成堆的灾民,他们家就将提前准备的米面拿一部分出来赈灾,就当是做点好事积德。

    来也是奇怪,接连好几天的暴雨只淹了西山那边,朱雀街这边的积水也深,但还不到淹宅院的地步,不过呢,地窖里确实进了水,谢家周围的人家见地窖里灌满了水,一个劲的拍胸膛松气,还好他们之前信了谢状元的话,将地窖里的东西早早转移出来了。

    彭太太让家奴分完布施后,笑着花枝乱颤的往谢家摊子前走。

    “昨儿要不是学王家姐姐将地窖里的吃食挂梁上,今天哪来的大方布施,这些吃食啊,早就被雨水给洗刷得干干净净了。”

    彭太太嗓门大,一出声周围几方排队的西山老百姓全听见了,那些拿着热气腾腾饼子和米粥的人立马红了眼,跪地感谢谢家有善心。

    王氏之前还心疼自家真金白银买来的米面白白给外人吃了,如今看到眼前老百姓真挚的感谢,哪里还顾得上心疼,当即掏出帕跟着这些家园被洪水冲走的老百姓共情梗咽起来。

    彭太太越发觉得王氏心善,一个劲的跟老百姓呦呵谢家为了这回布施花了多少心思。

    什么谢家老大爷(谢长义)点明要买上好的米面,生虫的不要,什么谢家老太太(王氏)让奴婢买的衣料摸上去感光滑,即便是家中姐们穿都要的。

    又拉着罗棠笙的,大呼不愧是侯府出身的姐,瞧这满大街有谁家布施让娇气姐亲自出来盯着的?

    周围的老百姓低头看看中的吃食,再摸摸身上的衣裳,顿觉彭太太的在理,一个个的双合十,笑容可掬的遇见了活菩萨。

    罗棠笙和王氏并谢长义皆红了脸,王氏和谢长义不想承认他们之所以挑好的吃食和衣裳买,纯粹以为是自家使用,自己用的东西,当然要舍得花银子。

    罗棠笙脸红是真的害羞,彭太太声音高亢,她一开口半条街都能听到,纵是见过世面的罗棠笙也禁不住在几百上千号人面上被彭太太这么夸。

    彭太太亲亲热热的将罗棠笙的交到王氏里,嗔笑王氏娶了一个好媳妇。

    西山老百姓日子虽苦,嘴却甜,逮着好词往谢家跟前凑,将王氏和谢长义哄的合不拢嘴,当下两人也就不计较这些平白花出去的真金白银了。

    隔壁的王妇人叉着腰,冷眼望着门口这一幕,气的那叫一个牙痒痒,朱雀街家家户户都在做布施,唯独缺了她家。

    问为什么缺?还不是因为王妇人不信王氏的劝,家里仅有的东西全堆在地窖里,夜里西山的水漫出来,将地窖淹的严严实实,吃的穿的都泡的发白,算是浪费了。

    之前王妇人在谢家吃了笑话后,回去和儿媳邹氏大闹了一场,邹氏火气上头连夜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全搬回了娘家,顺便甩了一张和离书。

    王妇人气极,拉着醉醺醺的儿子上京兆府告儿媳不孝,谁料邹氏她爹商贾之身,性子泼辣,先来了一个壮告王妇人无耻霸占儿媳私人嫁妆的大罪。

    这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好巧不巧,这一幕婆媳大战被微服上街的敬元帝撞了个正着,敬元帝当即斥责王妇人为老不尊,不仅判处邹氏自由身,还勒令王妇人将这些年盗用邹氏的嫁妆全吐出来。

    王妇人的儿子在京兆府堂上靡靡晕晕的醒来,头一抬目睹到圣颜,当场吓的屁滚尿流。

    最终以御前失仪、白日酗酒、为夫不仁等一系列罪名并行,被敬元帝当堂贬为京城东华门口的一个看门吏。

    王妇人的儿子原是朝廷从六品官,这一下降的有点快,王妇人的儿子当场被吓的醒了酒。

    吏的俸禄一月才三两半,商户出身的婆娘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又都卷走了,如今王妇人只有朱雀街宅院一套,两袖清风空落落,连自个的温饱都成问题,还谈什么拿东西出来布施做善事。

