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旋(2)
韩守邺一听,眼神变了变。
樊城守将曾毅也是他的门生,年纪较蒋勇更轻,根基也比蒋勇更浅,可任他随意拿捏。樊城与石城两地守将品阶相当,曾毅这个调任算是个平调。只是如今石城乃要害之地,顾居寒又已经有退兵之势,曾毅此时调过去算是平白捡了一番功劳,待石城之乱一平,陛下论功行赏,曾毅定有升迁之。
这齐家儿,竟是打了用曾毅换蒋勇的算盘,以此来安抚他韩守邺。
哼这,这倒还不错。
韩守邺心中稍平,脸上却仍绷着,不便立时就露出好脸色,于是又一声冷哼,道:“你不要以为本将军好糊弄,当日你杀蒋勇之时,竟敢是替本将军清理门户,还大言不惭我不会怪罪于你,如此狂悖,是笃定我会卖你老子面子,不会责难于你吗?”
他话一落地,便见齐婴眼中的神色由浅转深,他以为这后生动了怒气,却听他沉沉一叹,面露隐忧。
齐婴杀蒋勇的理由有许多,其中一条却不足为外人道,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如今大梁的朝局云谲波诡、暗流涌动。自沈家覆灭以后,天家对世家的态度就变得难以捉摸起来。如今陛下龙体日衰,二殿下又因卷入沈家大案而遭废黜,储君之位悬空,三殿下萧子桓和四殿下萧子桁之间,难免有夺嫡一战。
二位帝子彼此殊异良多。三殿下母族平庸,四殿下的母亲却是韩家女儿,两人与世家的关系一疏一亲。陛下如今态度暧昧,并未表现出任何偏向,只是这个储君之位一旦落定,便会决定此后数十年大梁皇室与世家之间的关系:若萧子桓入主东宫,则皇室动摇世家之心昭然;若萧子桁继承大统,则两方或还有共存并进之。
而今梁皇虽然并未作出抉择,但三殿下已然露出对世家不利的意图,如今正借为沈家大案收尾而清洗朝堂,难保没有敲山震虎之心。眼下,倘若再被这位殿下抓住世家的把柄,无论是齐、傅、韩哪一家出了事,于世家而言都是祸端。
那蒋勇是韩守邺的门生,若齐婴不借韩守邺的名声杀之,一旦三殿下以其叛臣之身借题发挥,由此攀扯上韩守邺,那便退而可抑韩家、进而可贬世家,于三家而言都绝非好事。
杀一个蒋勇,不过起刀落眨眼之事,可这背后牵连甚广,齐婴亦是深思熟虑过后才下的决断。
可惜这些道理眼下他却无法与韩守邺一一细,他暗暗朝身后那间隐蔽的内间扫了一眼,随后压低了声音,对韩守邺道:“世叔是有远谋之人,如今沈家荡然无存,三家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蒋勇非杀不可,倘若不是我杀,那便要世叔亲杀了。”
齐婴话极隐晦,可他神情间的郑重却却令韩守邺心中一跳,再仔细一琢磨,方品出些味道来。
韩守邺虽是武官,又性情暴烈,但毕竟在朝堂之上立足数十年,并非是个诸事不明的蠢货。齐婴的话虽点到为止,可却一下儿点醒了他,也让他意识到自己险些就在无意之间卷入了皇室与世家的争斗之中。
区区一个边城守将蒋勇,若处理不当,竟有可能成为皇室对世家开刀的因由,而他们韩家作为四殿下的母族,届时便是首当其冲会与三殿下对上,到时候一旦卷进夺嫡之争,那
思及此,韩守邺不禁寒毛倒竖。
齐婴见韩守邺的脸色变了,便知他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关节,暗暗舒了一口气。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对韩守邺提起了另一桩事。
“世叔,”齐婴道,“另有一桩事,我想请世叔首肯。”
韩守邺尚未完全从此事的恐怖中回过神来,此时还有点懵,闻言答:“嗯?哦,敬臣你。”
齐婴对他点了点头,慎重地:“去年大战失利,我知世叔心有不甘,有意同顾居寒血战雪耻。我敬佩世叔赤诚丹心,只是如今的形势,万不能战。”
韩守邺听得此言,眉头一皱。
他心中虽已理解了齐婴杀蒋勇一事,但对枢密院禁战之令仍有非议。他是武官,不是文臣,心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或者即便有,等事到临头还是心中一腔热血占上风,只想横刀立马杀敌军一个片甲不留,哪还管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何况他如今与那顾家的子结了梁子,更是耐不住性子忍让。
韩守邺道:“敬臣,我知你思虑周密,下禁战之令自有你的道理。但我等武官披甲带刀血染疆场,亦有我们的骨气和作风。如今你一道禁战令压下来,让我大梁的儿郎俱龟缩在城墙天险之后,我虽不在前线,却已听闻那群高魏的狗杂种是如何谩骂的!你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叫我帐下诸将有何颜面面对江左百姓?千百年后史官落笔,谁又能当得起此等骂名?”
