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风雪
如果要问艾琳穿越以来最满意的是什么,除了原身能让魅影大人从歌剧院跟到夏尼家的无限魅力, 必然就是同兰德的相认了。俗话:老乡见老乡, 两眼泪汪汪。艾琳觉得,自己能在穿越之初就遇到兰德这位古道热肠的华夏老乡, 真的是不能更幸运了!
“兰德,今天可是‘夏尼姐’的十五岁生日——你就不算表示表示?”绿眼睛的少女背着双手, 一蹦一跳地倒退着行走, 就仿佛下脚处不是雪过后湿滑的泥地,而是两三月份的青草地一般。
“是‘夏尼姐’的生日, 又不是你李艾琳的,我需要什么表示?”兰德漫不经心地争辩, 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坏笑,一双深邃的蓝眼睛里却只有女孩儿含笑的倒影。青年人神色温存, 正是自以为穿越之初, 无依无靠的姑娘最愿意信任的模样。
“因为到‘车尼尔先生’生日的时候我也会费心表示的嘛。”艾琳理直气壮地,顿了顿,又谨慎地补充了一句, “不许之前那套毫无诚意的绿宝石首饰就是你的‘表示’!”
“绿宝石配你的眼睛多好看呐!”青年人专注地凝视着少女翡翠色的瞳仁, 诚心诚意地赞叹。少女却不接话, 只是眼里的笑意愈发明艳起来。
“你倒是精明!”就像当初一样!兰德笑骂了一句,从心底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眼底神色便从温存过度为更加深刻的虔诚,却也愈发隐晦,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这时候两人正好走到一颗半枯的大树附近。青年人便快步走到树下站定, 也不话,只是笑眯眯地用眼光向少女示意。
艾琳当然懒得跟他客气,挥起一早准备的铁锹就对准树下一块过分平坦的空地挖了下去。首先是地上极浅的积雪被清空,接着松软的新土也再次被翻起,最后,一只半臂长的棕红色铁盒终于从土里露了出来。
“果然又是这个!送女孩儿礼物你就不能换个漂亮点儿的包装吗?”艾琳一面习惯性冲他抱怨,一面轻车熟路地弄开了这个丑乎乎的铁盒子。下一刻,少女翡翠色的眼眸如黎明过后的天穹般骤然放亮,“这是苏绣的绣布还有绣线吧?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你别管我从哪儿弄来的,就你以前答应我的绣品现在能不能开工了吧。”兰德伸手拨弄着盒里色彩缤纷的绣线,嘴角的笑弧忽然扩大,“别告诉我你以前跟我自夸擅长刺绣那些话都是吹牛的?”
“我没‘擅长’,也就是个‘爱好’而已。”艾琳白了笑得特欢实的某人一眼,一点儿不露怯,“不过给你个机会‘睹物思怀’还是没问题的——看着吧,明年春天过完之前肯定让你见着它。”
“唉,起来咱俩现在都是‘白皮儿黄心儿’的‘番薯人’,这辈子估计也就能靠它一解相思了。”兰德还没来得及接话,艾琳忽然又叹上了气。接着,“啪啪”两声响起——一声是少女开兰德玩弄绣线的手,一声是她干脆利落地和上了盒盖。
“好啦,礼物既然已经送我,那就归我了。”这时少女眼里又只剩下不加掩藏的快活了,她高声宣布礼物归属,甚至饶有兴致地摇头晃脑,“所谓何以解忧,唯有刺绣啊……”而这时候,兰德除了点头表示赞同,还需要做什么呢?
其实,艾琳以前性格虽然也算活泼开朗,但绝不是如此话唠的女孩儿。只不过老乡接头,天然就以乡音为号。而她乍逢穿越,在这陌生的年代,陌生的国度,甚至陌生的人群里,所听所言都是陌生的言语……这时候能遇见一个能同她用母语交流的人,这是怎样一种亲切,怎样一种感激,怎样一种令人热泪盈眶的振奋感啊!即便是只为这一份可贵的振奋,艾琳也绝不介意化身麻雀,一路冲着兰德“叽叽喳喳”了。
只是,这“话唠”表现看在兰德眼里自然是无限可爱,但落在另一人眼里,却绝不啻于利刃剜心了。
幽灵纯黑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游荡于冬日林间依然固守的枯枝败叶与青石未被积雪完全覆盖的斑驳色泽之间,远远循着林间雪地上那对璧人一路行来亲密交缠的足迹,静静听着那年轻的恶魔同他的女孩用他从未听过的语言热烈交谈。
你从未向我透露这样神秘优美的语言,你从未对我流露哪怕一丝丝软弱的伤痕,难道你从未想过完全向我袒露你的灵魂?
“您对她施加的影响将日渐淡薄,而她重归纯粹的灵魂,也许还有您的,都将在我的指引下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行……啊,记住我的话吧,因为我决定使您的记忆停留——就在此刻……瞧,我是如此偏爱您——即使您曾夺走我心爱的艾琳,我仍愿意让您永葆最炽烈的爱火——从此您就再也不必担忧哪一日随爱情的余烬一道被掩埋了!”青年人的诅咒再次闪过脑海,激起他更深层次的绝望。
埃里克无神的眼里映进两人生动活泼的剪影,忽起的风雪卷起他空荡荡的外袍,也顺道冻结他无意义的热血和濒临破碎的灵魂。
“兰德!卢瓦尔河谷怎么会忽然下这么大的雪!”算上看到礼物那一次,这是艾琳今天第二次无礼的尖叫了。自然,这也是她曾在导师面前绝不肯犯的错误。
“啊,大概是它们为了配合你思乡的愁绪吧?”兰德一面不假思索地调侃,一面费劲地解着骑士服上的扣子,看上去像是要发扬绅士风度。
“别费那劲儿了,我比你抗冻——你忍心脱我都不忍心穿!”艾琳瞪了这个时候还没正形的老乡一眼,“你今天是不是还算跟我赛马?马呢?”
