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种田文(十六)
伪种田文(十六)
还非告不可雍帝看着任性到他头上的少年,看了好一阵: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少年是真不怕他,一点都不怕。
回去四平八稳坐下:“好,你告吧!”
既然旁的都容了,让他任性一次又何妨?不就是告御状吗?
安然道:“拿笔墨来,我要写状子。”
弄得跟真的似的雍帝端着茶盏,下巴微抬:“给他。”
立刻有人备了东西过来,纸铺开,磨研好,将安然推到桌案前,站在一旁伺候。
拿起笔的安然眉眼静谧,来回沾墨,却久久没有动笔,雍帝也不催他,坐在一旁慢慢喝茶。
好一阵之后,安然才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诉状”两个字,从第三个字开始就快了起来,越写越快,运笔如飞,不假思索。
安然自己当然是不会写诉状的,他连诉状的格式都不知道,会写诉状的人,或者,写这封诉状的人,是原主。
十六岁的少年,带着满腔怒火,连夜离家,直奔府城,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告状。
让恶人伏诛,使沉冤得雪。
知府衙门告不了,就去州府,州府告不了,就去大理寺,大理寺告不了,就去告御状这天下,总有讲理的地方!
他带着这样激愤的、天真的想法,走了一路,想了一路,那封状子,早在脑海中成型,又锤炼了无数遍。
然后,他遇到了“劫匪”。
正是荒野无人,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五六个看不清相貌的人,将他拖到偏僻的地方毒打,踢断他会跑去告状的腿,踩烂他会写诉状的,用短刀将他钉在树上冷笑:“你不是要去告状吗?就在这儿,跟老天爷慢慢告吧!”
扬长而去。
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被钉在树上,生不如死,最可怕的是,连死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只能静静的坐着,看着自己的血慢慢流干,身体渐渐变冷
他脑海中斟酌了千万遍的状子,永远都没有递出去的会了
雍帝微微有些失神,拿起笔的少年,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气度沉凝,神情端肃,眉眼温润这是,读书人的模样。
见少年写完一张纸,放在一边,又开始写另一张,雍帝示意张全拿过去给他看,而后轻“咦”一声。
他知道这少年在一年之前,还是个苦读诗书的学子,知道如少年这样的人,学什么都应该不会太差,但却没想到,不差到了这种地步。
少年的字写得很好,文章写得更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分明是信笔而书,却仿佛千锤百炼一般,字字珠玑,文采斐然若不是他看的是封诉状,只怕要击节而叹。
可惜了!
一张反复读完,意犹未尽之时,张全又送来一张。
然后第三张,第四张
雍帝的神色渐渐凝重,少年写的,早已不是诉状。
人临死前的一瞬间,思维会变得异常活跃,会回想起整个人生所经历的一切,从出生到死亡相比起来,“安然”临死的那个“瞬间”,过于漫长。
安静的坐在树下,他想了许多。
想了很多人,想了很多事,父母兄弟、侄儿侄女、先生、同窗、陈若涵、金文耀、安允儿
想的最多的,却是他那可笑的抱负,或者叫梦想。
五岁开蒙,苦读诗书,和所有读书人一样,心心念念都是进士及第、金榜题名,还有为官作宰。
哪个前程远大的少年,不曾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不曾憧憬长大之后,能让这个世界因为自己而改变?
少年是有心人,夜读史书时,若有所得,会默默记下来,听闻时事时,若有所想,会默默记下来,田间地头的事,村人无意的絮语,也会默默记下来
包括安家二老在内的身边所有人,都幻想着他能好好读书,以后升官发财、光耀门楣。
少年从不反驳,但却从未赞同过:怎可带着这样的目的去读书?怎可这样羞辱学问?
他读书,是为了开阔胸襟,是为了增长见闻、提升学识,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造福一方啊!
是为了让天下更多的,如他,如安老爷子、安老太太一样的升斗民,能吃饱穿暖,能安稳的生活哪怕是让他们过得,比现在好一点点,碗里多一粒米,身上多一寸衣
为此,他积攒了很多幼稚的想法。
时间一点点流逝,身体的疼痛渐渐麻木,太阳尚未升起,却已经开始在天边绽放光芒。
一瞬有千念。
垂死的“安然”,仿佛开了窍一般,那些还是雏形的幼稚想法,在他脑海中不断推演、完善、成熟最后,在他安静的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同他的生命一起,烟消云散。
如今,这些本该永远不见天日的东西,在安然的笔下,化为文字,静静流淌。
雍帝早已起身,站在少年的身后,看着他的笔尖舞动,神色复杂而凝重。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少年会毫不犹豫的一口喝下那杯毒酒。
他忘了,不管这少年表现的如何坚韧,如何锲而不舍的艰难求生,在骨子里,却依然是个读书人。
温润如玉的外表下,藏着铮铮傲骨的读书人。
是,再艰难也要活着,但要活的昂首挺胸!
