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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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舆轮徐动,王公出行。

    顾居寒看着坐在马车里的沈西泠,她正抱着一个炉缩在车角,脸色比在击鞠场上时好看了一些。

    正是晚饭时候,他掀开帘子看了看车窗外,恰巧正经过怡楼,就回头笑着问她:“前些日子不是想吃怡楼的糕?如何,今日要下去吃吗?”

    沈西泠抿了抿嘴,探头就着他掀开的那道缝隙朝外看了一眼,看见怡楼门前红红的灯笼,禁不住就想起那里香糯的糕。

    她有些犹豫:“若被人发现我前脚才身体不适遁了,后脚就跟你到怡楼吃糕会不会有些不好啊?”

    顾居寒已经叫车夫停了车。

    怡楼是上京城中远近闻名的馆子,素为京中贵胄所喜。做的糕尤其远近闻名,不管什么糕都口味极好,是这里的一个特色。

    楼内的陈设雅致,一楼是大堂,三楼是雅间儿,中间二楼是一间一间的隔断,用帐子和屏风隔着,彼此既不相互搅扰,又可自上而下一观一楼景致,素来是最紧俏的位子,即便不是逢年过节,要在怡楼的二楼订上这么一处座子,也很是艰难。

    不过这二楼位置最讨巧的那一间却常年空着,仅偶尔才有人光顾,后来食客们方才知晓,那一处座子是专门留给燕国公府的。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怡楼,本就是燕国公夫人的产业。

    沈西泠今日要了枣糕,入口时枣香四溢,微烫的馅儿伴着酥软的皮儿,格外香糯。

    顾居寒看她吃糕的模样,忽然心情就变得很好,自早上起心中的那些隐隐的不适尽消散了。他给她添了些果子酒,:“别净吃糕,连皇后都看出你轻减了,待会儿要多用些饭。”

    沈西泠点头答应,但稍后饭食当真上来了以后,她却仅动了几筷子,随后便不再吃了。

    顾居寒劝了她很久,但她这人很难被劝服,尤其是饮食上格外不听劝,只爱吃甜食,但正经的饭却不爱食,任他好话尽也不肯再吃,要是再劝便要推胃口不好、吃不下。顾居寒无奈,只能:“那你坐在这里陪我吃,等一会儿有胃口了,再吃一块糕成不成?”

    她有些恹恹地,但答应了。

    顾居寒这才开始用饭。

    沈西泠托着腮,透过屏风和幔帐朝一楼堂下看去,那里十分热闹、人来人往,楼内灯火也明亮,虽今春回暖早,但怡楼还烧着地龙,十分温暖。

    她看着看着,突然开口问顾居寒:“你,他今天为什么没来呢?”

    顾居寒中的筷子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又吃了一块鱼肉,:“不是他染了风寒么。”

    沈西泠“嗯”了一声,又问:“那严重么?”

    “不知道,”顾居寒平静地答,“你若想知道,我可以请人去他的别馆问问。”

    沈西泠抿了抿嘴,:“不用了不用了。”

    顿了顿,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轻轻:“只是,若你之后见到他”

    她不再下去了。

    顾居寒放下了筷子,沈西泠坐正身子看向他,他十分柔和地回望,:“西泠,你不必这样,他的事情我自然会替你上心的。”

    沈西泠眨了眨眼,朝他笑笑,拿起筷子为他夹了些香椿。

    她又问:“陛下和公主是何时成婚?”

    “照理应当很快,”顾居寒吃下她给他添的菜,“但大梁公主身份尊贵,陛下很重视这次联姻,仪礼上估计会繁琐些。”

    沈西泠沉吟片刻,:“那两个月?”

    顾居寒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他如今已是大梁左丞,亲自送嫁已经不大和规矩,在大魏留两个月,恐怕”

    他没再下去。

    沈西泠点点头,很淡地笑了笑,:“也是,想来最多也就一个月吧。”

    她又低头算了算,呢喃:“已经过去两天了”

    顾居寒“嗯”了一声,喝了一口凉茶,隐约朝隔壁的间瞥了一眼,又给沈西泠夹了一块糕,笑:“你答应要再吃一块糕的。”

    沈西泠瞅了瞅他,又瞅了瞅那块糕,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却几乎没咬到馅,随后就拿着筷子在那块糕上戳来戳去。戳了半天,那糕已经被戳得不能吃了,沈西泠抬眼看了看顾居寒,抿了抿嘴,:“我我有点闷,想先回车上了,你慢慢吃,吃好了再出来。”

    完便将筷子搁下,带着她贴身的一双婢子极快地走了,留顾居寒看着她匆匆跑掉的背影无奈地叹气。

    怡楼的厮上来为顾居寒添茶,年轻的燕国公极客气地道了谢,又屏退了左右。

    他抿了一口茶,端坐在原处,微微提高了声音,:“你来上京一次不容易,她如今是官眷,要见你更不容易,至于我请陛下办这场击鞠,其实也不容易——这么多不容易叠在一起,你今日又为何要称病不来?”

