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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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绵竹从初二开始学画画,学了两年半,素描水彩颜料油画都会。父亲入狱前是云城的市委书记,家里有钱有权,那会她自己随着心玩,喜欢画画家里就给她单独请了个老师一对一手把手教学。

    那老师曾是中央美院的教授,教她的时候也不藏技,都是竭尽所能,用心在教。江绵竹那时虽然混,不学无术,但对待画画这件事还是很上心,学得认真,也有天赋,教授也不住赞叹。

    她父亲那时都为她的人生铺好了一条金灿灿的路,高考走艺考,文化分上三百就安排到央美院去,以后本科研究生连读,之后当大学老师,教授,一步一步活成那种别人羡慕的人生。

    那时,她爸极宠她,要什么有什么,为了女儿画画,还特地在云城一中校门对面筑了一道墙,后来有个名字叫:涂鸦墙。

    江绵竹用颜料在墙上画了三十二幅画,占了一片长长的墙壁,有浩瀚无垠的星空;有粉红浪漫的花海;有憨态可掬的唐老鸭;有碧绿万顷的草原;也有深蓝无边的大海。

    江父慷慨,也应允校内的孩子去画,半年下来,那堵墙就被各色的涂鸦占满了,创造力想象力蓬勃生长,如脱缰野马,奔腾不回,在这群少年少女的身体里深深扎根。

    后来那堵墙就成了云城一中的地标建筑,总有人来欣赏,每每都得赞叹一番,惊讶于这群孩的才气。

    再后来,街道拓宽,要拆墙,江父压了审批不让过,这事也就一直拖着。涂鸦墙仍是地标,为人称叹,那些年有许多人来家里送礼,夸叹江父修墙的明智决定。江绵竹每每都是冷漠旁观,关在自己的世界里,画画也滋生阴霾。

    可她依然是骄傲姿纵的,在学校没人敢惹她,是一众混混之首,顺风顺水,活得快活又嚣张。

    可是她那时很孤独,母亲咒怨,并不爱她,以及那些所谓的朋友,全都是当面奉承背后坏话。

    她那些年与学校格格不入,成为不少人的谈资,背地里被不少人嘲笑鄙夷,这种鄙夷在父亲入狱后达到了顶峰。

    树倒弥孙散,父亲那些所谓的朋友全都沉默如鸡,没有一人同情他们。那堵墙拆除的章程没了阻靠,顺利被拆。

    江绵竹和闻兰连夜踏上了离乡的旅途,她坐在绿皮火车上,在高高的铁轨上,扒着窗子亲眼目睹涂鸦墙丧生在刚硬无情的挖掘机的铁爪之下,而后她们再也回不来的远去。

    那时她也曾有遗憾,她伤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许萧,可她也抱着视死如归的心,带着一腔孤勇背叛丢弃了对她最好的许萧。

    她曾想,他恨她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后来她半工半读勉强读完了高中,参加高考,靠文化分上了个当地的三本院校。

    高三暑假,江绵竹画了几幅油画,算是祭奠从前。第一幅是《黑夜》:一片漆黑中有一只手挣脱而出,要掐向她的咽喉。

    第二幅是《日出》:极度鲜红的日出,血红色布满整片天空,圆盘般的太阳被人咬掉一大口,成了一弯残月般的模样。

    第三幅便是《日落群山涧》,群山化为凄厉的鬼影,成片连接在幕布之上,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撕咬掉了地平线边际的蛋黄圆日。大口里长了獠牙,獠牙旁有一缕少女的头发,血色一点,洒落在漆黑的群山涧。

    整幅画被极鲜明的色彩分割开来,成片鸦黑吞没了成片橘黄,显得极为压抑黑暗。

    这幅画是最暗黑系的一幅画,是她在深长的黑夜里靠着手电筒的微弱灯光画出的内心。

    她也曾想过卖画而生,可当她拿出自己那些画去摆在地边摊二十块一幅卖时,没有人给她一个眼神,甚至有很多人讥笑她画的是鬼东西,是垃圾。

    她等了整整一天,没有一个人买,沿着又长又黑的巷子走回家,她把所有的画锁进了一个大木箱里,把钥匙扔进了楼下垃圾堆里,再没开。

    那时候,闻兰的脾气差到极点,在家对她不停咒骂,摔家具摔碗,用碎瓷片割腕,各种方法应有尽有。

    江绵竹被她折磨得精疲力竭,也被现实压得无法喘息,在刺眼的日光下如同泥沼青苔一般生长,卑微脏恶,于是她萌生了自杀的想法。

    三指长的刀在手腕上割了数十次,鲜血一涌而出,在腥甜弥散的房间里,她双眼无神空洞,看向窗户外那一片虚晃耀人的阳光,感受着血液一点一点流失,心中却平静得如一潭再也激不起波澜的死水。

    她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她没能死成,被邻居救了,醒来后入眼是大片的雪白,她侧了侧头,在病房窗户外边看到了一只红得快要滴血的玫瑰,绽放得热烈。

    眼泪静静从眼眶里流出,她吸了吸鼻头,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抹掉了泪。出院后,她在左手腕的伤疤上去纹了朵刺青玫瑰,是血泪中开出的玫瑰。

