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番外:青橄榄(三)
那晚过后,古斯塔夫不过是对科尼岛的奇幻盛景又添几分期盼, 费瑞许多压抑的情思却又再度纷纷扬扬弥漫心间——不是作为艾琳对自己挚爱的伴侣, 而只是作为费瑞,同才华横溢的“幽灵叔叔”在最初三年近乎朝夕相处之中萌生的深厚情谊。
“弗蕾克!”看到那位侏儒姐的第一时间, 费瑞就牵着弟弟古斯塔夫的手跟了上去——她才能懒得旁观克莉丝汀与梅格“情真意切”的老友相认与各位成人间的暗潮汹涌呢!
“快过来吧,费瑞, 跟子爵一起。”幻影乐园开幕前一晚, 弗蕾克站在后台背光的角落里,亲切地呼唤着夏尼子爵的一双儿女——侏儒姐看得清楚:这两个孩子目光清澈, 子爵眼里还有些遮遮掩掩的好奇,他姐姐眼里却连这一点儿稍显冒犯的好奇都找不到。
费瑞领着古斯塔夫走近时, 不出意料看到高高瘦瘦的甘果博士和矮矮壮壮的史魁曲先生也在那里。他们仍然穿着滑稽的黑西装,戴着高高的同色礼帽, 史魁曲先生手里还拎着一根细细的手杖, 看上去更加令人想笑。费瑞愉快地分别跟他们过招呼,而古斯塔夫已经兴奋地挣脱了姐姐的手掌,灵巧地跟了上去。
他们在高低曲折的栈道脚架上穿行, 只凭不远处一串水晶吊灯和沿路垂下的灯放射出的朦胧光亮;前头三人不住哼唱着诡秘的旋律, 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 将要引诱他们坠入深渊。
但古斯塔夫一点儿也不害怕——这孩子正处于好奇心最重、胆子最大的年纪。而且,你不得不承认, 有时候愈是古怪、狂野、黑暗的奇景,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愈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们最后被引到一架精致的钢琴前——那一串造型优雅的水晶灯正对下来,使这里成为整片暗色中最明亮的部分。弗蕾克姐三人功成身退, 悄无声息地隐入深沉的夜色,而费瑞脑海里此时只有魅影渐渐临近的脚步声。
“这是哪里?”古斯塔夫在一片空旷中好奇地四下张望。
“这里是我的王国,幻象的领土,由音乐、美貌和骗术统治……”手持烛台的鬼魅从最幽暗处走来,摇曳的烛光仿佛就是这鬼蜮世界仅有的光明,去将他森白的面具衬得更加诡秘。他只用了短短两句吟唱作为起兴,却依旧兼具细腻与激昂的情感,让费瑞也忍不住畅想起这奇诡狂野的地底风光。
“请稍等,子爵,我来准备我们的冒险。”魅影这样着,不太温柔地摸了摸古斯塔夫头顶,假面后的目光却若有若无地落在费瑞身上。
古斯塔夫于是更加兴奋了,他大胆地爬上琴凳,征得主人的同意后就跪坐在似模似样地弹唱起来。轻柔舒缓的旋律从他指尖流泻出来,伴着男孩儿清亮童音的哼唱,让人忍不住联想到静谧却暗藏生机的美妙夏夜。
“这是什么曲子?”魅影终于忍不住发问。
“只是一些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旋律,我觉得非常动听。”古斯塔夫的目光清澈真诚。