    他身后的那个隔间儿,用极厚的帐子隔着,纸面的屏风掩着,只可见不很亮的烛火,不极仔细地去看,几乎不能瞧出那里还坐着人。

    那端静默了许久,才听闻有人答复:“大庭广众,她藏不住事。”

    顾居寒笑了笑,仍背对着那人,道:“这五年来你若能给她一封书信,想来她便不会如此藏不住事了。”

    那端沉默。

    顾居寒的指摩擦着杯沿,心绪有些起伏:“你让韩非池捎话给我要我带她来怡楼、还不让她知道这是你的意思,可万一她不愿来,你便不见她了?”

    “敬臣,”顾居寒长叹,“她很想念你。”

    怡楼之中人声嘈杂,唯独那边一片静默,可过不多久又忽然传来一连串压抑着的咳嗽,又听那边另一个年轻男子连呼“公子”,片刻后才复归安静。

    顾居寒有些惊讶,侧首问:“你真的病了?”

    那人却没答,只:“她瘦了些。”

    顾居寒摩擦杯沿的指顿了顿,低下头,:“自打传出你要来上京的消息她便不怎么吃得下东西了。”

    那边的人似乎在叹息:“你不能太纵着她。”

    “我管不了她,”顾居寒把茶杯放下,“你要是不放心,就亲自来管。”

    那头又沉默了。

    顾居寒叹了口气,问:“你真的不打算见她?”

    那人:“今日见过了,何必要再见。”

    “可是只你见了她,她却还没见过你——你比我更熟悉她的性子,你知道她不会轻易放弃的。”

    那人沉吟,声音极平静:“温若,我不能再见她。”

    顾居寒觉得今日他要将一辈子的气都叹尽了。他想起这些年沈西泠妆奁下收着的一封又一封未曾寄出的信,想起她听闻那人要来上京时忽而明媚起来的眉目,想起她近日暗自雀跃却又茶饭不思的模样,就觉得有许多话要规劝那个此时坐在他身后一帘之隔的人。

    可是他知道,他劝不动他,就像他劝不动沈西泠。

    顾居寒起了身,:“也罢,这是你的事,见或者不见你自己拿主意——她还在外面等我,我得走了。”

    那人低低应了一声,与他道别。

    他还了礼,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仍是背对着那人,淡淡地问:“敬臣,今日你不见她,是怕她藏不住事,还是怕你自己藏不住事?”

    完,他走了出去。

    沈西泠在马车上等了很久顾居寒才出来,他上马车的时候上拎着一个食盒。

    她一时觉得头大如斗,甚至显得很丧气地对他:“我是真的吃不下了!”

    她生得美,即便是这等丧气的神情也显得娇憨,顾居寒看得失笑,在马车中坐定才对她:“不是什么别的,蛋羹而已。”

    他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一碗的蛋羹。颜色十分好看,中间撒着点点的葱末,还冒着热气。

    沈西泠心里一动。她时候就爱吃蛋羹,尤其在吃过甜食之后。

    她瞧了顾居寒一眼,犹豫了一下,伸将蛋羹从食盒里取了出来。

    顾居寒笑了笑,想起方才他下楼时那人遣身边的仆从递来这个食盒时的样子,再看看她此时口口吃蛋羹的样子,他心中忽然有些百味杂陈。

    他问沈西泠:“如何,好吃么?”

    沈西泠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又问他:“怎么会想到给我带蛋羹?”

    顾居寒咳嗽了一声,答:“到楼下看见别人桌上有,想着你或许喜欢。”

    沈西泠笑:“将军如今是猜得越发准了。”

    顾居寒又咳嗽了一下,应了两声,便对车外随侍的仆役:“回府吧。”

    燕国公府离怡楼并不很远,占地极大,又处在上京城一等一的地角,乃顾氏世代经营封赏所得,入夜时灯火通明,将一方天幕都映得极明亮,宛若一只伏虎,盘踞在上京的心脏。

    顾居寒扶着沈西泠下车的时候,她见得这般华府高门,便禁不住感到阵阵心慌,又隐隐想起她所熟知的其他那许多气派的府宅,其中一个已经轰然覆灭,另一个,大约也正步履维艰。

    他们一起踏进府门,月色正好,他们一起在庭院中散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