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2)
沈西泠却不晓得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已然发生了这么些个事,也不知傅家姐是如何的看待自己,她只是照旧起早贪黑地读书,兼而同水佩、风裳、子君她们每日一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这日午休过后,沈西泠和水佩一起回酬勤斋准备上下午的课,齐宁和齐乐比她到得早些,两人正在一道抄书。他们今天早上抽背时有一首诗背错了,被王先生罚抄了三十遍。
齐宁一见到她便笑着朝她打招呼,道:“文文妹妹来得好早,你又不必抄书,何不在屋里多睡一会儿再来?”
沈西泠笑了笑,答:“也睡不着,就起了。”
一旁的齐乐一边抄一边对沈西泠:“我是真羡慕文文妹妹你,竟然一回也没被先生逮住过,我和三哥这都抄了多少回了”
水佩捂着嘴偷笑,沈西泠也笑了,齐宁见了沈西泠的笑颜,越发觉得这位妹妹生得标致,几乎看迷了眼,脸都有些红了,偏齐乐这个傻子没长这根筋,一个劲儿扫兴,跟沈西泠:“唉,这日日抄夜夜抄的,抄得我都要废了——文文妹妹,你能不能帮我抄一些啊?下回要是你被罚了,我也替你抄。”
沈西泠心她要好好用功上进,才不要被王先生罚呢,但齐乐一直待她很和气,不曾为难过她,她倒也乐意帮他抄一抄,遂点了头,意欲接过纸笔代他抄,结果齐宁却朝齐乐后脑勺打了一巴掌,骂他道:“你傻你还真流起口水来了,你也不想想先生何等的眼力?你那笔字比文文妹妹的难看那么多,当心先生发现了再抽你板子!”
齐乐一听这话有理,一边摸着被三哥打疼的后脑勺一边继续丧气地自己抄写起来,边抄边:“那倒也是——唉,文文妹妹,你那字是怎么练的,怎么同我二哥的那么像?”
沈西泠被问到这事愣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答,齐宁有些在意她和二哥之间的关系,对这个答案格外上心,不错眼地盯着沈西泠瞧,沈西泠抿了抿嘴,答:“许是巧合吧其实我觉得也并不怎么像,我的字比二公子差远了。”
她答得没什么疏漏,只是提起齐婴时,言语神采间总有种别样的微妙,齐乐年纪尚还瞧不出来,齐宁却已经可以看出几分端倪。他朦朦胧胧地有些感觉,但又抓不确凿,心里头却有些闷,觉得沈西泠对二哥的态度跟对他不大一样,忍不住想点什么让她难受,憋了半晌,道:“起二哥,他今日便要离开建康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不准要好些日子呢。”
沈西泠一听愣住了。
齐婴要离开建康?
她心里忽然觉得空了一块,有种又闷又难受的感觉,忍不住问:“二公子要离开?去哪里?”
齐宁摇了摇头,答:“不知道,单今日要走,没去哪,算起来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府了。”
沈西泠的心里于是又空了一块。
齐乐本在一边抄书一边听三哥和文文妹妹话,结果着着他俩都没声音了,齐乐抬头一看,见三哥神色奇怪,文文妹妹又脸色苍白,不禁心里纳闷儿。
齐乐性子良善,见沈西泠脸色不好,有些担忧地道:“文文妹妹瞧着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舒服了?要不我帮你同先生告个假,下午的课”
他还没完,就见沈西泠一下子站了起来,神色有些焦急,问:“二公子确实已经走了么?几时走的?”
齐乐吓了一跳。他见过的文文妹妹素来是温温柔柔沉默寡言的,倒不曾见过如此这般的模样。他见三哥不答话,便:“我们也不好,不过午膳的时候我还见过青竹,若是他们动作快些,现在应当已经走了,若是慢些,那”
他话音还未落,就见那一向斯斯文文的文文妹妹转身便往书斋外跑,差点儿迎面撞上刚从外面走进来的赵瑶。她匆匆地向赵瑶道了歉,随后便一阵风一样地往外跑,水佩在后面一边叫她一边追她。
齐乐懵了,大声朝着沈西泠的背影喊:“唉文文妹妹!那你下午的课到底上还是不上啊!”
沈西泠自然顾不上答,已经跑得不见人影,齐乐摸不着头脑地四处看看,见险些被撞上的瑶儿正忿忿不平地骂着什么,又见一旁的三哥脸色不豫,不禁纳闷儿:难道三哥还真对了,他还真能是个傻子不成?这一个个的他怎么都看得不甚懂啊!
