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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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绵竹在医院待了一上午,烧退了,就坚持出院了。黎瑶陪她一起办了出院手续,刚出医院,天就阴沉下来,不一会就起了雨点。

    江绵竹掏出手机正要叫车,黎瑶忙把她拦住,她朝前努努头,示意江绵竹看。江绵竹把目光投过去,就看见那辆骚气的明黄色宾利正驶过单行道迎面而来。

    黎瑶踮着脚尖朝车内的人挥了挥手,热情得与昨天的冷漠相比好像不是同一个人,江绵竹有点好笑。这个姐妹,爱人总是太用力,在一起时就像一团火,要将自己与爱的人烫伤,分的时候,又像是块愚钝的冰,两人之间总得冻死一个。

    明黄色宾利停在她们面前,而后车门被开,张皓长腿一跨出了车厢,他走到黎瑶面前,一把捞过她,大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柔发,黎瑶乖顺地蹭蹭,抽出身来。张皓又弯下腰在她额角留下轻轻一吻。

    江绵竹微微笑,将目光放得远了些,扫过街上的车流与人行道的行人,脑子里却又蓦地晃过许萧的脸,冷淡英气的一张脸,他会温柔吗?会吧,以前的他会。

    江绵竹嗤笑,扼杀了这种想法,从兜里摸出支烟,刚点上,就被黎瑶夺过。

    她径直扔进了垃圾桶,江绵竹睨了她一眼。黎瑶却一本正经地:“你生病了,不能抽烟。”

    江绵竹挑了挑眉,抿了抿唇角,微微弯上,把火机也揣进兜里:“可以了吧。”

    黎瑶过来挽过她手,有模有样地回:“真乖。”江绵竹好笑,又揉了揉她的头。还硬被要走了剩下的半包烟。

    发现张皓在淡淡注视着她,江绵竹回看了一眼,却在他眼里看到了深深的红血丝。她轻笑一声,这位兄弟昨晚过了吧。

    倒也没放在心上,回程的路没什么波澜。黎瑶缠着她讲了好些好玩的,张皓没搭腔,她时不时应一句。

    车窗之外的风景不断变换,急速流淌,像被上了发条的时钟,开始了,就再难停下来。

    她闭了眼,嘱咐黎瑶送她到了公司。

    本是请了假,但现在似乎也没有回家的理由。况且那个家,本不可以称之为家。这么些年,她一直苦苦维系,没人知道她有多累。

    但有些重担,一旦接过扛在肩上,时间久了竟像长在了身上,胁迫着她沉重呼吸。

    江绵竹身上穿的是许萧的给的那件黑色长裙,脚底穿了双白色运动鞋,标签都还没剪。而她的衣服,大概现在还在Bluelight的厕所里吃灰,红高跟大概已经抵达了垃圾场。

    她去办公室找老板销了假,向同事借了把剪刀,把标签一一剪下,扔进垃圾桶。那位同事走过来朝垃圾桶里瞥了一眼,惊讶了声:“DIOR的衣服啊,几万块一件,竹子你够有钱的啊。”

    江绵竹挑了挑眼角,微微笑,不过笑容有点凝固。

    为什么没有人在她剪标签之前告诉她?得,现在又欠债了。暗恨自己昨晚就不该去那鬼地方,一分钱没捞到,还赔了本。

    江绵竹主写销售报告,和采购计划,现在是淡季,市场供求不大,工作一时就解决了。之后老板派她去了对面部门,学习加帮忙。

    江绵竹应下。去之前特意去瞧了下公司的几位实习生,林薇平时是表现最好的,不过今天她明显心不在焉,疏忽大意,漏洞百出,时不时看手机,且看手机的时候表情很丰富,咬唇皱眉,各种气愤的表情包,她都生动地演绎出来。

    江绵竹端着水杯,站在门外,她轻抿了一口,“林薇。”低哑的一声,嗓子还不大好。

    林薇弓着背一抖,这一抖,手里的手机直接就抖到了地上,她低着头,牙咬嘴唇咬得死死的,没作声。

    这么怕她?江绵竹好笑地弯了弯唇角,长腿走了几步,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替她捡起了手机。

    手指触及屏幕上那一行字的时候,她手指尖抖了抖。

    又若无其事地替她熄了屏幕,捡起交到了林薇的手中。

    她轻轻:“以后别这样了。我去对面部门几天,你们好好干。”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逼仄的办公室的,只是胡乱寻了个卫生间躲着。

    一捧冰凉的水贴及肌肤,她大口呼吸,心快要跳出胸膛。

    那行字却在脑中挥不去抹不掉。

    “许萧深夜幽会下流舞女。”

    深深地闭眼,她艰难地从兜里摸烟,手指寻了许久,也没找到,自嘲笑笑,不才交给黎瑶吗,她记性怎么这么差了?

