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低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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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的元宵节简灼没能吃上汤圆。

    那一天他睡到下午才难得地掀开受潮的棉被,把自己从宽大电竞椅上拔起来,迷迷瞪瞪地就跟着齐弈柯去了趟文殊院,到了才看见了OSOM除外来务工人员以外的全部兄弟,以及带头走的刘志。

    什么?去寺庙求神拜佛竟然是他们的团建项目吗……?简直像是道上混的社会人士要拜关二哥一样。简灼低头上下量起自己这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又瞧见身边人花里胡哨的发型,渐渐地陷入沉思。

    “会让我们进吗。”简灼紧张兮兮地提了提裤子,“要不分散走呗,聚在一起太明显了点吧。”

    齐弈柯一把将他拽到身边,融进人群,然后对他,施主不必担忧,你要知道,佛度众生。

    简灼无念无想地跟着他们迈起步子,还被高耸的寺庙门槛连续摔了几个趔趄。

    前来参拜的人络绎不绝,多是本地上了年纪的居民,还常见到一些摄影师、穿汉服的少女。格局是一脉相承,却也多元包容,站在这青瓦下竟能真真切切地能体会到些许的时光交错感。

    墙外车水马龙,墙内佛法无岸,这城中心的古刹有它独属的保持静谧的方法,一切都被它围进四周的长红砖墙里。

    简灼伸手接过刘志递来的香,三炷一并,刚刚在火苗上撇了一趟,却好像并没能够让它燃起来,只微微逃出了几缕青烟。

    一边的石阶上坐着一位黄衫青年和尚,正吟唱着手里的梵语经文,实在让简灼在这肃穆的环境里成功走了神。

    舌尖的奶片还在泌着微妙的甜味,盯着正中的鼎形香炉里那些烧断了香,没来由的,简灼突然就又想起了周恕琛。

    想起他在再次重逢的聚会上见到自己的一瞬里,掐掉的那一支烟。

    “你子发什么愣。”齐弈柯在后面踢了简灼一下,大概是气愤他的占着茅坑不拉屎。他又想起来,“要是大后天预赛的时候你也这么发愣,老子把你牙给你断。”

    突然被拽出回忆,当简灼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竟赧然地红了耳朵,于是飞快地将那三炷根本没开始燃烧的香插进炉里,拔起腿就往前面跑。

    不出意外地,在回到殿内时简灼又被高槛绊得向前坠。这一次倒没留半分情面,让他直直地给佛像行了个大礼。门口的大姨瞧见简灼这个阵势还朝他招了招手,是得正面朝拜才能如愿以偿。

    简灼羞愧得要命,甚至想就着这个伏地的姿势青灯古佛伴着释伽牟尼哥哥聊天,就可以再不面对红尘俗世了。

    透过香炉散出的叠叠烟雾,简灼竟瞧见刘志在大雄宝殿门口跪拜。实在是有点太出乎所料了,简灼不由得地轻轻爬起来,走到了刘志身侧一米后的地方。

    “看我做什么。”刘志没有回头却像是看见了。

    简灼上前一些,直言不讳:“有点奇怪。”

    刘志笑起来,“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在想大哥会许什么愿。”简灼垂头瞧他,像是真的很不能理解一样。

    刘志站起来,伸手拍了拍裤子:“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哥你又不缺钱又不缺名气。”简灼歪了歪头:“你在佛祖面前许愿一夜暴富,他会好心度度我吗。”

    简灼急忙又:“我真的许过,时候。九岁的时候,也是在这里,那段时间我大病初愈,我妈就跑来还愿。我以为真的有那么神奇,所以也跟着许愿,想的是‘佛祖哥,让我在明天能收到PSP吧’……我知道这种事情当然不会实现,但控制不住抱有期待,所以我真的难过了快一周。当时我就在想,原来神通广大的佛祖也有很多事情做不到。”

    刘志被他的清奇脑回路逗得笑:“不给PSP是对的,不然你子初中都考不上,真是我佛慈悲。”

    “哥呢。”简灼定定地望他,“你求的什么?”

    刘志很不符合个人形象地微微侧过了脸,似乎有点害臊,半晌才转头迎上简灼的视线:“能求什么。我求老婆孩子永远开心健康。”

    话罢他熟视简灼震撼的表情却选择无睹,笑起来又伸手把简灼脖子往下按,让简灼直直栽在垫子上,这才开口:“十年过去了,现在你十九了,再许个心愿呢。”

    简灼手撑在青石上,看着地砖上的薄灰粘上他的掌心,心里却只载着满当当的迷茫。

    到底需要许什么愿才会有机会实现呢?

