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一四零话
朱夫人因虐杀了两个下人的事情被包拯追着调查。
几乎同时,杨慨也向官家参了一本,状告眼下在朝中为官的朱夫人的相公陆隐其实原名周九,不过是一个货郎,真正的陆隐早已在二十年前就被周九残杀!
此事一出,轰动整个汴京。
纪初霖设想过陆隐倒台的无数可能,却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会在朱夫人被包拯盯上的关头以这种方式发生。
他问过杨梦笛多次,杨梦笛万分确定地告诉他自己从未将陆隐是周九的事情告诉过杨慨。
“无凭无据,出去谁信?”顿了顿,他却又道,杨慨似乎从很早以前就知晓这个陆隐是假的。起此事,杨梦笛也分外疑惑。“家父似乎有证据。”
朝中的陆隐是假冒的。
此事关乎朝廷命官,事关重大,官家便着令开封府彻查。
四月十四,开封府尹景王坐镇,权知开封府包拯升堂,着力调查起此事。
陆隐的娘子朱夫人也来到了开封府,她即是女眷,又是女犯,包拯便让她坐在一旁旁听。
杨梦笛与纪初霖坐在大堂的另一边,冷眼旁观。他二人为了进来一睹进展,着实花费了不少气力。
升堂,面对杨慨的指控,陆隐面不改色,他拿出身份文牒以证明自己就是陆隐,嘲弄杨慨着实胡闹。
末了,一脸怒意。
“难道杨兄欲以二十年前那场洪灾陷害于我?欺我无父无母五人证明清白!”
杨慨捻须,冷声道:“无父无母无亲无友。若是换了人也无人知晓。”
语罢,杨慨便拿出了搜集了近二十年的证据。
纪初霖一直分外好奇杨慨会有什么样的证据,毕竟这个年代没有DNA也没有指纹验证。
他从未想到,杨慨的证据竟然是文章。
杨慨拿出整整三箱被收藏得分外仔细的文章来,其中与陆隐同年参加科考的举人近些年写的文章,诗歌,那些文章没有一篇不远胜于陆隐。有不少当年落榜的考生的文章,也没有一篇不远胜于陆隐。
剩下的,全是陆隐这些年写的各类文章、诗词。
“包大人请看,陆隐陆大人好歹也是我朝官员,为官多年,竟然写不出一篇通顺的文章来!我朝官员,怎么会这般无能!”
包拯和景王翻看着这些证据,面色渐渐凝重。
纪初霖和杨梦笛瞠目结舌。
“老狐狸!搜集了将近二十年的证据啊!”杨梦笛低声道。
“杨伯父认识陆隐?那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实话?”
“毕竟身份文牒没有任何差池。”
“就算如此——”纪初霖不解。即便是身份文牒有差池,难道连让这个假冒的陆隐当场写文章都做不到?
杨梦笛轻声道:“陆隐的岳父朱大人与家父平级。两人在朝中皆有朋友,相较下,朱大人那方的势力还要大一些。如果没有充分的证据,贸然举报,朱大人即便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誉,也会反咬一口,对家父痛下杀手。家父搜集的证据,其实都做不了决定的证据。”
纪初霖:“但若是没有真正拿得出手的证据,杨伯父也没有胆子来开封府!”
包拯也知晓。
皱眉等着新的证据。
杨慨唤来人证。
人证是梅。丝毫不出纪初霖的预料。
梅跪在堂上,徐徐起往事。
多年以前,她还是汴河边最美的女人,香月。即便只是坐在最远的角落看一眼都需要花费百贯钱。没有七八贯钱,根本没有共度良宵的机会。
或许因为接待了太多士子,香月看厌了文绉绉的读书人,竟然对货郎周九情根深种,眼中再无他人。
遇见陆隐那日是个下雨天,他全身衣物破破烂烂、蜷缩在妓馆的墙角,在雷声、水声的纠缠中哭得抖成一团。后来香月才知晓,他害怕雷,害怕雨,因为他所有的家人、还有整个村子、他认识的几乎所有人都丧命于雷雨天。
他认识的人没有了。
认识他的人也没有了。
孤苦伶仃。
香月怜悯他,劝慰他,给他吃喝。两人聊得越发多了,香月也是惊讶,这个男子居然与周九来自同一处。
口音相似,别的也相差不大。
一开始不过是当做一件奇事,她顺口同周九提起。
“那人孤苦伶仃那个,与我口音相同。那若是他考中了,我二人……”那夜,周九的眼中欲壑难填。
香月虽害怕,却还是应下。
她也厌恶了眼下的生活。
之后她依旧好好照顾陆隐,观察陆隐的生活习惯,探他家中还有什么人。
她依照周九的意思让陆隐保持那副邋里邋遢的样子,是自己寻云游方士替陆隐算了命,只要保留身上的污垢,保留乱糟糟的头发陆隐就能保留以前的霉运,并换来各种好运及平安。
陆隐听她的,她任何事他都听。
科考发榜,陆隐在榜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就慌慌张张来找香月。他自己名次靠前,应该很快就能得到官位。
“只望香月姑娘能嫁给在下。”
香月有些心动,她邀请他洗净身子。又替他梳好发髻。
那是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容,平淡得让人觉得寡淡。唯有那双眼睛,看向自己时满溢着柔情。
他深深的爱着自己。
同别的男人不同。
香月选择了周九。
她爱他。
“可是,贱妇却被抛弃了,他拿着贱妇给他通关节做官用的十万贯成为了朱大人的女婿。贱妇怀着孩子被他赶出汴京。靠近一次,被殴一次。”
“混账!混账!你这个贱.人,这般胡言乱语!”捂着胸口,朱大人在丫鬟的用力搀扶下勉强站立,气得手脚都在微微发抖。
梅却媚笑了一下,脸上布满皱纹,眼中风情依旧。
“我和他的儿子,可比那个被夫人您用婚嫁赶出家门的女儿年纪上还要大一些呢。还很有本事,成了朝中贵妇人的夫婿。”
“你儿子娶了一个老女人,你还觉得面上有光了?”