沈西泠带着水佩朝齐府大门口跑去。
她自打进了府门一直屏息凝神过日子,从不招惹这府上的是非,她太过安静了,以至于这府上有些消息不灵通的下人甚至都没听过方家姐的名姓。
眼下她心中急切,但仍顾念着不想招眼,于是就跟水佩一起,在四下里无人的时候便提起裙角跑上一阵,待遇上了人就规行矩步徐徐而行,一路这样挨到了门口。
到的时候她额上已经见汗,去门口张望了一圈却没瞧见门口有马车,水佩去问了门房,门房的厮他是刚换班来的,没瞧见二公子,想来多半已经走了。
沈西泠的心中于是涌起一阵难言的失落。
水佩见沈西泠神情落寞,心中也怜惜她,不免要劝上一劝,遂道:“姐,其实这也没什么,公子原本就忙,你就当你如今还住在风荷苑,那不也是许久才能见到他一回么?再想必公子也离开不了多久,很快便能再见着了。”
沈西泠深知水佩的句句在理,可她心里仍然一阵暗暗的难受。
她很难同人清那种感觉。她其实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在意齐婴在不在这个府上,明明就算他在他们也几乎碰不上面,明明就算碰上了面也无非就是打个招呼,明明就算这段日子他不在她身边她也过得很不错,可沈西泠一听他要离开这个府上,乃至于要离开建康,她的心里就骤然蒙上一层阴郁。
她原以为她已经开始走进了平顺的日子,可以渐渐安稳快活起来了,却没想到只是听到齐婴要离开一段日子,她心中原本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一点点快乐就瞬间化为泡影。
她又惊惶又失落。
水佩跟在沈西泠身后,见她眉目低垂着,眼中藏着难过,很想再哄慰她一番,没成想一抬头,却在远处瞧见青竹神色匆匆地走过,水佩连忙高声叫了一声“青竹童子”,她这一声挺大,青竹离她们隔了挺远还是听见了,瞧见是沈西泠和水佩,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沈西泠一见青竹则是眼前一亮:他是在公子身边贴身伺候的童子,往日都是不离齐婴身侧的,如今青竹还在,那公子也许还没走吧?
沈西泠琢磨的功夫,青竹已经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沈西泠一番,脸色不冷不热的,转而问水佩:“你们怎么在此地?方才叫我作甚?”
青竹一向不大喜欢沈西泠,此刻口气颇硬,脸色也不怎么好。只是沈西泠细细观察了一番,见青竹童子虽端着一副四平八稳的做派,实则额角的汗却比她还多上一层。
沈西泠默默推测了一番缘由,不禁想起上元那天青竹带着自己在街上来回兜圈子却毫无察觉的事,难免怀疑他眼下是迷了路。
沈西泠看了看他的脸色,尽量隐晦而自然地道:“不知青竹童子要去何处?若我们同路,不妨一起?”
青竹的确是迷了路。
他已经在府里来来回回兜了半个时辰了,越兜头上越是见汗,却仍是找不见西角门,只是他这人颇有些要面子,出入本家已经这么久了,如若在路上还是拦下人问路难免就要遭人耻笑,是以眼下沈西泠朝他递过来的这个台阶实在是太过金贵。
青竹咳嗽了一声,稍有别扭地哼了一声,道:“嗯,我去西角门找公子,方姐若也要去,那便一路走吧。”
沈西泠一听齐婴果然还在,心中总算平静下来,脸上也终于露出几分笑意。她对青竹点了点头,:“那就有劳童子了。”
沈西泠在西角门外见到了齐婴。
她从门里看见他的时候他在马车边负站着,正皱着眉头跟白松着什么,一抬头看见她站在门里,挑了挑眉。
他又跟白松交待了两句,随后就朝她走过来,青竹本来要迎上去和他句什么,却被水佩从身后一把揪住了,生生给半路拽了走,青竹念及沈西泠毕竟给自己带了路,也就没挣扎,哼了一声和水佩一同退开了。
齐婴踏进门里,低着头微皱着眉,问沈西泠:“怎么到这儿来了?今日下午不必去读书么?”
沈西泠有段时日没见过他了,如今一见就受了责问,照她的性子理应要生出几分怯意才是,只是来也怪,那时沈西泠心里竟没有怕他的感觉,也丝毫不觉得他严厉,甚至还敢不答他的问,反而问他:“公子这是要走么?”
