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出了宅子，捕头瞧见了，远远观察了一下，发现她身后跟了十几个“东西”。“东西”吓人的很，有的胳膊从后背捅出来，有的脑袋被割了一半歪在脖子上，有的眼珠子爆裂，满脸皮肉翻出，有的肠子都挂在外面。一群看不清面目的妖魔鬼怪，就这么跟着姑娘安安静静地往前走着。

    捕头忍着不昏厥的责任感，将那些吓人的“东西”数了数，最后发现跟县老爷给他的数目对上了。

    正正好好，十八个。

    他确认了数目，立马蹬蹬蹬跑回了县衙。完成了任务，可以交差了。这鬼任务，真不是人能干的。

    姑娘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后面尸体规规矩矩地跟着。鬼很努力地往前跑，才能保证自己不落队，但是走的稍微慢了，就会落到尸体后面。

    “你慢些走！”鬼在后面费力道。

    “我走的慢了，天就亮了，我得在天亮之前赶到阴店。”姑娘边走边回头看了他一眼。

    鬼跟的紧，就离她三步远的距离。

    “你跟着我做什么？”姑娘问他。

    “我不跟着你，我还能跟着谁？你把我身体抢了，让我没了屋子住。你得对我负责啊！”鬼嚷嚷道。

    “可是我要去王城，离此地十万八千里，路上风餐露宿，你不怕被大太阳晒的没魂儿了吗？”姑娘反问。

    “你要去王城？你带着这一排人不人鬼不鬼的去王城？你不怕他们烂在路上啊？！”鬼感到震惊。

    “烂就烂啊，路途如此遥远，我能给他们将人带过去，哪怕是具骷髅架子，他们也不能当真我什么。”姑娘不在意道。

    “那！那我怎么办啊！你这个歹毒又薄情寡义的女人！！”鬼跺了一下脚，站在那里不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跟姑娘走，还是自己留下来。

    走吧，千里迢迢去王城做什么？不他去王城毫无意义，就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安到那儿。他觉得自己多半是会死在路上的。

    “我怎么你了？我怎么就要对你负责了？你抢了别人的尸体，害的别人的魂魄不得安生，到你嘴里，反倒是你无辜了？”姑娘嘲讽他一句，然后扭头看了一眼跟在她后头的尸首。

    尸体紧紧挨挨地跟着她，中间夹了一只身板矮的男鬼。那是刚刚在宅子里的男鬼，此刻魂魄暂时回归本位，跟在她后面浑浑噩噩的走着。

    姑娘背尸，不是真的将尸体背在身上，而是招出四周的零碎魂魄，附在那些尸首上面，通过符咒的控制，引领他们自己走回墓穴，完成“入土为安”的步骤。

    其实一般她来背尸的时候，大多数尸体的魂魄已经到阴间投胎了，所以姑娘招过来的都是附近的孤魂野鬼，不只是人的，动物的也有。

    她的目光在她身后的十八具尸首上来回扫了一下，发现只有男鬼的魂魄是他本身的，其余人的魂魄都不是自己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去投胎，按道理，他这个年纪不可能对这个世界存有什么执着的念想。难不成，也是有人想留他？

    “姐姐，我不是坏人。我抢他们的身体，一定会保证他们的魂魄安全的。我每次都是看着他们被鬼差勾走的，至于他，他若是真的魂魄不行了，我到时候一定会把身体还给他的。我只是借住，不是想害他们性命。”鬼忽然又跟上了姑娘。

    他甜甜的叫了她一声“姐姐”，声音软糯，姑娘听了却是浑身一哆嗦。她汗毛都竖起来了，转头看他，“你别跟我套近乎，我不欠你的。”

    “可姐姐你要见死不救吗？”鬼嘴一瘪，委屈巴巴。

    姑娘见不得他这装模作样的怪样子，眼一横，“你想我如何救你？”

    鬼听至此，眼睛骤亮，嘚嘚嘚地跟了上去，声音甜甜的，“姐姐，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能招魂驱鬼起尸，想来也会保魂吧？”

    他想她设法保住自己魂魄不散。

    “会倒是会，但不能长久。”姑娘老实道。

    她确实会保住魂魄不散的法子，但也只是一段时间。时间长了，该散的还是散。

    “没关系，只要这段时间内你能帮我找到那个留住我的人就好了。”鬼笑嘻嘻的。

    “我？”姑娘眉头一皱，这是要赖上她的意思，“凭什么我要帮你找。”

    “姐姐是大善人，连死人都愿意不辞辛苦的奔波万里，让他们入土为安。我一个孩子，姐姐当然舍不得让我莫名其妙的就魂飞魄散了，是吧姐姐？”