    他是个高欲望的人,想要很多,有能力实现的却不多,真要一件件地叨扰,佛祖就该一对一精准扶贫了。

    手掌合十地放空了许久,简灼才许下愿望。

    那就,‘希望今天永远都比明天开心’吧。

    好吃的第一个吃,快乐也得在此刻全力体会。未知的以后太可怕了,还是攥紧现在比较好,一直以来简灼都这样觉得。

    刘志在一旁笑,他许这么久的愿是不是在心里列清单呢,这次是不是在讨switch了。

    简灼没话,只是扯着嘴笑。倏地,他裤兜里的手机发出一声嗡鸣,倒让简灼结束了挣扎,了个招呼就站起走到一边看手机。

    殿前的罗汉松被风一摇就簌簌地扎下针叶来,简灼偏头拂去落在肩膀上那夹着湿气的叶,然后点开了那条弹出来的语音消息。

    ‘中华当家呢,我回来验收作品了。’

    简灼晕乎乎地,想也没想就赶忙把电话拨过去,在接通的一瞬间又竟然像是已然丧失全部的语言能力。

    “……那个,你回来啦。”

    周恕琛应了他一声,好像在笑。

    憋了半天,简灼又挤出一句:“站着别动!我来机场接你!”

    话音未落,他就给刘志做了个道别的手势,直冲冲地往三大士殿跑,想要去找齐弈柯借车,却在半途听见周恕琛已经回医院了。

    “太敬业了,周医生。”简灼这样,却没有因此放慢了脚步,只不过目的地变了而已。

    周恕琛听见那端的蓝牙耳机和项链磕磕碰碰的声音,笑起来:“为什么在跑?跑着来见我?”

    原来灼这么想我,他又。

    听见周恕琛无心的趣,简灼的步子在一瞬就刹停了,他身体一阵发软底将背抵上红墙,又慌忙地换手拿手机。肺中稀薄的氧气让简灼不得不轻轻喘起气,垂下的另一只手正下意识地抠下一块摇摇欲坠的墙皮,想什么却又一时间组织不好语言。

    “那是因为……”他听见自己:“我春节没有吃胖,所以想看看你有没有变成大猪人,好来嘲笑你。”

    “你大概要失望了。”周恕琛捻来简灼的奇特用词:“我们家没有猪人基因。”

    “为什么不提前你多久飞啊,我就可以来接你了。”简灼想起这茬,感觉自己有点不被信任。

    “最近深圳总是下雨,延误的话,等着很累。”周恕琛岔开话题:“不是要来见我?那就快来。过来收礼物。”

    简灼一怔,即刻就胡乱应着,又慌忙地挂断了电话。踩出大门后竟不自主地加快了步子,而简灼本人觉得大概是因为他们这样的都市青年总是逃不过“礼物”这个单词背后带来的诱惑。

    地铁仍然是简灼的出行首选,可从一号线转到三号线的瞬间简灼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瘫痪”。实在是受不了那超出想象的拥挤,简灼只好提前下车,懵着一颗脑袋从人山人海的地铁站挤了出来,扫了个单车往医院骑,在等信号灯由红转绿时,简灼无意识地望了望天,才觉得这就是成都的冬天暮色,低饱和低对比高曝光,总能随手招来一团风雨云,像是在催促你回到你的乌托邦。

    在周围的车辆都在挟着他往前流时,他才回过神来,将视野重新投向前路,却在那一个瞬间瞧见了街角伫着等他的周恕琛。

    简灼一颗心陡然被什么拽上了嗓子眼,眼睛就此黏在了周恕琛的浅蓝色飞行夹克上。

    为什么能一眼就瞧见他,简灼会想是因为周恕琛在这样一座城市里,在自己的眼里,饱和度比周遭一切更高。

    他一路被风刮得直寒战,锁了车之后就像只树袋熊一样朝周恕琛贴了过去,没有任何的流于形式的寒暄,周恕琛没有,他更不出口。简灼只是有点气短地吐槽道:“你简直不知道三号线有多恐怖,这他妈是釜山行吗?”

    “你不知道?”周恕琛有点意外。

    “知道什么?”

    话音未落,旁边区的巨大喷泉就瞬间被映成霓虹感极强的饱和紫红,简灼茫然地抬头,又被周恕琛的手引去了视线。

    “电视塔,今天有烟花秀。”周恕琛指着天幕。

    不远处的成都339电视塔上从顶部放出璀璨烟火,簌簌的五彩烟云就直直向下坠落,划出一道道流星式的痕,白光乍现时,大有将这座低饱和度城市点亮的势头。周遭的行人纷纷驻足,许多窗台也被推开。

    简灼乖巧地欣赏了近一分钟,只挤出一句话:“……就这个?就这个都能让地铁瘫痪?”