声声追问,亦是忠肝义胆、豪气干云。
他顿了顿,又神态严正地道:“如今顾居寒有意退兵,我听是你在他背后挑起高魏内部的祸乱,这才让他分身乏术不得不退——敬臣,是,你救了大梁一回,但这靠的是阴谋、是权术,而非君子之道!两国之争若单凭阴谋权术,焉能长久?我们不可能躲他们一辈子!”
忘室内一片长久的静默。
齐婴的神态依然平静,凤目之中如淬雪光,清透而凛冽。
他看着韩守邺,温和地答:“世叔金玉良言,晚辈获益良多。”
语速极慢,声音极沉。
“世上没有人愿意打窝囊的仗,若今日我有的选,我也愿不避不让同高魏决战沙场而收复失地。禁战之令无人愿守,我要解它也极容易,只需盖上我桌案上的那方官印,届时众位将军便可同顾居寒决一死战快意恩仇。”
“可此后当如何?”
“枢密院领军政之务,所图并非逞凶斗狠,而是一国安泰。开城主战固然畅快,可一旦落败则建康危在旦夕,倘若彼时难挽颓势,则亡国之祸将至。”
他有一声叹息。
“世叔得对,此次退魏军,靠的是阴谋权术,并非磊落君子之道。莫旁人,我自己也深觉厌弃。可若此道能护家国安定、能守山河太平,能让多哪怕一个大梁的子民免于兵祸战乱,那么”
齐婴略略一顿,凤目中有豁然之色:“虽千万人,吾往矣。”
韩守邺看着眼前的齐婴,眼中有深深的震撼,头一次感觉不出话来。
齐二公子少时成名,一早就被世人赞颂为江左世家之典范,韩守邺素来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从未当真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年前听闻陛下委任他执掌枢密院,心中更觉得荒谬,想他这样一个刚行冠礼的无知儿,怎堪托付一国之军政?
可如今,这个他一直不曾放在眼里的晚生便坐在他面前,虽语出淡然,可所思所想却比常人所能想象得更加深远。家国、权谋、人命,仿佛就在他股掌之间盘桓,而他正用尽一切方法,守护这一方太平。
阔大、克己,风雨不动。
韩守邺一时不知道该什么,只见那晚生眉目疏展,甚至隐约含笑,道:“世人皆知禁战之令是我齐婴下的,世叔和诸位将军乃迫于枢密院的压力才百般容忍。这骂名我担了,千秋之后后人评功过我亦不介怀,只请世叔应允,今次万勿主战。”
沈西泠此刻躲在内间的门后,将字字句句都听在耳里。她透过那条狭窄的门缝看见齐婴安坐在外的背影,不知何故突然有些泪意。
她只知道他一直很忙、一直很累,可却不知道他身上背着这么这么多沉重的东西。而他明明那么疲惫,可在面对她时却一直是温和而包容的,除了最早的那一两回以外,他甚至没有对她过一回重话,一直都耐心地照顾她。
他就像个背负千钧的英雄。
沈西泠恍恍惚惚地想着,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位韩大将军已经走了,忘室之内只剩下齐婴一个人,他独自负站着,回头看向内间的方向,:“出来吧。”
沈西泠一惊,听出他在叫自己,便晓得他知道自己已经醒了,而且还在偷听,一时有些害臊,但还是硬着头皮从内间推门走了出来。
她走出门来看了齐婴一眼,见他正站在满地狼藉之间,不知昨夜他是否休息了,或许没有,此刻看上去极其疲惫。
但他仍神色平和,对她:“先别走过来,地上有碎瓷片。”
沈西泠本来想朝他走过去,但他这么了,她也不好逆着他的意思,就站在原地讷讷地看着他。
两人隔着两三丈远,齐婴问:“都听到了?”
沈西泠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他一时没话,沈西泠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连忙解释,:“对不起,我”
她还没完,就见齐婴抬了抬打断了她,神情间有无奈之色,:“不是你的错,就不必道歉。”
的确不是她的错。
昨夜齐婴见姑娘窝在椅子上睡着了,想着若把她叫醒让她回自己屋子里睡未免太折腾了些。他知道她最近都休息得不好,姑娘心事重,此时好容易睡着了,他就没让人再把她叫醒。忘室的书格后有一间内室,有时他忙得晚了会直接宿在那里,昨夜他把内间让给了她,抱她进去睡了。
只是齐婴没想到今天韩守邺会径直这么闹上门来,争执之间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安顿沈西泠,于是被姑娘无意听了个全。
齐婴默了默,对沈西泠:“今日之事,切记勿再与旁人提起。”
沈西泠神情严肃,看着齐婴连连点头,倒把齐婴逗笑了。他的笑意一闪而逝,随后对她:“稍后我叫人进来收拾,等收好了你再出去,心伤着。”
沈西泠乖顺地点点头,又见他完便转身要走,心中一紧,下意识便叫住了他:“公子——”
齐婴闻声回头,看向她,问:“嗯?”
沈西泠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叫住他干嘛,只是下意识就那么做了,如今一时倒不知道怎么才好,只为难地低下了头。
齐婴看出她的为难,以为是姑娘害怕自己离开。
她眼下如同惊弓之鸟,又对他颇为依恋,齐婴看得明白,遂安慰她:“我只是出去一天,晚上就回来了。”
反向养成老公出门报备的好习惯,进度:/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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