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品”新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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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撰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约十三、四年,包括十二部长篇,两篇中篇,一篇短篇,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盗印本,然后再出经我校订、授权的正本。在中国大陆,在“三联”出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馀数捐给了几家文化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直到正式授权给北京三联书店出。“三联”的权合同到二〇〇一年年底期满,以后中国内地的本由另一家出社出,主因是地区邻近,业务上便于沟通合作。

    翻本不付税,还在其次。许多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武侠。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之外,其馀的点评大都与作者原意相去什远。好在现已停止出,出者道歉赔偿,纠纷已告结束。有些翻本中,还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徵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徵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会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徵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之中,你认为哪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什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这十五部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在香港、台湾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四个不同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音乐剧等。跟着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原着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脑中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读者性格不同,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馀地。我不能那一部最好,但可以: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最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武侠继承中国古典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中国武侠的传统。聂隐娘缩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馀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

    我初期所写的,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对回教增加了认识和好感。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的本意。

    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不必在中对暂时性的观念作价值判断。人性却变动极少。

    在刘再复先生与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写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正如一个钢琴家每天练琴二十时,如果天份不够,永远做不了萧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诺夫、巴德鲁斯基,连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阿胥肯那吉、刘诗昆、傅聪也做不成。

    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由于得到了读者们的指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吸收了评论者与研讨会中讨论的结果。仍有许多明显的缺点无法补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足之处,希望写信告诉我。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成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关怀,自然永远是欢迎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