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归(2)
忘室烛照甚明。
沈西泠又坐在了齐婴的椅子上,此刻明灯之下,齐婴正在给她脸上的伤口上药。
齐婴见姑娘脸上肌肤白皙如瓷,几道血痕便显得格外扎眼,有几道浅的已经有些结痂,有一道深些的至今还有点血淋淋的模样,不禁眉头拧起。
他回想了一下齐云信笺上的内容,一边给姑娘擦药,一边皱着眉问:“赵瑶伤的你?”
药膏很凉,齐婴的指更凉,可触碰沈西泠的脸时,却让她的脸发烫。
她不敢看齐婴。明明自他离开建康后她一直很想念他,可如今他回来了、并且就在咫尺之间给她擦药,她却又不敢看他。
她胡乱地应了一声,头却不经意间越埋越低,引得齐婴抬了一下她的下巴,还训了她一句:“别低头,看不清了。”
沈西泠一挨训,便只得硬着头皮仰起脸来,眼睑半垂,尽量避开他的眼睛。
这时她又听见他问:“她为什么欺负你?”
这话问的让沈西泠愣了一下。
她其实没想到齐婴会这么问。“她为什么欺负你”,这话似乎表明他心中已经笃定错在赵瑶而不在她。这让沈西泠十分意外,毕竟赵瑶是他的表妹,他曾看着她长大,想来应当更信她才是
她克制着心中一点一点流淌出来的欢喜,深恐自己会错了意,心地问他:“公子觉得是她欺负我?”
齐婴本垂着眼给她上药,听她这么问便抬眼看了看她,眼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反问:“那难道还是你欺负她?”
沈西泠被他这话噎住,一时不上话来。
齐婴笑了一下,叹息了一声,:“你要是会欺负人就好了,不至于让人折腾成这个样子。”
原来他是真的相信她。
沈西泠开心起来,可他的信任不知为何却滋长了她的委屈,让她的眼圈又红了,齐婴看姑娘不知怎么了又要哭,颇为无奈,又不好责备她,只能半是哄半是劝地:“先不哭行不行,刚擦的药。”
他见他这么了以后姑娘便一直吸鼻子,模模糊糊答了一声“行”,最后居然真的没哭,不禁被她逗笑了,没沾药膏的那只摸了摸她的头发,夸奖她:“嗯,乖。”
沈西泠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别别扭扭地让他继续擦药,又听他问:“她到底为什么欺负你?”
他已经问了两次,又挑明了是相信她的,沈西泠于是心中安稳了些,跟他了实话,将赵瑶那天拉她作弊、结果却被王先生惩罚的前因后果都了,还告诉他赵瑶误会了自己,以为她是为了害她才故意被王先生发现的。
沈西泠一边一边心观察着齐婴的表情,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担心他会责怪自己作弊,不料他听完以后根本没计较这些事,只是问她:“王先生打你了?”
沈西泠一愣:“嗯?”
齐婴又重复了一遍,沈西泠才反应过来,有点懵地点了点头。
齐婴已经给她脸上的伤口涂好了药,此时随把药膏放到一边,拿起一块巾帕在擦,一边擦一边跟她:“打了板?我看看。”
沈西泠眨了眨眼,等他擦好了,缓缓把左递给他。
这伤有好几天了,可如今看来依然十分可怖,青紫交错不,还混着血痕,整个心都是肿的。
齐婴的眉头又拧起来,心想他才离开建康几天,姑娘怎么就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责备她:“你考你自己的试,帮她作弊干什么?”
沈西泠自己也知道错了,此时便低着头不话,一副认错的乖巧姿态。
齐婴扫了她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问:“只打了左?右打了么?”