    “呸”王妇人暗咬银牙啐了一口,“瞧她那没见过世面的市井民样,好歹我跟着儿子认得几个字,有一句话怎么来着,乐极生忧,以后有的是她哭的”

    王妇人声音不比彭太太声音,这酸不溜的话一出,大伙全看了过来,西山老百姓纷纷不悦的跳到王妇人跟前闹,王妇人哪里见过这么多人讨伐她,当即连回嘴的胆子都没了。

    王妇人儿子有些气竭,追出来拉着他娘往屋子躲,王妇人见儿子出来,以为是帮她撑腰,索性放开了胆怯和众人对骂起来。

    有眼尖的人认出这家便是前两天从京兆府被赶出来的那家人,有嘴毒的便站出来指着王妇人,骂其不怕臊不怕丑,一家子像蛆一般啃食儿媳的嫁妆。

    要么人言可畏呢,王妇人及其儿子被喷的抬不起头来。

    这边王氏原对王妇人的遭遇心有不忍,谁知王妇人下一秒撑不住脸,指着王氏破口大骂:“一条道上的狗,稀罕谁比谁金贵呢?你不过是个乡下来的泥腿子,你儿子也不是个好东西,倘若不是他娶了个十几万两嫁妆的高门儿媳回来,今个哪有会让你吐银子出来打肿脸充胖子?”

    话音一落,众人指责王妇人的声音骤然轻了几分,王氏目光陡然锐利起来,这两条布施的长队伍拿到的东西,全是她儿子辛苦挣的银子,可没有挪用罗棠笙半分嫁妆。

    王氏平日糊涂心软,但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弄脏宝名声的事,那她可不依!

    先前在林水村,分家后和大房的刘氏吵口水架,她王秀儿可从来没输过阵,如今到了京城地界,没得叫人欺负到眼珠子前了还能咬牙忍过去的。

    王氏当即撩起袖子,眼中坦然坚定的朝王妇人这边冲了过来,一时间,布施街口乱做一团。

    王氏不愧是做农活的好,巴掌这么一上一下,愣是将王妇人扇的鼻青眼肿,王妇人哭的让儿子出来教训王氏,谁知道那儿子就是个窝囊废,早早的就躲进屋里头不出声了。

    这边王氏出了气,豪飒的做派非但没受旁人的笑话,反而让那些平日里受王妇人冷嘲热讽的女人们抑制不住笑容,直夸王氏打的好。

    彭太太赶紧拿帕子捂住嘴角,笑谢家是正经人家,教出一个一字千金的状元,哪里会动用儿媳的嫁妆。

    又不愧是状元娘,儿文娘武,一家子齐全了。

    王氏性子冲动,这点倒是遗传给了谢行俭,打完王妇人后,王氏心虚的抬眸看自家男人。

    平日在家,谢长义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切勿像个泼妇一样,今天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才

    王氏胆怯的看过来时,却见谢长义赞许的笑笑,边笑还边放下刚卷起的袖子。

    做了大半辈子的夫妻,王氏立马领悟到当家的意思。

    彭太太在帮谢家话时,正主儿罗棠笙亲自站出来解释,谢家布施的东西算是谢行俭出考集赚的银子,分文未动她的嫁妆。

    有了罗棠笙的解释,王妇人栽赃当然不成了,正当王妇人准备在四周布满讥笑嗤嘲中愤怒退场时,远远的街口急奔过来一顶官轿。

    御林军抬着轿子,老百姓哪里还敢愣着,当场也顾不上地上的积水,跪倒一片。

    谁知这顶轿子直直的冲着谢家而来,不等让大伙起身,御林军就将轿子抬进了谢家。

    王氏一干人迷糊的摸不着头脑,随行骑马而至的曹弼将马上一同来的太医往谢家屋里一放。

    太医服饰太招摇,罗棠笙立马上前问太医来谢家做甚。

    从屋子里折返跑出来的居三气喘吁吁的指着屋内,愁眉苦脸道:“不好了,公子伤着腰被抬回来了——”

