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雨停
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没有人提起这些事,周恕琛甚至没有再开口讲话,只是握住简灼的手踩着树影走,就像从这一枚桂花成了起始线,往前蜿蜒而去就彻底成了一号公路。
桥旁边有大爷用蘸着水的毛笔在路灯下的那一块地砖上练字写诗,简灼停下脚步站在边上看,下意识在嘴里轻轻念着大爷写下的字,只是他不怎么熟悉行书的笔画,也不记得自己学过这样一首诗,于是把“四海风云徒诡谲”念成了“徒诡清”。大爷听见停住笔直笑,开玩笑伙子是不是不认识字。
周恕琛也觉得着急红脸的孩可爱,也笑起来。
简灼抬眼望着周恕琛,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他抿着唇像是赧然似的推着周恕琛走,在跃过桥的最后一步,简灼突然像是泄力似的向前栽抵住周恕琛直直的脊骨,他又伸手去捉周恕琛的衣服下摆,低声了一句“你肯定觉得我没文化哈哈哈”。
周恕琛回头看他,简灼微微偏着头,微长的刘海扫在眼睑上让人有些瞧不清他的眼神。哪怕简灼用的平常那一种实实的玩笑话语气,可周恕琛却莫名觉得他似乎并不是在像往常一样趣自己。
这是周恕琛第一次切实感受到简灼性格上的一些微变化,他望着简灼的眼睛,却丝毫不明白此时此刻真正在困扰着简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让他感到万分难过。他用温凉的手掌扶住简灼嶙峋的下颌角,喉结上上下下摇动了好一会才真正开口:“没有,也不可能。我会欣赏你,会崇拜你,也会喜欢你。如果你能坚持你真正想做的,我也能够坚持始终爱你。”
“为什么要用‘如果’啊……”简灼有点崩溃地涩声开口,又在触及到周恕琛眼底的那份珍重时突然掉了眼泪,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在面对周恕琛的时候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伸手胡乱地在脸上擦拭,又慌忙背过身去。
有冰凉的水点落在他的脸上,简灼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也许并不是他的眼泪,他茫然地轻轻扬起头——事实上,由于伤口的存在,他能活动的角度并不大,才瞧见好多尖锐的雨柱斜斜地就朝他砸来,就好像战乱年代从城墙上飞射而下的箭雨。
周恕琛伸手拉他,把他带到拱门和咖啡店檐角围成的供人躲避的狭一隅里,手轻轻搭在他一侧的脸庞边,柔缓地摩挲着,问,“为什么难过?”
简灼有些固执地盯着这骤来的秋雨,随口:“因为下雨了。”
周恕琛没有指责他的漫不经心,只是,嗯,还有呢?
莫名被问得有些慌乱,简灼转过身来和周恕琛并排站:“因为我买的牛奶被别人直接换成了可可。”
周恕琛扬了扬眉,“你该把杯子砸在那人面前,告诉他不能让你去退那一步。”
“如果这么做了以后什么也得不到呢?钱也不会被退、本来的可可也被扔掉了。”简灼似乎想到什么其他事,语气渐渐变得有些激烈。
“能够恣意比钱来得要更珍贵。”分明这道理还是以前简灼教给周恕琛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的简灼却像是和他彻底调换了角色,被同一个困恼缠绕。用了些气力捏了捏简灼的手,周恕琛突然转身走进了晕着昏黄灯光的咖啡店。
隔着不幸也被贴上了雨点的透明窗,简灼垂眼往里瞧他,却只看见从自己唇间逃出的一捧潮雾,和氤氲在那张雾气里的周恕琛颀长背影。他有些孩子气地顺势将脸贴上了淬着水的玻璃,发现眼前每一颗摇摇欲坠的雨珠底部都吞着一球暖色灯影。
周恕琛走出来的时候都挟给了简灼一股店内的热度,他轻轻垂下睫,递给简灼一杯升腾着热气的牛奶。
下意识让简灼伸手去接,周恕琛却像是又一下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从衣兜里摸出来了一颗牛奶味的不二家,微微俯身把这颗奶糖扔进了牛奶里,然后对简灼,没关系,雨马上就会停。