沈西泠仰起脸看着他,连连摇头。
只是她摇头摇得太快,反而让齐婴起疑,他扫了一眼姑娘的右,见她今晚右一直紧紧地握着,难免怀疑她右也受了什么伤,此时却藏着掖着不想让他看见,遂目含审视地扫了她一眼。
姑娘不经吓,被他这么一看,立刻就露出有些心虚的神色,却还执拗地将右往身后藏,嗫嚅道:“真、真没打右”
她这副模样,齐婴怎能看不出来她右有猫腻?见与姑娘不通,他干脆板起脸,神色严肃地:“文文。”
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害怕,沈西泠受不了他这样,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只得把右也慢慢伸到他面前。
她的右握成一个拳头,的一只,齐婴接过她的,又扫了她一眼,姑娘抿了抿嘴,脸色涨红,心缓缓打开。
齐婴垂眸一看,见她右的心洁白细腻,并没有伤痕,只是掌心躺着一撮乱草。
他挑了挑眉,仔细看了看,才见那团草依稀还有原有的轮廓。
是他给她编的那只蚱蜢。
齐婴一愣,没想到她心攥着这个东西。
“你”
他刚开口,一抬眼却见姑娘已经瘪了嘴,眼圈红红,吧嗒吧嗒地落下泪来,一边哭一边看着他,声音细弱,对他:“我、我把它弄坏了”
她这句话时眼中有委屈又有难过,还带着惋惜和歉疚。而那明明只是一个草编的东西罢了,一点也不金贵,她却一直拿在上,坏成这样也一直留着不扔。
她那样细致,又爱惜这个东西,定然不是她自己不心弄坏的,许是赵瑶或者祖母的笔。明明不是她的错,可她看着他的时候还是带着歉疚,一双妙目波光粼粼的。
齐婴本来就怜惜她,此刻又被她眼睛里这一抹歉疚之色弄得更加难受,他看她又哭起来,心仿佛被人攥了一下,连忙伸将人抱进怀里,宽慰她道:“又不是你的错,哭什么。”
沈西泠窝在齐婴怀里,被他身上的甘松香围绕,心里却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
他亲给她编的蚱蜢,他第一次送她的生辰礼,她那么喜欢那么珍爱的东西,却刚到她上一夜便被赵瑶踩烂了,坏成如今这个模样。
她被齐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带到荣瑞堂之前便偷偷将已经被赵瑶踩坏的蚱蜢收到了心里,这几天一直试图将它恢复原状,可是有些地方已经断了,修复不了,她又觉得这是个念想,总也舍不得丢掉。就一直放在心里,搁到如今。
要是没被齐婴发现,她倒还不觉得委屈,可他如今发现了、又这样哄她,她便娇气起来,眼泪又开始往外冒,他越哄她、她就越是哭个不停,在他怀里拉着他的袖子一直不消停。
齐婴不明姑娘微妙的心态,却也发现这似乎的确是越哄越难收场,最后也没了办法,只觉得他自打遇见沈西泠以来,叹气是越发多了,眼下又有些无奈地问她:“到底怎么才能不哭了?我再给你编一个行不行?”
沈西泠窝在他怀里,突然听见他这么,抽泣声停了一下,在他怀里仰起脸来看他,吸了吸鼻子,眼睛不自觉地变亮,但脸儿还挂着,哑着声音问:“真的?”
齐婴凤目中划过笑意,感叹她果然还是孩子,方才明明还哭得那么伤心,可一听这个立刻便高兴起来。
他神情柔和,给她擦了擦眼泪,:“真的,我还会编草兔子,拿兔子换你那个蚱蜢行不行?”
“不行!”沈西泠一听立刻摇头,抓着齐婴衣襟的指又紧了紧,语气十分坚决,“还要那个蚱蜢。”
她顿了顿,又想了想,补充道:“然后再加一个兔子。”
姑娘讨价还价的模样甚是可爱,齐婴又被她逗笑,眉目之间尽是温和,答:“好,再加一个兔子——但你不能再哭了,再哭就没有了。”
一听他这么,沈西泠眨了眨眼,随即不用他再哄就自己给自己擦起眼泪来,又乖又讨人喜欢。
齐婴莞尔,见她刚才一哭,脸上有几处药膏晕开了,就又取过药盒给她重新涂上,一边涂一边问:“祖母又是为什么罚你?”
