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开门的是一位身着纯黑衣袍的妇人。她神色沉郁肃穆，发髻跟衣襟都丝毫不乱, 看上去不像是居家的慈祥母亲, 反而更像一位古板严厉的家庭教师。

    “克莉丝汀……艾琳？来看望梅格？进来吧。”克莉丝汀一句话也没来得及，妇人已经自顾自地完了所有话。艾琳脸上挂着礼节性的笑容, 默不作声地跟着克莉丝汀踏进那栋外表半新的民居。她已敏锐地感觉到：眼前这位夫人的表现与其是同克莉丝汀太过亲密而懒得拘礼，倒不如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对自己的养女已暗生罅隙。

    “吉里妈妈。”难得克莉丝汀对此也有所觉察。但她仿佛早已习惯退让, 对此最明显的反应也不过是唇角掠过一抹苦笑。

    实话, 一见这位发际线高踞的女士，少女心中就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憎恶, 就像对这栋谨慎地兀立于荒郊，死气沉沉的低矮建筑一样。不过艾琳直觉自己还是不要太好奇这对“母女”之间的恩怨为妙。于是她假装没感觉到眼前人挑剔审视的眼光, 只管挂上一脸甜笑催着克莉丝汀直奔梅格而去。

    “克莉丝汀，你怎么把她带来了！”仿佛是刚才翻版, 形容憔悴的金发少女一见艾琳就狂躁地尖叫起来, 眼里的愤怒与防备几乎毫不掩饰。

    她早该知道的：但凡是两人以上的友谊，总是难免有种种微妙之处……艾琳有些头疼地想，却还是迎着金发少女饱含警惕的视线挤出一抹微笑, “梅格是吗？听……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哈, 谁跟你是朋友！你这虚伪狠毒的美人蛇, 幽灵卑鄙的帮凶！我可高攀不起！”

    倘若你的声音别颤抖得那么厉害，或许我还会谨慎反思一下你的言论。艾琳漂亮的湖绿色眼眸里飞快地划过一丝轻蔑, 转向克莉丝汀时，却又只剩疑惑与隐隐的委屈了。

    “梅格，你怎么能这样想！艾琳是我们最亲密的姐妹——你, 你应当信任她……”克莉丝汀不算太吃惊，只是有些尴尬，艾琳猜她并不是第一次听到金发女孩这样的言论。

    “最亲密的姐妹？呵，这真是我听过的最荒谬的笑话！”此时梅格投向艾琳的目光简直可以称得上悲愤了。

    倘若不是针对我，看到这样的目光，不定我还会义愤填膺一次呢。艾琳很不耐烦地想着，翡翠色的眼眸便带出几分疏离来。

    “艾琳，你可真是厉害！蛊惑了兰德先生还不满足，现在又回来扰克莉丝汀！”没给艾琳机会为自己辩白，梅格枯槁的身躯在怒火的冲击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吧，艾琳，我的‘姐妹’？跟幽灵双宿双飞的滋味儿怎么样？”

    “梅格，别了！”吉里夫人适时端着茶盘从屋外走了进来，“抱歉，尊贵的夏尼姐，我的梅格正长久忍受病痛的折磨——但愿您能原谅她的冒犯……”

    “这没什么，夫人……正如克莉丝汀所，梅格……确实是个勇敢的姑娘……”艾琳静静与吉里夫人漆黑的眼眸相对，良久，才低低地笑出声来。透过那片死气沉沉的暗色，她轻易看到这位中年女士眼底深藏的怨气，目光却丝毫不为之停留；理所当然，金发少女眼中怒火发酵而成的怨毒也被漠视，如同漠视路边的一株野草或是一堆砂砾，以光明永眷者与生俱来的傲慢。事实上，她甚至懒得花点时间从自己随性收集的散碎记忆里挖出“兰德”这个特征鲜明的标识。反正，又不像“克莉丝汀”和“幽灵”这样总被人们反复提起，大概也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吧。

    “艾琳……”克莉丝汀没能听出老友笑声里蠢蠢欲动的凶戾，但某种弱生物特有的直觉却让她莫名感到不安。

    “克莉丝汀，很遗憾，吉里姐看上去并不十分期待重拾与我的友谊。”艾琳的声音听上去轻柔甜蜜，几乎像是热恋情人之间的絮语，可克莉丝汀清清楚楚瞧见少女瞳仁骤缩，往日柔媚的眸光转瞬间便已凝成幽冷的针芒，开阖之间竟如同窥饲猎物的凶猛兽类。

    当猛兽无端被挑衅会发生什么呢？当梅格伸长舌头，两手艰难地扒着死死掐住自己脖颈的手臂，眼里不出是恐惧、懊悔还是更加深刻的怒意。

    “劳尔、菲利普和老夏尼夫人是底蕴深厚的贵族，尤娜是富有的大商人，就连克莉丝汀都是万众瞩目的大明星，那你，是什么？”艾琳高高在上俯视着自己的猎物，白净的脸庞上依旧含着云淡风轻的笑容，搭配夏尼姐长发与华服的巧妙遮挡，这场强弱悬殊的对峙远远看上去竟很像是少女耐心哄劝闹脾气的姐妹这一再温馨不过的图景。