“终究不及你面上有光。你儿子同妓.女偷情,还将你祖上传下来的翡翠送作定情信物。”
朱夫人面色大变。
陆隐终于开口,他笑得很冷。
“包大人,你好歹也是个四品官,难道会相信曾做过那种营生的女人的话?”
梅眼角一扬,用余光看了眼这对夫妻,扬声道:“贱妇当年在天波门租了一个院做营生。那家院院中有一棵白杨树,若是满月时分,白杨树就会在院中落下阴影。今儿十四,明日就是十五,月亮也算圆。包大人若是派遣衙役在阴影下挖掘,就会发现一具被掩埋了二十年的尸骨,那就是真正的陆隐。”
“不过是一具尸骨。如何能证明是本官是假的?!何况,谁人会在院中埋下他人的尸骨!”
梅眼神飘忽,许久,轻声道:“当年,贱妇对周九将陆隐的尸体抛弃进了汴河。贱妇了谎。贱妇害了人,于心不忍,想着至少让陆隐入土为安。”
杨慨立刻在一旁道:“若有尸骨,本官猜想,那尸骨上应该有一件物事——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杨’字。”
陆隐冷声笑道:“既然你二人都那下面埋着的是所谓的枉死的陆隐,难道不会是你二人事先串通!”
“大人明鉴。女子十日前才到汴京。若是要伪造证据,那棵树下的泥土一定有翻动过的痕迹。若是还不信,大人可去汴京城外寻一个老妇人,那个老妇人是老鸨,王妈妈。她也认得周九。”
陆隐本欲辩驳,杨慨却接话道:“本官就询问陆大人一件事。”
“请讲。”
“你高中的那一年——考题是什么?”
陆隐面色惨白。
纪初霖轻笑了一声,与杨梦笛眼神微微一碰触。
大局已定。
景王对包拯使了个眼神。
已是十四,月亮已快要圆了。
包拯带着衙役寻到梅当年的居所。房屋已是破破烂烂,院中常年无人,树下长满了荒草,泥土自然未被动过,花费了许多时间才终于在院中挖出了尸骨。
尸骨上的衣物已经糜烂成丝缕。在尸骨上,衙役们还寻到了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杨”字,与杨慨的描述完全符合。
“这是当年老夫,送给陆隐的。”杨慨微微一声长叹。
陆隐起当年之事,当年,杨慨不过与陆隐在柳树下聊了几句。
话语相投。
杨慨听陆隐想要送心上人一根发钗。
杨慨家境也算是殷实,来京中是为了赴任,他见陆隐浑身破破烂烂,听了他与花魁的故事意欲资助,却苦于身上也无太多的闲钱,他记起自己曾做过一块玉佩,虽不算贵重,却也值一点儿钱。杨慨便将玉佩送给了陆隐。
后来杨慨去外地做官。两年后才回到汴京。
那个时候他不过是最底层的京官,而陆隐已经借着岳丈朱大人的东风平步青云。
杨慨见陆隐对自己不理不睬,也未在意,陆隐眼下是高官的女婿,自然不愿被人知晓他与花魁的点滴。
相处久了,杨慨却意识到这个陆隐有些古怪。
杨慨年轻时性子傲慢,非能人俊杰不予结交,他当年愿意送陆隐玉佩,自是因为陆隐有过人之处。可当二人一道在朝中为官,他的疑惑越发重了。
这个写不了一篇通顺的文章,做不出一首上等的诗歌的男人,真是当年那个口吐芬芳的青年才俊?