沈西泠一整晚都在暗自祈求他不要问及此事,可她自己也知道这事儿绕不过去,果然他还是问了。她心中慌乱起来,嘴抿得很紧,两只也攥起来,齐婴见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眉头皱起,问:“怎么了?”
沈西泠看了看他,想张嘴又觉得难以启齿,沉默了好久才对闷闷地对他:“我可以不么?”
齐婴挑了挑眉。
他看出沈西泠对此事很是抗拒,眼中甚至露出些许恐惧,他皱起眉,刚要开口又听姑娘急急地:“我没有做坏事!也没有伤害到别人!我只是只是”
她不再下去了,垂下了头。
沈西泠的指绞在一起,心中惶恐又不安,只怕齐婴再追问,届时她该怎么?她偷偷留下了他的那件外衣?她那天披着那件衣裳睡了一夜?齐老夫人发现以后斥责她心有妄念?
她自己甚至都没搞明白这一切的因果,虽然她的确感到这是值得羞耻的事,但她那时的年纪尚且懵懵懂懂,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同齐婴。
她心中正纠结难受,却听齐婴道:“好。”
沈西泠一愣,抬起头看他,见他神情一派随意,那双好看的凤目低垂着,似乎并未有追究到底的意图。
他答得那样痛快,她心中反而不信,忍不住又问他:“公子不问我了么?”
齐婴看了她一眼,反问:“你不是不想么?”
沈西泠口讷,想了想点了点头,便见他淡淡地:“那就不吧。”
他风轻云淡的模样令沈西泠又生出一些希望来,觉得他兴许对这事并不十分感兴趣,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那公子能也不去问别人么?”
齐婴抬眼看着她,沈西泠瑟缩了一下,暗自责怪自己这话得不智,只会引来他的怀疑和追问,却没料到他听言只是看了她一会儿,随后就点了点头,干净地答了一个“好”字。
如此干脆,倒让沈西泠愣住了,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
她懵懵的样子带着点儿傻气,又有些孩子的天真,齐婴眼中神情温和,帮她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告诉她:“我也不问旁人,所以你别怕。”
所以你别怕。
沈西泠看着他,只觉得这个人眼中一片光风霁月,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宽大和疏朗,令她一颗心从未有过的安谧和踏实。
她相信,他既然这么了,就真的不会再问。
她于是真的不怕了,对他点了点头。
齐婴笑笑,转而问:“祖母将你赶出来,你又怎么会来风荷苑?”
这个事情起来要感谢尧氏。
那天她在荣瑞堂便有意要护着沈西泠,可惜没抵过齐老夫人的威压。后来齐老夫人让身边的婆子带沈西泠去帐房支了一笔银子,随后就把她送上了一辆马车,是要送她回巴郡。
沈西泠当时吓了一跳。她单以为老夫人是要将她送出齐家,却没想到还要送她去巴郡。她并非真正的方筠,巴郡自然不是她的故里,她若真去了那个地界,人生地不熟才是真真正正的步履维艰。
她那时候心里又慌又怕,眼见着马车就要驶出建康城,半路却又被人拦了下来,对方也是齐家的人,她曾在尧氏身边见过,是位面善的姑姑。那位姑姑将她送到了风荷苑,还同她这是尧氏的安排。尧氏让那位姑姑带话,让她先在风荷苑躲到齐婴回来,之后的事情等他回来之后再做决断。
这才算保住了她。
沈西泠将这一通原委给了齐婴听,他却并未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想来多半已经猜到她出现在风荷苑是母亲的笔。眼下听沈西泠完,恰巧药膏也补好了,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对沈西泠:“知道了——今天时辰已经晚了,你先回去睡吧。”
沈西泠眨了眨眼,点了点头,又看向齐婴。
他看起来很疲惫,而且风尘仆仆,可他却照顾了她一整晚,眼下他虽然让她回去休息,可她看他的样子,却瞧出他自己还没有歇下的打算,于是想了想问他:“那公子呢?”