    然而艾琳的问话似乎反而激发了梅格的斗志——金发少女虽还被抵在床铺上难以逃脱，两颗海蓝色的眼珠却是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的恶魔，像是要把仇人的样貌记到地狱里去，看上去倒添了几分喜人的光彩。

    “无礼的老友，倘若生活还未教导你谦逊谨慎，但愿此刻过后你能铭记这一至关重要的准则——别想用你未经苦难与荣耀洗礼的眼光随意批判任何人的道路。这是，来自夏尼姐的告诫。”细微的吟唱才出口就消散在梅格耳边，艾琳收回手臂，满意地看着金发少女忽然惨白的脸色，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作态有多像歌剧院那位神出鬼没的幽灵。

    这下艾琳不得不承认了——就算再怎么自以为不在意，失去记忆的阴霾连同在夏尼家本能的谨言慎行实质上还是在少女尚未完全世俗化的心底积压了不少糟糕的情绪。至于不幸被选为发泄对象的吉里姐，艾琳并不介意在心底诚恳地对她声抱歉。

    于是对于吉里家的拜访不得不就此草草结束。当然，仅限艾琳——为了缓解克莉丝汀对那金发少女的担忧，艾琳体贴地表示梅格应当需要姐妹的陪伴，而她愿意跟书本共度一个美好的下午——这提议当然有引诱克莉丝汀和作为主人的吉里家失礼的嫌疑，但只要是艾琳的决定，这巧舌如簧的狐狸最后总有办法让所有人都甘心认同。而在此基础上，狐狸想要偷溜出去跟沉默寡言的马车夫谈谈心就更简单了。

    巴黎的远郊本就人烟稀疏，吉里家所在的荒地更是除了那栋民居就再没有半点人迹。单看梅格一个年纪正好的少女竟然心仪这样的地方，艾琳就知道那姑娘的问题恐怕不，就是不知道是只有单纯的心理问题还是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外因。当然，鉴于吉里姐初次见面极不友善的态度，艾琳并不算管这种闲事。

    “兰德是谁？”少女两三步跳到马车上，却不进车厢，反而舒展身子，轻车熟路地把线条优美的头颈连同大半个肩背都砸在车夫半蜷曲的大腿上。嗯？裤腿里好像垫了不少绵软蓬松的材料，躺起来比里面只有一双细瘦伶仃的腿脚时可要舒服多了。少女半眯着眼，淡粉的唇勾出一道愉悦的弧度。而原本由荒地、马车以及困苦沉默的赶车人组成的颇具凄凉意味的画面，就从这一道笑弧开始被点染上层层温暖的光晕……

    或许是艾琳动作太过流畅，整个人都藏在黑色里的“车夫”一时间居然没能反应过来。事实上，当他意识到不妥的时候，双手已经把那熟悉的温软圈进怀里了。

    “我还以为，你至少要等到夜幕降临才能反应过来呢。”觉察到身下肢体忽起的僵硬，少女低低地笑起来——这当然不同于面对梅格时那种饱含威胁意味的笑容，而是纯粹的真正的故友相逢的喜悦。

    “卡萝，你怎么……”

    “好久不见啊，我亲爱的幽灵先生。”少女形状优美的唇瓣缓缓张合，不到十个单词的句子在她的唇舌间了个转，便透出十成十的缠绵韵味来。可怜的幽灵先生几乎立刻就忘了自己的问题而一心沉迷于少女歌咏般的问候中了。

    “是啊，咱们的确好久不见啦……”千言万语齐齐涌上心头，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起。良久，幽灵才听到自己愚蠢透顶的回答

    “为我歌唱吧，幽灵。”少女白净的脸庞上依旧漂浮着散漫的笑意，但幽灵还记得，每当她对自己的称呼省略了‘先生’二字时，就代表这尘世的精灵已定主意认真探寻了。

    “你想听什么？我尊贵的姐？”幽灵丝绒般醇厚的声音仍是平稳的。

    “就听听……那些曾被有心人刻意埋葬的过去吧。鉴于，我终已触碰来自过往的恶意。”艾琳仍然放松地依偎在老友身前，容易看破人心的翡翠色眼眸半闭着，任由幽灵用他那枯槁的手指近乎贪婪地摩挲自己温热细腻的脸颊。少女白金色的长发也温顺地散落在老友被黑布包裹的腿上，下达指示的语气轻柔，甚至带了些诚挚的歉意。

    “是梅格？她对你了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少女忽然翻身坐起，清透的绿眸直勾勾地盯着幽灵先生形状怪异的眼睛——即使绝大部分脸颊都被掩藏在阴影里，剩下的部分也足以暴露他某些不堪的秘密。何况，他的精灵看上去对他方才忽然升腾的威势似乎颇有兴致——在少女现有的记忆里，毕竟还不曾见过幽灵先生作为剧院魅影的威风。而发现这一点除了使他有些忐忑外，更多的竟是期待，期待最完整的自己被接纳，甚至期待再次成为少女最坚实的倚靠，就像从前那样……

    “好吧，告诉你。”艾琳照例忽视幽灵先生千回百转的心思，只管凑到老友脸颊边，用最轻佻的声调同他耳语，“梅格问我：跟幽灵双宿双飞的滋味儿怎么样呢……”

    作者有话要：　　我会告诉你，艾琳妹纸已经被发掘出本质上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兽性了吗？以及，男主，没错，艾琳妹纸撩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