    鬼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姑娘接着他往自己头上扔过来的一顶顶高帽子，心情复杂。虽高帽子看着光鲜，但是戴的辛苦，她想了片刻，老老实实地将帽子还给了他，“我不是不辞辛苦，我是收钱的，费用还不低。所以我不是个好人。”

    鬼不懂这行当里面的弯弯道道，也不知道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拿钱办事。善良的人有，但善良到一直愿意不图回报的为别人付出的不多，毕竟这世上的凡人，不能真靠喝西北风过活。

    姑娘自恃虽然爱财，但是始终守着一颗本心，不干伤天害理的事，偶尔也出手救人于危难。但这鬼脑袋一晃，嘴巴一张就让她干这干那，想当然的觉得她应该帮助自己，这话她听着不舒服。

    况且，他刚刚还自己是歹毒又薄情寡义的女人！

    鬼怔愣一瞬，而后后牙槽咬着下嘴唇子，显得很为难的样子，“钱的话……我也有！只是姐姐若是要的多，我就没有了。你等我两天，我想想办法，好不好？”

    鬼真的听进去了她的话，且愿意给她钱！姑娘没有想到，微微吃了一惊。

    鬼看起来真的很苦恼，皱着眉头皱着鼻子，一张脸拧巴拧巴的，叫姑娘看了竟然有些心疼起来。

    “我可以帮你，也可以少收你一些钱。但是，如果最后我没有找到你想找的人，你也不能怨我。毕竟，帮你是我……”姑娘缓缓开口。

    “是姐姐大发善心！我很懂事，不会怨怪姐姐的！”鬼见她松了口，立即抢着道。·

    鬼声音愉悦，其间还夹杂了一丝贱兮兮贼兮兮的口气，姑娘转过头来，就见他嘴角咧到颧骨高，眼睛眯成一条缝。

    鬼的外貌不定，在高兴的时候，一般会露出生前最体面的模样；若是生气了，多半会显露临死时的惨烈面容。

    眼下这鬼就变得十分体面，湖蓝色的对襟长褂，下面一双勾金丝黑靴，腰上系一枚圆形镂空麒麟玉佩，头发用玉冠罩的一丝不苟。脸上白净净肉乎乎，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没错了。

    “鬼，过来。”姑娘招手。

    鬼蹬蹬蹬跑到姑娘的脚跟后面，仰头望着她，“姐姐。”

    “我送你一道符，可暂时保你魂魄不散。”姑娘着伸出另一只手，凭空在他脸上画了个东西，然后收回手继续道，“你先回县里去吧，我去王城没个个把月，是回不来的。你这一路上跟着我也折腾，倒不如回去等我，等我回去了，再商议找人的事。”

    “不，不行！”鬼听姑娘赶他回去，连忙一爪子勾住她的斗篷下摆，“我得跟你一起去，你去王城，一路上经过好多县城。不定我看着一些眼熟，能将以前的事情想起来，也能猜到是谁想留我呢！”

    人死之后，魂魄在外面飘荡久了，会渐渐想不起从前的事。甚至有些飘到别处去，连自己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

    鬼坚持己见，姑娘就带着他上路了。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他太缠人了，怎么甩都甩不掉，姑娘只能带着他。想着这一路她多加几道符，他也不至于被大太阳晒没了。

    姑娘走路很快，后面的尸体迈着僵硬的步子，也走的飞快。那情形，可不就真真切切的“赶着去投胎”？

    燃灯人是由生者嘱托，将死者送去安葬的地方，一般安葬地都不太可能是尸体所在地，不然这样的话，都犯不着花钱请她出马了。

    一个县城中挖出的尸体，要送去王城那么远的地方，在姑娘几百来年的记忆中，只有一次。

    也是在这个县城里挖出的尸体，也是送去王城，中间不过隔了十年光景。当年的人都还在，姑娘觉得这背后肯定有问题。但是她只是负责拿钱办事的，其他的，她不想多管。只希望这次差事不要出差错。

    天亮之前，姑娘终于赶到了阴店。所谓阴店，就是死人客店，专供燃灯人同他的“跟班儿”借住的。

    细数整个晏临城，阴店并不多，通常会建在偏僻的荒野或者深山里。毕竟做的死人生意，要不是实在没出路了，谁愿意跟死人交道。既是跟死人交道，那肯定不能建在市集大马路上这种人群出没的地方，只能在荒野旮旯里。

    许多燃灯人在路上并不一定能按照自己心中所想，在合理的时间点赶到阴店。若是天亮了，他们还在路上，这时候也会歇下来，找个能躲避太阳的阴凉地呆上一日。

    姑娘做燃灯人好些年了，几乎跑遍了全晏临城的阴店。她通常在上路之前就将路线设计好，算好下一个阴店在什么地方，距离多远，步行速度要多快。若是实在到不了她也不慌，找个地方歇一歇便是了。

    所幸这次天亮之前，她还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