齐婴将药盒的盖子盖上,收起来,随口答:“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吧。”
他完抬眼看了看沈西泠,见姑娘眼巴巴瞧着自己,以为她还在担忧齐家的事,遂安慰地顺了顺她的头发,温和地:“这件事你不必管了,我会处理,今天先好好休息,过几天我再跟你。”
沈西泠那时其实不是想这个,她只是不想跟他分开。
这两天她独自待在风荷苑,却没有一刻得以安寝,一闭上眼睛便会回想起那天在荣瑞堂的遭际。她甚至连自己一个人待着都觉得难受,一直盼着他回来,后来还忍不住跑到忘室门口等他,以期早一点看到他。
如今他回来了,她就像终于找到了依靠,一点也不想跟他分开。
可是她没法这么跟他,眼下只能点点头,随后站起来朝门外走。
沈西泠走到门口,打开门,门外夜雨潇潇仍未停,她又回过头看齐婴,见他此时已经又坐在灯下,低头伏案在翻阅文书,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他抬眼朝门口望来,见沈西泠还没走,遂问:“怎么?”
沈西泠看了看他,抿了抿嘴,站在门边扶着门,声音低低地问:“我今天能不能留在这里?”
她低下头,指又绞着,:“我不吵你,就在边上自己待着行不行”
齐婴看着她,她身后敞开的门外是淅沥的雨声,她独自站在雨幕前,看起来格外孤单。
她很害怕吧。
忘室之内两人沉默良久,过了好半晌沈西泠才听见齐婴:“好,那你来。”
沈西泠一听抬起头,见齐婴眉目温隽,暖色的灯光映得他所在之处十分明亮,且有种温暖之感。
沈西泠嘴角不禁翘起来,立马转身把门合上,随后就一溜烟儿跑回他身边。
齐婴笑了笑,看着她,:“那你自己玩儿吧,无聊了可以去找本书看,累了就自己回去睡。”
沈西泠眼睛亮亮的,看着他乖乖地点头。
他真的很忙,嘱咐过她以后就不再管她了,低头开始处理公事。沈西泠也乖巧,安安静静地不吵他,自己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找了一个椅子坐下。
一开始她还有点拘谨,不太敢乱动,怕闹出动静吵到他,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就发现齐婴做事很专注,并不会因为周遭的干扰而分神,于是胆子逐渐大起来。
她无事可做,就自己偷偷摸到他的书格上去找书。
忘室内四壁高大的书格她早就觉得心仪,又一直想知道齐婴平时都看些什么书,今夜可算遂了愿,在他的书架上声地翻翻看看,见他不但藏书丰足,而且品类众多,经史子集一概都有。
沈西泠找来找去,翻出一本带画的风物志来,是她一贯最喜欢的那种书,姑且就选中了它,抱着那本书坐回座位上翻看起来。
她一开始坐得极端正,但是后来坐累了,姿势便放松下来,她偷偷打量一下齐婴,发现他并未留意自己,于是整个人干脆缩在椅子上,像只盘着尾巴的猫儿,又舒服又惬意。
她有时看看书,有时看看齐婴,每每瞧见他在灯下伏案的样子,那种自他离开后这长达半月余的无所适从之感便会消退寸许。
她渐渐开始感到安心,于是困意又渐渐升腾上来。
最后竟窝在椅子上睡着了。
齐婴:其实我只会编蚱蜢,但是当时那个情况我只能选择吹牛,现在想想为什么不用螳螂之类的东西转移她注意力呢?螳螂还跟蚱蜢长得差不多,兔子完全得从头学。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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