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冬天
疾速的风在耳边呼啸,隔着头盔变成一种闷闷的声音,Mira伸手抓住身前人肩头卫衣的薄薄布料,突然觉得很恍惚。
“简灼。”她叫了一声,前面的简灼似乎在分心认真看高德地图,并没有听见。
Mira想算了,她不太想去了。刚刚在SW里简灼就已经对她一阵软磨硬泡,上心的好像那就是他自己的事。其实原本也就是这样,弄得像她究竟有多害怕公司那些条条框框似的,到底阻碍她赴那张请帖的约的人就是她自己。
“姐!”简灼微微侧头喊她,“前面怎么封路了!”
大概是着力在修什么公共设施,地图竟也没来得及更新,现在路况和地图着实相差甚远,简灼骑着摩托在这一片灰色板棚围城的马路口一阵乱闯,听着耳机里的冰冷女生着“您已到达目的地附近”,只感到满头的雾水。
Mira在马路口的红灯间隙从后座上翻了下来,又将头盔交还给简灼,一句话也没,眼睛飘忽忽的,不知在瞧哪儿。
“她我们到了?!”简灼对Mira表达着困惑。
Mira随口了句,酒店就在那栋楼背后的酒店。
“这里改的乱七八糟,你怎么知道的?”
Mira心想这地方原本不就是她自己选的吗。
四周车流阑珊,大概是少有的能应了“郊区”名号的地方,他们就站在便利店蓝绿闪烁的灯牌下,等到对岸的信号灯由红转绿,Mira突然开口:“回去吧。”
她的表情变得不太像往常一样自如,又重复了一次:“回去了简灼。”
简灼取下头盔,皱着眉轻轻盯着她,然后把车锁在便利店门口,拽过了Mira的手臂,姐,别老做后悔事。
Mira缓缓闭了闭眼,就像一种无可奈何地默许,走在风风火火的简灼斜后方,就像赶着炸场子的人是简灼而不该是她。
绕过了那一幢蓝灰色玻璃贴就的大厦,遥遥就能瞧见那布置精美的婚礼会场,缀着粉白花的花篮从酒店门口一路列到了马路边缘。
她强硬地制止了简灼那没有请帖想要直闯的鲁莽行为,独自一人走进了酒店。她走进来也显得奇怪,穿着平时松垮的荧光色卫衣和运动裤,一头翘起的黑色短发甚至没戴上一顶帽子压住。
Mira会想她原本就没算来,早知道简灼这么雷厉风行的爱管闲事,她也该好好扮一下再被简灼强行拖来。以突兀的穿着和奇怪的身份进到这个会场里,她才是宇宙第一犯贱怪人。
简灼抱着头盔坐在那辆雅马哈上,他原本以为会等上很久的,譬如等到这酒店渺渺飘出的那显出一些宗教严肃意味的婚礼钢琴曲放到第七十二遍。
可十分钟后Mira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不,也许甚至并没有十分钟。
令人意外的是,Mira瞧起来轻松了很多,比起刚刚。不像简灼觉得的那样,泪流满面或者是怒不可遏。就像长久以来绷住的一根弦终于断掉了,留下无尽的轻松和无尽的苍白。
在他们回去的路上简灼什么都没有问,反倒是Mira问了他一句,“你看过一个叫成青钟的演员演的电影吗?”
“我不爱看电影,所以可能不知道。”简灼回答,“那是谁,很出名吗?”
那后来Mira没有再话,但身体在微微颤抖,简灼知道她哭了。
风声又闷又锐,被摩托的速度甩在后面,就像被无限拉长的哭号。
那一天一个叫做成青终的演员死了。
可这个消息是简灼在社会版面上瞧见的,听是什么,婚礼坠楼。
他突然想起傍晚Mira问他的话,上网搜了搜这个近乎陌生的名字。
大概是因为名字特别,没什么重名的消息,于是攒成的内容还不足一页。
直到看见那一条上戏的活动内容里出现了这一个名字,简灼才真正明白了,也许那个成青终真是个演员。
那是临近当时毕业的一个自制短篇,都快十年了,似乎是学校办的一个比赛,短篇叫做《冬天》,普通的名字背后大概也是一个普通的剧本,并没有在那场活动里获得什么奖项。
成青终长得十分干净,那是“比较平凡”的委婉法,不高,仪态却很好。虽然残忍地讲,大概算是没什么明星相。简灼看见这个男生从没雪的冬天朝镜头走过来,笑得很有感染力,零星的一些笑意漫上眼梢,不知道究竟在看谁。
关于那场死亡,婚礼的录像仪式性地记录下了一切,网上那些无畏的营销号正在私底下疯传这一段血腥又悲茫的录像,并且也有许许多多的人抱着猎奇心去欣赏别人的死状。
瞧见缩略图的瞬间,简灼就已经意识到那就是他们傍晚去的酒店。他觉得自己的眼皮一阵轻跳,点开了那个视频,后面被人截掉了,只留下成青终站上顶楼又飞身跃下的瞬间。简灼在面对这样的情景时显得过于恍惚了,以至于到最后他只记得了背后放着的那段婚礼钢琴曲。
不是他们去的时候。简灼注意到新闻播报的是婚礼结束以后,那Mira姐呢……到底她又知不知道呢。
简灼是一个共情能力极强的人,此时此刻他甚至有些难以呼吸,心悸带来的鼓动跳跃一下下震在他的耳中。
他会想Mira这个瞬间会想什么,也会想这件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又该怎么办。
后来的几天简灼都没能够成功联系到Mira,微信电话一概不回,公司也没来过,所以她本就是随心而为,翘班这种事怎么可能做不出来。弄得简灼差点报警,却被文安了包票一定没事,虽然他还是将信将疑,但毕竟文安和Mira共事更久,了解也轮不着他。
直到他磨完给NANCI新单曲的那段feat的词,到SW录音棚录音的那一个晚上,Mira竟然来了。一切像是回到了正轨,Mira看起来竟然还像是往常那样,什么都不在乎,却也什么都往心上放。