“听见每个漂浮着的音符了吗?听见它们逝去然后落下了吗?就像夜晚一样……”费瑞毫无预兆地开口,姐弟俩的声音甚至唱词却在一瞬间就达成完美的默契——循着某种深埋于血脉之中,相同的韵律。
最后一句调子自然而然拖长,当它暂告一段落时,费瑞也燕子般灵巧地“飞”上了琴凳。然后那轻浮的灵巧一瞬间收敛了,只剩下与弟弟古斯塔夫一模一样的,天然的优雅姿态。
“这音乐令我难以忘怀,悦耳又大胆。它时常情不自禁地环绕在我耳边,却又不肯叫我清楚地听闻……”费瑞再次歌唱时,古斯塔夫就不再应和了。姑娘也还是稚嫩的童音,但似曾相识的演唱方式已足以使那敏感的鬼魅觉察冥冥之中那份血脉相连的悸动,以及,谁都无心遮掩的,青出于蓝的音乐灵性。
“先生,我的父亲厌恶音乐,我的母亲便也将那蕴藏于唇齿间的奥妙假装忘记;可我还是随时预备歌唱,因我曾沐浴过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舒缓的旋律戛然而止,姑娘直接背对着钢琴在琴凳上站直,浅棕色的瞳仁里沉淀了太多魅影不敢细看的情绪。
“我在他温柔的吟唱中编织过无数绮丽的梦境,直到那音乐的圣灵再不肯恩赐我谛听的权力;他代替父母给予我恰当的教诲与宠爱,然后决然而去,带走我大部分的爱与信赖,却吝啬到不肯留下一支别离的旋律。”费瑞的低吟又轻又细,于魅影却恰似一把尖刀,寒光闪闪的刃尖直指那些横亘在他荒芜的心房里,在黑暗中悄悄溃烂的伤口。
“那音乐的圣灵去了哪里?我并未犯错,他为何要离我而去?”姑娘寸寸紧逼,而这阴影中的鬼魅只好步步退却。他几乎要落荒而逃了,费瑞却一个飞扑,精准地挂在了他脖颈上。魅影下意识用手臂托住姑娘娇软的身躯,而另一手扶在她腰上,以免这大胆的姑娘一不心摔在地上。
“知道吗,幽灵叔叔?费瑞早就想这样做了。”费瑞顺势趴在魅影一侧肩膀上,微微侧头,巧的嘴唇离男人耳朵就只剩不到两厘米的距离。
如果这还是从前那个世界,那她现在一定已经在魅影耳垂上留下一道暧昧的齿痕。但现在,费瑞只是保持着微微嘟嘴的姿势,娇俏又纯洁,就像每一个惯于向父亲撒娇的女儿——虽然出于某种虚伪的愧疚,费瑞几乎从不对父母撒娇;但作为艾莱塔那一世,她对魅影撒娇却早已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无论是光明正大作为恋人,还是仅作为近似子女的晚辈,都是手到擒来。
从费瑞那个笃定的称呼开始,魅影就僵硬了身躯。
他当然不会忘了费瑞,这比她母亲当年更像天使的女孩儿。
事实上,从他偷偷把那个泛着奶香的身躯藏进自己的黑斗篷起,这个会对他微笑的孩子就已经在他心底烙下了淡淡的痕迹。后来,每当他悄悄注视自己心爱的克莉丝汀,就总忍不住把眼角余光分给她一点儿。而巧合的是,只要费瑞没有睡着,就总是对他展露微笑。
那笑容多美啊,让他绝望的心灵竟也有片刻慰藉。
“但愿您了解,我在离开襁褓前已先学会期待您的的声音。”姑娘细细的童音没有跋涉过太远的路程就落到魅影心底,仿佛从最晦暗的泥沼中悄然探头的一点新绿,“所以,是什么让您认为,我将忘记您,也忘记那最初最奇诡的梦境?”