握着暖热的饮料,一种更加强烈的情绪却流窜到了简灼的四肢百骸,让他在此时此刻竟然难以承受周恕琛从头到尾的珍重,幸运的背后渗出了好多无端的苦痛,或许是囿于他那天生神经发达的共情能力,他开始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无法回赠这样的感情。
这秋雨晕开的潮气自脚底断断续续地往他的身体上方飘,渐息的雨幕像是彻底把他们同这阴沉的世界阻绝开来,周恕琛轻轻吻在简灼的唇角。简灼没来得及阖上眼睛,只瞧见了周恕琛茶色瞳仁里摇晃的自己,轻轻颤抖着感受到他流畅的唇角弧度,就像一把爱神的弓。
周恕琛抱着他睡,可他却没能够顺利带着梦乡坠进周恕琛的胸膛。其实这不过是近日生活状态的常态,唯一有区别的是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膛就像是被筑上了那应该被贝奥武夫剿灭的龙巢,炎气嘶嘶地往外溢,升到头脑出蒸出了一大片雾。
汗水贴出来,让简灼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似的,他混沌地睁了睁眼,试图从周恕琛的怀里逃出来。纱布裹着的那道长口被潮湿惹得痒热,他拖着步子走到卫生间,将高领卷进内层去,伸手去揭开胶带,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一举动究竟有什么意义,他只是觉得热。
水好像也起不了什么降温效果,不停接水洗脸的后果就是手指都被泡得皱起。
简灼觉得晕头转向,垂着头坐在浴缸边上,视野也开始变得朦胧,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却瞧见原来是模糊间开的浴缸水龙头还在勤勤恳恳工作,热气飘出来,在白瓷围成的空间里一阵乱撞。
似乎各种声音都被发烧稀释了数倍,所以当周恕琛的灰白格纹睡裤出现在他视线里的瞬间,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前功尽弃了。
“睡不着?”他听见周恕琛问。
“你不是早上要赶飞机?”简灼答非所问,“我怕睡过了。”
周恕琛看了看表,许久都没有开口讲话,他站在简灼面前,面上的表情辨不清悲喜。
缓缓地,周恕琛伸手掌在简灼的肩胛骨,眼神轻轻扫过他终于暴露在空气里的包扎带,胶布负隅抵抗地支起:“怎么弄的?”
“摔了。”
随手挽起简灼宽大袖子就能瞧见手臂之上斑驳的青紫,周恕琛拽着他的手腕,语气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却听起来不再温厚:“这些都是摔的?”
并不希望周恕琛在这种境地下对自己多加盘问,这是简灼费尽心思隐瞒的驱动力,他能够目睹周恕琛自从和他在一起以来满心满意被他的一举一动牵着走的改变,如今的他自己也处理不好自己的生活,又怎么能自私地再拖上一个这样待你好的人下水。
其实这种迷惘盲目又自信瓦解的境况也不是第一次找上他,原来他总一个人,擅长把外界的联系断个干净,靠自我排解总能痊愈,明明灭灭却也不会熄。
他害怕身边人不能理解他的状态,却又怕身边人过分地理解他的状态,周恕琛什么也不提才让他更加自责。而他相信这段时间对谁都能被归为梦魇,他睡不着觉的时候周恕琛会醒着陪他,但他白天偶尔会混沌地个盹,而周恕琛呢?他们不再并排游戏,不再在周六夜看电影,不再走到河岸转角的糖水铺里要一碗红糖渍的冰粉,眼见着黏黏糊糊的恋爱彻底成了一根绷直的绳,而简灼也心知肚明问题全部出在自己身上,可以前他是不需要对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的。
简灼只是沉默,然后微微仰头露出一点的笑,对周恕琛,快去睡吧,你肯定明早都还要去医院报到。
难以察觉地,周恕琛轻轻拧起了眉头,握着简灼灼烫的手心,指腹在他新年留在掌间那道纵横的深红疤痕里摩挲,声音有些固执地干涩:“简灼,为什么你不再愿意相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