疑惑越来越重。
这二十年,他始终留意着陆隐,潜心搜集各种证据。
“陆兄,杨某终于替你伸冤了。”
陆隐、或者周九被景王定了罪。
因为欺君罔上,周九次日就被处斩。
朱大人虽在此事上不知情,但他女儿死奴仆。
女婿是假冒的举人,杀了原本的举人陆隐,还买凶杀了闻家村的闻石头。
他朱大人平日也不算两袖清风。杨慨一派的人一道在朝中进言,挑出他不少的问题。
朱大人告老还乡。
自此,朱大人一方的人被尽数压,杨慨借着景王的势力上位,顺便扶植自己的亲信。
那个素来不争不抢的景王,终究因为韫夫人闹出的事端,决定在朝中翻出些风浪。
杨梦笛和纪初霖坐在古镜瓦的雅室中喝茶,起杨慨,杨梦笛烟雨中不乏敬意。“但在下还是要,他真是一只老狐狸,快二十年了,一言不发,搜集种种证据。还拉上了景王,一举搞下周九,顺便还击了政敌。真是厉害。”
纪初霖笑道:“你家的老头,为了替官家句话被韫夫人赶出京城。我家的老头,为了一个不过了片许话的书生搜集了周九二十年的证据。无怪乎这两个老头这么多年都有来往。”
无怪乎周婉的爹能借着纪慎这棵大树,官运亨通。
“只是人面这么广却不肯出手帮我大哥。我这个爹到底是有多不待见纪霆雷?”纪初霖笑道。
“那倒是。在下却是觉得,你的妻弟、那个叫做闻复礼的也做不了大官。即便名字取得不错。来,纪雨,我二人将在下的爹为陆隐伸冤的故事改成话本可好?”
“不是不行,我就是担心若干年后不流传还好,一旦流传开就变成了社会主义兄弟情。”
“社会主义兄弟情?那是何物?”
“你当我瞎嘟嘟吧……”
周九被斩后,梅被赶出了汴京。临走前她去原先做生意的院拜祭陆隐。
她没被判斩立决。毕竟两个孩子一个十岁,另一个才七岁,离不得娘亲。
梅靠着这个脱了罪,铁面无私的包拯看在孩子还的份上网开了一面,却又道不处罚不行,纪初霖便帮着想了一个守墓人的工作,让梅去给陆隐守三年墓。
“多谢纪公子相助。还望您和春姑娘早生贵子。”
“为何当年做这种事?”纪初霖又问。
“为何?不过一个情字。现在想来,若是当年跟了真的陆隐大人,或许奴家会得一个不错的结果。奴家也怨不得别人,报应,报应。落到此种地步,纯属报应。奴家问过了,奴家此次能脱罪全靠纪公子帮奴家在包大人面前了几句话。”
“包拯那个性格顽固得要死,可不是我放了你就会放了你的。你是凶手,也是受害者。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他也觉得你带着两个孩子很不方便。不然以他那个性格,我再多也没有用。”
为何要帮梅?
因为还在闻家村时,梅带着鹿归林来他家,那日梅问纪初霖,可想去汴京?
可是算过一日算一日?
梅的这番话惊醒了当时浑浑噩噩的他,也给过得混混沌沌的他增添了一些生存的渴望。
“我只是想要还梅夫人一个人情。”
纪初霖不会担心梅未来的生活。
鹿归林可才娶了韫夫人。
他眼下担心的,是另一个女人。
周九被斩,陆月芩嫁去的那户人家便与她和离,顺便将她卖掉。
她原本就是被朱夫人抵债递给那户人家的,平日饱受欺辱,何况陆月芩之前好歹还是从三品官的女儿,现在却不过是罪犯和贱妇的私生子。
陆月芩被卖去秦楼的当日,来了一位巨富,高价买下陆月芩。就此,陆月芩彻底失踪。
一年后,杭州开了一家古镜瓦,纪初霖这叫做开分店。
杭州古镜瓦的掌柜是一个女人,相貌娇美,话分外泼辣。她的相公是一个满脸伤疤、话瓮声瓮气的男子,那个男子姓李,很少露面,却能稳定瓦子的整体秩序。夫妻二人生活也算幸福。
有人,这对夫妻家中供奉着两人排位,一男一女,很年少就故了。偶有人问起,那对夫妻那二人是他们的弟弟、妹妹。四人自幼一道长大,那两人被奸人所害,很早就过世。
“我二人,定会好好活下去。纪少爷,只要有人记得,他二人就不会彻底死去。”
那周芩的女人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