“那是最后的项目,这时候马应该还在我家的马鹏里……”兰德一脸无辜。
“那就快走,看这架势,晚了不定咱们就给埋雪里了!”艾琳扫了一眼地上转眼就堆到脚踝的积雪,没好气地催促道。
两人选来当做秘密基地的树林离夏尼家不算太远,直线距离还不到两百米。可这不到两百米的路程对深一脚浅一脚在雪里艰难跋涉的两人来却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至少兰德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滑,全靠艾琳死死拽着才没摔进雪里。
该幸亏我穿越以来就勤练身手,现在至少还能拖着个大男人慢慢往家挪么!艾琳扶着兰德,在渐渐逼近膝盖的积雪里咬牙切齿地往前走。但雪水浸过马靴和羊绒袜子的冰凉以及脚掌上隐隐蔓延的麻木感提醒她:你的时间不多了!
相比之下,独自一人的魅影状态更糟——没有谁会同他相拥取暖;而过于枯瘦的身形注定他在抵御寒冷方面的弱势;更何况,童年的苦难与常年幽居地底的坏习惯早已透支了他的健康。所以,当艾琳两人还能顶着风月龟速前进时,那纯黑的幽灵已悄无声息委顿在雪地里,从干枯的发梢到光泽的袍角,渐渐染了悦目的白,远远看去竟像是他脸上紧扣的假面在恣意生长……
“雪呀,雪呀,多么明净,多么无情?你落满我心,轻过天使的羽翼;当你消融无迹,又短过盲目的誓约……”
“雪呀,雪呀,当真明净?当真无情?那你为何映照我心,折射尘世纷繁之光;为何消融无迹,独留暗夜之乐喧嚣不息……”
“雪呀,雪呀,愿你明净,愿你无情!”幽灵细弱的歌声在这里有一瞬的喑哑——在寒冷与悲伤的双重夹击下,那天赐的好嗓子终于也不堪重负了。但他仍拼尽全力翕动失了血色的唇,一遍又一遍,于是:“愿你……公平……埋葬一切……美或丑……轻浮……或沧桑的灵魂……”
听不出曲调,找不准节拍,可一句歌词的时间,风雪大作;而后幽灵缄口,风雪渐息……
“兰德,我刚才还以为咱俩要变成史上最早死的穿越者呢。”另一头,艾琳同样颤抖得厉害的声音钻进兰德耳中,却带着点儿顽固的笑意,“要是这次不死,我以后一定作好万全的准备才出门!”
“嗯,如果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兰德靠在艾琳背上虚弱地喘息,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气补充。艾琳沉默——最后一段时间她只知道拖着兰德拼命地走,以免冻僵;到现在大片的积雪已经没过她膝盖,放眼望去只见天地间一派银装素裹,一时间是真辨不出东西南北了。
“你还真想变幽灵了!”终于,兰德烦躁地嘟囔了一句,不情不愿地喊,“艾琳!”
“嗯?”
“还有力气唱歌吧?”兰德歇了口气,“随便唱点什么,最好是歌颂光明、太阳或者生命之类的。”
“我这会儿喘气都费劲……”艾琳有气无力地哼哼。
“想活命就唱!”兰德顿了顿,缓和了语气,“我的意思是,这种时候我们都需要一点儿精神上的鼓励……”
如果艾琳没有丧失某段记忆,她就该想起曾在那独栋别墅外看过的天象“魔术”,那从白日到黑夜的奇景,与这场突兀的暴风雪是如此相似,却远不如这场风雪严酷莫测。可惜她确实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但艾琳并没试图向兰德解释在这种时候浪费体力唱歌是多么不明智的行为,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在身躯愈发严重的麻木感的催促下勉强张口。
“吧,发生了什么样 的奇迹?
我可以用你的眼睛看,
你用我的脚步走路。
你没讲的我都懂得,
你的话犹如风之吹拂……
你存在,就是我的复苏
——吧,对我可发生了奇迹?
发生的正是一个奇迹:
通过你我走进了自己。
我的存在就是:你,你在这里。”
艾琳确实没力气唱歌了,但她还有力气念一首诗。于是她努力念完了这首诗——来自德国诗人贝歇尔的《奇迹》,诗里既没有赞美生命,也不是歌颂太阳或光明。
艾琳慢吞吞地念着诗,对艺术仅存的尊重促使她尽力不因为喘息作出奇怪的断句。诚实地,她对外国文学其实并没有特别的天赋或爱好,看到这首诗大概也得归功于某个美妙的巧合——她甚至不确定这些从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句子究竟表达了什么意思。
可我怎么会忽然想起它来?一个疑问划过艾琳脑海,但马上就得出了结论:诗题比较讨喜。
我们需要奇迹,少女想。
作者有话要: 嗯,一不心好像把所有人都虐了。通宵抽风的惊悚后果……不过,要相信,宝宝还是深爱E神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