倒让齐婴愣了一下。
他见姑娘鬓发稍有一丝凌乱,气息也有些喘,仔细看看,眉梢眼角还带点委屈,此刻眼巴巴地瞅着他,神情间有种他没见过的情绪。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姑娘正在跟他闹脾气。
这是一件挺新鲜的事情。
齐婴见过的沈西泠一向文文静静心翼翼,又常常比同龄人显得更加成熟懂事,除此以外她还很乖,对他的任何安排都没有什么抵触,温和而安静。这倒是他头回见到她露出这种情绪,好像既生气又委屈,还带点惊惶的意思。
他从来都不是个有耐心哄别人的人,可那时候看见沈西泠露出这样的情绪,他心里却没有不耐烦的情绪,一丁点儿都没有,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奇异。
他眉目柔和,叹了一口气,带着一点笑意对沈西泠:“嗯,如今倒是不怕我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而且还敢逃学?”
齐婴眉目含笑的时候会显得格外俊逸,而且此时的声音也有种别样的好听。
沈西泠一颗心又胡乱地跳起来,她想或许是自己方才跑得太快了,以至于现在还没缓过来。她抿了抿嘴,平复了一会儿,:“没有逃学就是听他们公子今天要离开建康。”
她停下不了,抬起头看着他。
齐婴从她那个含蓄的眼神里看出姑娘对自己的依恋,心间顿时一软,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欠妥。
不错,他应该提前告诉沈西泠他要离开一阵子的,姑娘年纪还,又腼腆怕生,如今虽在齐府安顿下来了,可真正晓得她身世、会护着她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个,而她突然听他要离开,心里定然是害怕的。
齐婴有些歉疚,对她:“是我考虑得欠妥,应当提前同你一声的。”
沈西泠倒是不需要他道歉,只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于是摇了摇头,问:“公子何时会回来呢?”
齐婴想了想,没有立刻答。
他此去南陵郡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办,即便顺利起码也要半月有余才能回来,若不顺,也许要耗上好几个月。他扫了沈西泠一眼,见姑娘神情忐忑,若告诉她他也许好几个月都回不来兴许会将人惹哭,他于是想了想,答:“我尽快办,争取赶上你的生辰。”
沈西泠闻言眼睛一亮。
她的生辰在廿四,如今已是二月初七,半月长短不算很长,还好。且他果然还记得她的生辰,这也让她高兴。
齐婴见姑娘眼神亮亮的,嘴角也翘了起来,好像终于高兴了,他心里也跟着生出些许愉悦。他伸帮她顺了顺略有点凌乱的鬓发,口中嘱咐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记得要乖一些,若有什么事,就去找母亲。”
齐婴的指温热,声音也柔和,让沈西泠的心越来越安定下来。
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如此乖巧的模样实在讨人喜欢,齐婴笑了笑,又:“好好吃饭,太瘦了。”
沈西泠眨眨眼睛,没想到他竟忽然这么,一时倒越发像她的长辈了,让她心中觉得分外温暖,于是又点了点头。
齐婴收回了停留在她发间的,看了看天色,:“下午先生不来?”
沈西泠这才想起学塾的事情。
她脸涨红,嗫嚅:“来的”
齐婴眼中笑意未褪:“那你胆子倒大,王先生的课也敢迟?”
沈西泠看见他笑,胆子越发大起来,同他贫了句嘴,:“迟了也不怕,我平时表现可好了,今天迟一回先生最多我两句,才不会怎么样。”
她这话时神态娇气又讨喜,令人不禁莞尔,齐婴失笑,但目光仍有赞许,:“嗯,听了,你读书很用功。”
沈西泠的眼睛又亮起来。
她以为齐婴对学塾中的事并不关心,可听他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对她近日的表现都有数——难道他这段日子其实并没有把她丢在一边不管么?
她想问他,一时又无从开口,踌躇了一会儿却听齐婴道:“快回吧,迟得多了我怕先生真要罚你。”
这时恰好西角门外套好的马打了个鼻响,仿佛催促齐婴离去似的,沈西泠看了看他,仍有些不愿走,齐婴忍了忍,没忍住,伸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儿,:“回吧。”
沈西泠也知道自己真该回去了,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却是一步三回头,时不时就要回头看一眼,直到走到转角处,被青瓦白墙彻底遮挡了视线才罢休。
水佩一路跟着她,便是一路捂着嘴笑,等转过了转角便揶揄道:“姐要不干脆别回学塾了,央公子带着你一同去罢了,省得还要等上半个月,恁的磨人。”
沈西泠轻轻打了水佩一下,随后笑着提起裙角跑回学塾,边跑边想:半个月真的很磨人。
回来以后就有抱抱!然后再过不久就长大!光明正大一二三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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