    王氏闻言心口发凉,险些晕过去,罗棠笙急忙领着太医进院子。

    外头,曹弼将剑抵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将谢行俭为何受伤和西山的老百姓了。

    此话一出,让准备看谢家笑话的王妇人瞬间闭了嘴。

    “谢大人不顾自身安危上山开闸救人,后背被洪水中的尖利石子划了一道半臂长的口子,深可见骨”

    街口众人嘴里发出“嘶”的一声吸气。

    曹弼声如金铁,皱眉道:“如果西山昨夜洪水不退,那么今早整个西山银矿都会崩塌,到时候流下来的可就不是水,而是掺了巨石的泥石流,大伙儿除了要感激谢大人,还要感谢咱们皇上,昨夜若非皇上亲领将士将你们安置过来,山顶上的开采工不得救便也罢了,山脚下的你们也活不成!”

    曹弼声音慷锵有力,震的西山老百姓心头发怵,一个个的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京城入了夜要闭市,昨夜如果没有敬元帝的准许,这些西山老百姓是进不了朱雀街的。

    倘若敬元帝是个心狠辣的,他完全可以缩在皇宫里不闻不问西山银矿坍塌一事,毕竟古往今来采矿危险,塌个矿算什么,等雨水一停,该挖的继续挖,人命根本不值钱。

    西山的洪水被隐退至京城四周的护城河,老天爷似乎哭够了,待谢行俭昏迷醒来后,外头早已就艳阳高照,夏日炎炎。

    腰背的伤势严重,敬元帝让太医在谢家待了两宿,太医承了敬元帝的吩咐,安抚哭啼中的王氏:“老夫人切勿伤心,谢大人的伤看似厉害,实则不过是皮外伤,幸好没伤到骨头,待老夫开几味药,还望老夫人安排下人煨给谢大人喝,过两日准保还老夫人一个活动乱跳的谢大人。”

    谢长义之前因为腰疼经常和药铺的大夫打交道,心知天下的大夫都喜欢将病往严重的地方,既然太医宝伤无大碍,那肯定是没事。

    王氏得了男人提点后,擦干泪水,见太医要走,忽想起什么,急忙腆着脸让太医等等,有一事求帮忙。

    谢行俭自荐上山开渠闸门的事这两天在京城都传遍了,太医日常行走在波澜诡谲的后宫最是懂察言观色,皇上让他过来伺候谢大人,想必是颇为喜爱谢大人前几日的壮举,既然如此,他何不卖谢大人一个人情?

    太医抚着胡须笑问王氏有什么他能效劳的,王氏欢喜的将罗棠笙叫来。

    太医立马会意,原来老夫人是想抱孙子了。

    罗棠笙忐忑的接受完把脉后,见太医全程拧紧眉头,当下一咯噔。

    谢行俭醒来后,就听他娘坐床头唉声叹气。

    “娘,”他苍白的嘴角扯出一抹无所谓的笑容:“您急什么,太医又没棠笙不能生养。”

    “可她难怀啊!”

    王氏神情忧郁,苦笑道:“这还真不怪她,没听太医嘛,棠笙是随了她娘的身子,又虚又寒,她是能生养,可这样的身子养孩子全凭运气和福气,听亲家母生了她后,身子就坏了”

    “娘,你这话可别当着棠笙的面。”谢行俭趴在床上,头抵在枕头里瓮声瓮气的道。

    外头适时传来居三的高声禀道:“少夫人过来了。”

    王氏站起身,从窗口看到亲口捧着药碗的罗棠笙,见其额头上沾了烟灰,暗道罗氏对宝倒是真心,便咬着嘴唇将话咽进了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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