    周恕琛表示肯定地点了点头,“预期大过实际。”

    简灼没了兴趣,伸手要把周恕琛往医院里推:“不看了,好冷好冷。”

    “之前以为你在家我才回的医院。”周恕琛,“今天周二。”

    简灼想起来,周二他们的周医生不坐诊。听见他的本意,简灼摇头晃脑地解释道:“啊,被拉去求神拜佛了,然后大哥让我许愿。能许什么??我真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将手指尖也全部缩紧宽大袖子里:“因为反正许了愿也不会有人帮我实现。”

    电子烟火秀正值高潮,将这一带都渲得斑斓非常,但简灼似乎急于逃离寒夜,直愣愣地就在往里走。周恕琛在后面一下拽住他,似乎往他的手里放了什么东西。

    “了让你来领礼物。”他。

    感受到掌心里传来的一阵金属的冰凉,简灼将那东西拿起来,却完完全全地震惊了。

    起初简灼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去猜测那表就是他的,可将表带翻过来的那一个瞬间,看见了那道不浅的划痕他一下子就懵了。

    那真真切切的,就是父亲在成人礼上送给他的表。

    只迷迷糊糊记得去年的七月中,那暑期无穷无尽的暴雨好像要把这座城市洗刷干净。

    那个时候简灼并没有像妈妈和姐姐一样出席法庭,只是在法院外的一家破旧面馆檐前蹲着,出神地欣赏着飞流下的雨柱。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的腿一阵发麻。直到那个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的瞬间,简灼全身沉睡的细胞在一刹那被唤醒,他红了眼,燎燎地冲进雨幕里,失去了一切理智,什么也不顾地和那人撕起来,像个疯子。

    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他只恍惚记得最后自己跌在公交站台上,皮肉狠狠擦过那粗粝地面,在石阶上刮出长长的血迹。崭新的表带就此斑驳,手背的火焰纹身下的疤痕也是那时的附赠品。

    简灼茫然地握着那块显得有点斑驳的表:“……怎么会在你那里。”

    “本来只是试试。”周恕琛得轻描淡写,“没想到你真是在网上卖的。我查了交易记录,联系了买主,然后买回来了。”

    简灼甚至有点握不住,他觉得自己的手好像在无意识地颤抖:“为什么……?”

    因为它对你很重要。周恕琛这样回答。

    没有再什么,周恕琛握住了简灼的右手,又轻轻地帮他合上了仍然有些不灵活的五指,将那只表全部裹住。对上简灼不解的眼神,周恕琛才解释:“珍贵的表应该好好保存。”

    紧接着,周恕琛又将自己那块崭新的AP,再一次地,系上了简灼的手腕:“所以我想,以后的路,也许可以让它陪你出征。”

    比赛顺利。周恕琛又。

    拇指无意间拭过简灼手背无尽的红色火焰,周恕琛竟真像是被烧到了一般,难以察觉地向后逃了一下。

    各种各样的情绪成了一头头困兽在简灼心里奔逃,留给他的只有长久的头脑空白,他先是伸手抓住周恕琛的衣袖,再攀着周恕琛的手臂,抬起头来。

    手心里攥着那块冰凉的表,很多断节的回忆涌上来,等到简灼再迎上周恕琛目光的瞬间,他的心一下就皱了。这场烟火秀的尾声的刹那光芒全部被敛进了周恕琛凝视着他的眼,让简灼在一瞬间想起了上一场跨年烟火。新年伊始也是周恕琛陪着他,事情总在重蹈覆辙,那时候他们也没有兴致好好欣赏,因为当时简灼正紧紧地抱着周恕琛,发泄他那些可笑的矫情苦闷。

    而正又是那一场烟火下,周恕琛对他,“你最珍贵”。

    在这一场烟火下,他依然伸出了手臂紧紧拥住了周恕琛。

    感受到自己火焰上覆着蓝色腕表的重量,简灼竟又有些想哭。总归是他没出息,这竟是他第一次想把“幸运”这个词语冠在自己的头上,也是第一次能够肯定,今天的快乐一定会比明天更多。

    简灼不知道周恕琛做这些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或是他简灼凭什么能够得到另一个人毫无保留的珍重与爱护,可在此时此刻,简灼知道,原来很多事情祈求满天神佛都得不来,但只要是周恕琛站在他的身边,一切都能够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