    抽出指尖,她胡乱地揉了一把头发,对着镜子勉力地弯了弯唇角,可是那笑极其苦涩,像冷冻很多年的生柿子,苦极涩极。

    也曾有人过很多不堪入耳的话,在言论上将她踩入泥沼,让她无法喘息,纵使已经过去很多年,可那种惊惧与揪心时时刻刻在她心里扎根,成了一触就会疼痛的存在。

    而现在她挤不出一滴干涩眼泪来回应,只能默默地什么也无法做。

    江绵竹长吸一口气,下载了微博,注册了个帐号,清清白白,头像也没有。

    正中推送的大大字样是热搜第一

    #许萧幽会舞女#

    点进去,有他们的好几张照片。他抱着她,她的头埋进了他的胸膛,没有露出脸,只不过那件暴露的裙子外一双笔直细白的长腿却一丝不余的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评论里风向一致偏向骂她。“下流”“下贱”“婊.子”,“衣着暴露,一看就不是好人。”“夜场女王”“包夜多少钱啊”“飞机场”“心艾滋。”不胜枚举。

    江绵竹扶了下门框,勉强站稳。手机铃声响了,她接过,boss让她去隔壁材建部开会,商量讨论一下以后的发展及规划。她胡乱应了声,木木地走到了会议室。

    会议里谈论的是建桥建铁路问题,专业术语她听不懂,脑子里只有那些恶毒的言语,快要将她的头脑炸开。

    每日回家都会得到她亲生母亲的嘲讽,听了八年的“贱人”,听到她都快相信了。昨晚许萧的话也在耳边回响。低哑阴翳的那些字样她不出口,他却从谏如流。

    或许她真的就是那种人吧。心中一阵一阵钝痛,这些冰渣一涌而入,将她刺得千疮百孔。

    怎么衡量爱呢?伤害来的时候远比爱刻骨铭心,鲜血淋漓。如八年前她伤害他,又如现在,互相伤害。

    他恨她,便要纠缠着她,令她无法忘记过去的那些龌龊,且在那龌龊的旧伤口上添一层一层新伤,而她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自舔舐。

    会议间领导让她介绍自己。

    她该圆滑地很多话的,可是她只了一句“我是江绵竹。”没有前置定语,没有后置定语,苍白得一触就破。

    席间的人对她观感不大好,她木木地坐下,脸上没什么表情。

    PPT还在播放。

    最后停在了一张雨林的图片上。云南的一方绿林,树木高入青云端,阳光被枝叶割成块状洒落进土壤,枯索厚重的落叶有蓬松的观感,踩上去,她好像已经听见了沙沙的响声。

    江绵竹抬了眸,听见演讲的人这个项目需要派洽谈人去云南西南部去与当地居民谈铁路问题。

    那些居民很顽愈,从不肯过多与外人接触,种种难搞。公司也是直属国家的建材公司,有资格修铁路,但搞不定那些居民。

    这次的工程很重要,是为了发展旅游业。那片土紧邻西双版纳,有一片极美的雨林景观,各种野生动物都栖息于那里,风景奇美。

    台上的人还在不绝地讲述,江绵竹温温听着,只是心里堵得慌。

    最后那人问有谁愿意作为代表去和云南那边的居民洽谈,时间或许会耗费很久。

    他们已经在这之前派过三人去,磨了半个多月,无功而返。所以这次的时间会更久,要感情牌。

    那地方蚊虫蛇蚁多,条件恶劣。一方问下来,没人应。江绵竹盯着那雨林的图片痴了,最后她站起来了句“我去。”

    那人再三确认,她也没改变答案。就此敲定,后天就出发。

    公司临时配备她的两位跟班关驹晖和林薇一同前行。莫辰冷冷看着她,“那地方在边境线附近,乱得很,去了没好处。”

    江绵竹毫不在意地笑笑:“我乐意。”

    下班之前她没敢再看一次手机,而后走在回家那条水泥路上,她删掉了白天下载的微博。

    她还不够勇敢,能逃避的还不想面对。

    第二天在家休息了一天。傍晚,黎瑶送来很多必需品,杀蚊除虫剂,防晒喷雾应有尽有。

    江绵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黎瑶进屋坐着和她聊天。

    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像淡月季,盈香满怀。黎瑶拉住她的手,认真地问:“真的要去?”

    江绵竹嗤笑一声,笑她不痛快:“是啊。”

    “今天在干嘛?”