当时简灼刚和那个瞌睡的制作人吵了一架,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刚刚那一段气息不对想要重录,但那人咬定两遍听不出任何差别,让简灼觉得他就是在消极怠工。
那个制作人生气地给文安电话,嘴里的话得很难听。简灼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自己身上的问题,又开始有些怀疑到底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这段flow不贴旋律。他有点焦虑地趴在栏杆上抓头发,拿着那一张薄薄的歌词纸,微微侧头就瞧见另一个人走到了他的旁边。
“Mira姐……”简灼含糊地把那几颗难吃的润喉糖在牙齿间嚼得咔咔响,惊呼出声。
“没信心?”Mira看了看他,然后问。
“你怎么来了?”简灼皱着眉,把整个身体压在栏杆上:“你没事就好。”
“能有什么事。”Mira轻飘飘地着,又像他们初见时那样没规没矩地把烟点燃。
“我以为……”
“以为我干嘛?殉情?”她笑起来,眼眉是飞的,好像真的不在乎,“迟早的事,迟早有一天他一定会这样的,只是没人知道那个定好的结局究竟在哪里。”
“看起来他真是个仪式感好强的人,死都要挑个大日子。”
简灼抿着唇,问为什么。
“很平常的烦恼,你有我有也许大家都有。”Mira好像能够给予理解:“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天赋,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养活不了自己勃勃野心,这让他感到痛苦。可能对于创造性职业的人,这就是足够要命的事了吧。”
简灼还是不解:“当初是考进去的,不会没有足够的能力吧。”
“太难啦。”Mira,“每年有那么多学生义无反顾地扎进这个圈子,最后让你认识的有几个。就像我问你,问好多人,看过成青终的电影吗,都只会,没有,出名吗。”
“我觉得可能我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看过他电影的人。”Mira,“后来我才明白,要让人记住真的很难啊,有些人费尽力气也没办法做到。而他就能为了这一件事,痛苦地活了好多年,最后又不甘地选择去死。”
“你们为什么又要分开?”简灼会自私地想,如果那个成青终真的如此苦痛,那当时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恋人也离开了,大概就真变成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痛苦啊,太痛苦了。”Mira,“最先开始跟他谈恋爱的时候,我十六岁,从老家跑到上海来,他明明养不活我却又不愿意让我出去辛苦工作……但不因为生活吵架的时候,那还是我人生最开心的时候了。你可能理解不了吧,那间出租屋吵得要命,门缝还是有隙的,来来往往好多杂乱脚步,那时候一根烟我们都会坐在阳台上分着抽完,然后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会,必须要等他出名以后才能告诉全国影迷我的身份,不然怕失足成千古恨。我当然好啊,好,只要你开心,我无所谓,给大明星当妾都可以。”
“后来就是那些烂俗桥段啦,生活在一起太令人沮丧了,天天被拴在家里,我又不是狗。”Mira看着烟灰簌簌地落进风里,“……我舍不得他,可在一起又只会互相伤害,一点点地磨灭以前千辛万苦存下来的那些幸福美好……有些时候我都会想,我到底是不是爱那段与他相爱的日子大过于爱他这个人本身。然后我就跑了,带着属于我自己真实活过的那八年。”
简灼愣了半晌,只轻轻了句:“是不是最先开始没在一起过比较好。”
Mira却摇了摇头,冲他扯开一个笑:“你老师没教过你过程比结果重要吗?”
“我觉得这世界上许许多多的真爱大概是永远也走不到一起的,但过程并不是毫无必要的,至少我留下了一个冬天,而那个冬天,他握过我的手。”
烟嘴被咬成瘪瘪的一条线,Mira突然红了眼眶,眼线微微晕开,看起来很狼狈:“简灼,谢谢你,谢谢你那一天带我去见他。不然我大概真会像你的那样,后悔到我死掉的前一秒钟。”
简灼第一次见Mira这样,有些不堪的,有些迷惘的,这样一个都市里的熟悉陌生人在他的面前露出了毫无防备的痛苦姿态,她擦了擦脸,动作有些乱,然后又拈起简灼手里的歌词纸,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认真地开口:“你千万可别也那样。我觉得你做这些事也很爱钻牛角尖。”
简灼没有回答,并没有把Mira的话真正听进耳朵里。他更深沉浸于这个事情的本身,并没有丝毫的念头想把枝桠往自己身上引。
他开始觉得有些迷惘,持续到回到酒店的那一整个夜。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很想念周恕琛,也无比感谢他的出现。他深知周恕琛给他带来的远不是一个个重复的冬天,春夏秋冬和花鸟风月,是更多的,周恕琛朝他轻轻伸出手,从此让他富余到可以恣意赠予月光,一整个春分时节也被送进了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