奄奄一息之际,尚不肯闭目待死,奋力挣扎,只为求一线生,在他的试探逼迫下,苦苦周旋,只为求一线生却在听闻他一句“主子”后,没有丝毫犹豫的,含笑喝下毒酒。
是他错了!
错将一个惊才绝艳、铁骨铮铮的读书人,当成了江湖术士折辱,想要打断他的骨头,把他的尊严踩在脚底下践踏
除了一死,还能如何?
他可以想象,少年在喝下毒酒时,是如何的绝望和愤怒
便是如此,却还带着笑,对赵忻“别紧张,开个玩笑”
少年正在写村里的几件事。
陈甲因父亲患病,卖地求医,后父亲依旧病逝,陈甲全家沦为佃户;楚乙家中有薄田十数亩,因不善耕种,入不敷出,今年卖几亩,明年卖几亩,数年后沦为佃户;赵丙因土地在低洼处,一连两年欠收,沦为佃户;张丁、刘戊、王己三家,因四年前的旱灾卖地逃荒,沦为佃户
都是事,但每件事的最后,都是一个结果,沦为佃户。
而佃户比农户更经不起动荡,丁税和租金两重压力,稍有风波,就需借贷,利滚利滚到这辈子都还不起。
他生活的十六年,只见过农户沦为佃户,佃户沦为逃户,几乎没见过有佃户能重新拥有土地的。
少年以一县为例,列出数据,土地正悄无声息的以越来越快的速度,集中到越来越少的人中,也因此,朝廷收到的赋税虽因年景而略有起伏,但整体趋势却是在逐年下降。
等到越来越多的百姓成为逃户,等到朝廷赋税降到连军备赈灾都无法支持的时候,则天下危矣。
前朝最后两位帝王,都是励精图治、勤俭治国的英明之主,为何却依旧亡国?因为病入膏肓,为时已晚
雍帝难掩心中的震撼,十六岁的少年,能见微知著,想到这般地步,已经殊为不易,更令人惊叹的是,他并不仅仅是在“挑刺”,而且还提出了不敢一定行之有效,但最起码可以一试的方案。
想要根除此患,必须重新丈量土地,改丁税为田税,但此举必会遭到朝廷百官抵制,士族豪强反弹,若时未至,强行实行,轻者推行不力,半途而废,重则引起天下动荡,是以只能先缓解眼下的局面,再徐徐图之。
可制定灾荒时期的临时法规,限定土地交易,根据田地多少,强令富户捐赠,因只涉及一时一地,不怕引起动荡。
可减免丁税,缓解民生,刺激消费,可鼓励经商却变相加重商税,可实行非民生必须品的官卖
碍于眼界,这里面难免有天真稚嫩、不切实际的地方,但写它的人,只有十六岁啊!
且一挥而就,不假思索!
再多一点经验和历练,这少年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之前安然喝下毒酒,雍帝心中唯有惋惜,叹一声失策。
如今却是后怕:他差点,逼死了他
两个人,一坐一站,一写一看,洋洋数千言,写了足足一个时辰。
忽然少年笔尖一顿,毫无预兆的停了下来。
雍帝忍不住催道:“还有呢?”
少年正写到眼下兵事的弊端,言道如此下去,百年内大雍便会出现冗兵之患,为今之计后面是什么?
“没有了”
少年低低的声音传来,雍帝正要话,就看见泪水正顺着少年的脸颊流淌,从下巴上一滴滴落下来,砸在衣襟上。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啊!
他已经死了啊!
什么都,没有了
眼泪不受控制的喷涌,安然只觉得身心俱疲,平静道:“我累了。”
摇摇晃晃起身,转身就走。
被少年眼泪所摄的雍帝这才反应过来,道:“朕送你。”
才走了两步,就听见一个字:“滚!”
平生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字的雍帝脚步一顿。
十多道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他刚刚什么了?他们是不是听岔了?
安然转身,看着雍帝,眼里还泛着雾气,脸上还挂着泪水,再一次,清楚无比的:“滚。”
“噗通”声络绎不绝,包括张全在内的侍卫、内侍跪了一地,战战兢兢伏在地上,恨不得将自己一头扎进土里。
然后他们又听到少年愤怒的喊了一声:“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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