    “睡觉。”

    “伯母呢?”

    “她见不得我,在房里,不知道死没死呢。”完此话,房里传出一阵刺耳的琴声。

    江绵竹轻笑了声:“看来是没死。”

    那琴声愈加刺耳,听得人耳膜嗡嗡的响。

    江绵竹拔高了音量冷冷开口:“要疯出去。”

    那琴声戛然而止,有低低的咒骂声传出。

    黎瑶惊觉自己错话,捂嘴。压着嗓子问江绵竹:“伯母还犯病吗?”

    江绵竹摸了支烟,点燃,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她轻轻开口:“犯,没不犯的时候。”

    挑了挑眼:“别问她的事,心烦。”

    黎瑶噤了声,看着她吞吐烟气,修长脖颈,像一只天鹅,美却妖,该是黑天鹅。

    半晌,她闷闷问:“因为许萧才去云南?”

    江绵竹没回应,兀自大口吸着烟,烟雾缭绕。

    黎瑶有点忌惮,但还是出口:“昨天的事,是有人搞他,那个人大概率是楚宁。昨天网上骂你的人,他做了回应,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路人黑粉转了风向,矛头都对准他作风不正,人品不好。”

    “他们公司这次公关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没一个人出来回应,他这段时间压力应该挺大。昨天皓哥还为这事一宿没睡。”

    “楚宁要与他合作的那部大投资剧据也吹了,她们家还一个劲地拉踩,两家粉丝撕得要死要活,闹得挺大。”

    “竹子,如果你们还有关系的话,你也让他缓缓,皓哥的话他不听……”

    “有完没完。”江绵竹吐了口烟,眼神淡淡的。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别和我提他一个字。”她一把掐灭了手中烟,一把扔进垃圾篓。

    江绵竹站起身,修长背影对着她,没有一丝感情开口:“明天我去云南,你早点休息。”

    黎瑶尴尬地停住,走时拉上门,又回过头喊了句:“萧哥,他应该是喜欢你的。”

    咚咚咚下楼的声音传来。

    江绵竹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弯弯嘴角,嘲讽地笑。喜欢么?她配不上。一直恨着挺好的。

    手指胡乱地在手机上四处滑,滑到了联系人那一栏,第一个联系人没写名字,却又将所有有名字的都比下去。

    他在她手机里存了他的号码,在她熟睡时。心中漫上生而涩的疼,压在心脏最软的地方,她快要喘不出气来。

    密密匝匝的疼将她围困。

    血泊中的少年,冷淡的男人怎么就不能恨她恨得专一一点呢?

    只有恨的话多好?

    她这个泥沼内的人,腐朽得只剩下一副躯壳,狭的心脏,肮脏的土壤里只容得下他的恨,再多一点,她都不能承受。

    手指在键盘上转了好几个来回,编辑的短信删删改改,最后闭了眼眸,食指轻点发送按钮。

    “衣服钱我会还你。你做你的瘾君子,我们的露水情缘到此为止。”

    她卸了手机背壳,长指掏出了那张电话卡,走到窗边,用力朝窗外一扔,手机卡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了楼下的垃圾堆里。

    夜色渐深,灯火亮了一盏又一盏,匍匐在夜色中的影子,光怪陆离,让人看不清。

    譬如此刻有人在网上“激扬文字”,键盘下的嘴脸丑陋与否无人识得,但那心里的面貌应是逃不掉的丑陋。

    虚拟的网络,将好多人围困。

    许萧看着手上楚宁给的合同,她要签他。那双修长好看的手不留情地将合同整整齐齐地撕成四块,几十张碎屑安安静静地躺入了垃圾桶。

    手机响了很多声,最近两天没停过,他不大在意了。只是昨天网上那些恶言恶语,他不希望她看见,一点也不想。

    有血淋淋的过去,辱骂是她的噩梦。

    他本不想看消息,但心中想到了她,竟有些许希望,他想看见她的示弱。如果能看见,他可以立刻去见她。

    他还是看见了她的消息。

    许萧脱掉西装外套,走到窗台前,他掏出烟盒,火苗蚕食掉烟草,一口一口烟气弥散。他回拨,声音是永不会有人接听的忙音。

    许萧扯掉了领口第三颗扣子。他是瘾君子,露水情缘,呵呵。

    阴鸷的双眼钉在那件血红色长裙身上,他吐了口烟,喉结滚动,薄唇狠狠地弯上,眼中是寒意深深。

    香烟烫在他指腹间。

    作者有话要:

    这一章很多哟。

    鹅要压字数,下一章更新在星期四。

    爱你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