魅影没有答话,僵直的身躯却渐渐放松下来。他放在费瑞腰上的手掌试探性地轻抚,从椎骨的第一节到最后一节,触手并未跳出孩童特有的纤细柔软,却已隐隐现出修长匀称的雏形——比他当年落荒而逃前的最后一面更加舒展,也更加像她美丽圣洁的母亲。
魅影从没这样抱过时候的克莉丝汀,在这之前,也从未同费瑞如此亲近。事实上,他虽然对费瑞假托幽灵,却仍怯懦地躲在天使纯白的幻象之下。鉴于克莉丝汀并不成功的前例,对她歌唱时甚至更加心——他太害怕惊吓这脆弱的东西。如果不是担心姑娘学会话后会暴露他自私的窥探,他甚至不算同她一句话。
实话,克莉丝汀的金嗓子已是上天难得的偏爱,而这孩子的天赋还要远超她的母亲:不只是天生宽广的音域、可塑性极强的声线和悠长的气息;更重要的是对旋律的敏感性。天知道,当她无意间哼唱出那些动人的旋律,那似曾相识的灵性让他多么惊喜!
为这宝贵的灵性,他甚至舍不得像教导克莉丝汀一样给她具体的教导。而她也确实不需要那些专横的修剪——他只是随心所欲地对她歌唱,她便在他音乐的沃土上恣意生长。不到三年,当许多开口迟些的同龄人连话都还偶尔口齿不清时,那聪明的姑娘已准备用自己初次谱写的新曲向他这素未谋面的幽灵献礼了。
如果不是那段不算美好的旋律,魅影也许还意识不到自己对费瑞日复一日用歌声倾诉了多少求不得的嫉妒与绝望。可那孩子的嗓音太过得天独厚,又或者她未经尘埃蒙昧的心灵太过温柔,那样失于杂乱的旋律经她点化,竟就此升华成匠心独具的轻巧灵动。
姑娘的眼眸温暖纯洁一如她母亲当年,第一次成曲调的歌声却宿命般追逐着他这幽灵的脚步——克莉丝汀的圣音是他精心雕琢的杰作;而费瑞,是在他音乐沃土上恣意生长的奇迹。当这奇迹同魅影最自得的部分重合,他不能昧着良心自己没有被取悦。
但费瑞给他带去过的快乐与宁静是如此短暂,当他发现姑娘竟选择将那样灵性的音乐对父母隐瞒。
其实,他早已习惯看着自己心爱的克莉丝汀一日比一日更加得心应手地扮演“子爵夫人”的角色。但他从没想过就连他们之间仅剩的羁绊:来自幽灵的音乐也被禁止——他不相信孩子能忍住对父母炫耀的天性,除非某种本领确实不被提倡,不只是父亲专横的禁止,还有母亲软弱的附议。他甚至立刻就联想到费瑞每每对他不同寻常的期盼——姑娘的歌声里从来没有寂寞,却总给他一种等候良久的奇怪感受。
魅影把这看做心爱的克莉丝汀对自己又一次无声的拒绝,于是这阴影中的鬼魅再次落荒而逃,直到夏尼夫人用嗓过度而失声的消息猝不及防砸到他头上。
他承认,那一刻他多年来刻意掩藏的热望再度复苏。
曾经克莉丝汀也一度失去了天赐的好嗓子,是我挖掘出她潜藏的光芒!是夏尼夫人也好,只是克莉丝汀.戴叶也好,她总得再经由我手才能再度绽放光芒!
魅影迅速给自己找好借口,然后迫不及待以“奥斯卡汉默斯坦先生”的名义对夏尼一家发出邀请——很显然,他拒绝思考夏尼夫人是否还需要音乐,潜意识里不愿断绝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那时候魅影只想着如果邀请夏尼夫人一人未免太露痕迹,此时却无比庆幸自己当时的决定。
否则,我怎么会知道,当我心爱的克莉丝汀都刻意回避唇齿间的奥妙,竟还有一个美好的灵魂怀念着幽灵的心声。魅影微微收紧怀抱,森白假面后的眼眸仿佛涌现了一点儿笑意:其实,三岁不到的女孩儿;三年不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交流;被忘却才是常理,若经过整整七年漫长的别离还能被铭记,不论之后的旅程最终是什么结果,至少此刻已足够安慰。
作者有话要: 唉,被自己的啰嗦与拧巴败,于是只好再下章看讷讷不能写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