    大学四年,江绵竹工兼职,给母亲治病,交学费,再也没有提起过画笔。

    如果没有在云南的那次生死经历,她想她这辈子也不会再画画了。

    江绵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苦涩地笑了。

    她起身去了自己的房间,拿出了压在各种衣物最底部的木箱子。

    泛黄破败的木箱上铺了厚厚的灰尘,铁锁生锈,几年光景,面目全非。

    江绵竹找了把扇子,重重一扇,尘落满面,在空中飞舞,她拿着一把铁锤,闭眼敲向了那把绣锁。

    敲了几下,锁身破裂,散落在水泥地上。江绵竹深吸一口气,开了大木箱。

    箱内边角已经泛起了霉斑,但还好画是用一个大的白色透明橡胶口袋装起的,还保存得完好。

    江绵竹一幅一幅拿出来,都是二开纸的大尺寸,一共有三十九幅。

    江绵竹一幅一幅翻过,她那时想象力还真挺丰富,独眼知更鸟;断尾的蛇;树一半鲜活绿叶丛生一半干瘦枯萎光秃;干涸河床上显眼的血红螃蟹腿……大都瞧着压抑。

    就像她曾经的自己,把自己困在极的格局里,难以呼吸。

    不知不觉看到了深夜,江绵竹叹了口气,把这些画都一一收好,重新放于木箱中,把木箱放到高处。

    她摊开那幅日落群山涧,仍能感受到自己当初歇斯底里的情绪,有些心疼。

    她曾拍过这幅画的图片,存在手机里没删,想必被黎瑶看见了,才传到网上去,也才有了今天所谓的卖画交易。

    江绵竹把画放到床头妥善收好,枕在枕头上,翻了翻手机,有许萧的消息。

    :拍完广告了,过几天带你出去散心。

    是晚上九点多发的。

    现在已经是凌一点了,他应该早睡了,江绵竹便没回消息。黎瑶也发了消息,是买画的人决定明天下午见面,地址明天会发过来。

    江绵竹才刷到黎瑶发的朋友圈,于是发了个“好”。

    黎瑶秒回:“祝福你呀竹子。”

    江绵竹:谢谢,猫微笑.jpg

    黎瑶瑶:晚安安~

    江绵竹:嗯,晚安。

    江绵竹关了手机,闭上眼睛,一夜无梦,睡至天明。

    上午的时候黎瑶发了见面的地点。是家茶楼,在市中心。黎瑶她来接她,陪她去给她气,江绵竹笑着答应了。

    下午的时候,黎瑶开着张皓的宾利来接她。江绵竹穿了件长裙,是许萧送的黑色长裙,把头发用头绳绑在颈边,有个约十厘米长的辫子,她用手碰了碰,挺好玩,她穿了双白色球鞋,文艺气息十足。

    上了车,黎瑶看着这身扮惊叹一声,“真有个画家样诶。”

    江绵竹撩了撩刘海,“这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黎瑶摆手:“得得得,你行。”

    她仍是烈焰红唇,美得火辣,一手转方向盘,一手掏了支烟,咬嘴里,四处摸火机。

    一旁的乖乖文艺女青年伸手掏了自己的火机,给社会女点烟。

    “来一根?”黎瑶把烟盒递给江绵竹。

    江绵竹有差不多一个月没抽了,也就接过,开车窗,手肘撑在车窗边,熟练点烟,吐出的烟气都飘散出去。

    黎瑶瞥了眼,“害,竹子,你该再去买个黑色无框眼镜戴着,这样绝对像。”

    江绵竹撩了撩眼角,手搭在车窗上,烟灰洒落,她轻笑:“差不多得了,我就玩玩,能卖就卖,不能拉倒。”

    黎瑶侧头看了眼,觉得江绵竹这种慵懒洒脱模样普通人真是学不来。

    她黎瑶把烟掐灭在张皓的水晶烟灰缸上,红唇弯上:“祝好运。”

    江绵竹吐出最后一口烟,轻笑:“谢谢。”

    明黄色宾利驶入市区,高楼鳞次栉比,深蓝色玻璃墙折射出耀眼的光辉,日光洒下,柏油路上有飞舞的灰尘。

    江绵竹和黎瑶在事先约定好的包间里着那位叫沉默的路易丝的买家。茶楼布置典雅,红木桌椅,木质屏风,还有修身养性的纯音乐。桌上有壶正冒着热气的茶。

    黎瑶低头玩手机,和张皓一起开黑。江绵竹顺手倒了三杯,放在桌子上,拿起自己的那杯,吹了吹,轻抿了口,埋头看手机。

    她告诉了许萧卖画的事,许萧回了句很棒。

    江绵竹忍不住勾了唇角,往上翻聊天记录,时不时笑一会。他们两个的聊天记录很有趣,她一般不主动发消息,都是许萧发“在干嘛。”“在吗竹子宝贝”,“早上好宝贝”,江绵竹回:“在”“嗯”“好”。

    这样看上去,许萧好像还挺黏人。

    江绵竹捂嘴笑,回:“买卖成功后,我请你吃大餐。”

    许萧表示受宠若惊,轻笑回“好我等着。”

    黎瑶碰了碰江绵竹手肘,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来人。

    江绵竹抬头,看见了来人的面貌。

    来人很年轻,一米七几的个子,穿了件不太合身的黑西装,黑色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他一身正装,自带忧郁气质,手屈握成拳,好像有点……紧张。

    那男人坐到了江绵竹对面,第一句话是,“我看一下画可以吗?”

    江绵竹点头,拿出了包里的画,妥帖展开。

    男人开手机相册,比对了下画,点点头:“支付宝转钱。”

    江绵竹拿出手机,点开支付宝收款码,看着对面的男子。

    他看起来很心翼翼,长得有点娘气,举手投足间又多了点不出来的秀气。

    转了两万,男人没眨眼,随后拿上画,什么也没就走了。

    黎瑶很懵,伸手掐了掐江绵竹的脸,“痛不痛?”

    “痛。”

    江绵竹给她翻了个白眼,心里还是对刚刚的男人有点好奇,那人好像并不善交际,且这幅画的买家也不像是他,他更像是一个……一个完成任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