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2)
那一晚几个丫头颇为辛劳,还没来得及同沈西泠话,便先忙着换被褥、收拾屋子。
沈西泠换了身干净衣裙,又在子君的帮助下垫了草纸,刚弄完没一会儿,青竹又领着大夫进来了。
水佩最是体贴不过,晓得沈西泠此时不好意思见人,就同青竹:“有劳童子了,这儿的事有我们盯着就行,童子先请回去吧。”
哪料青竹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听言仍板着一张脸,毫无被送客的自觉,顾自答:“无妨,我在这儿等大夫的信儿,一会儿去同公子回话。”
他如此了,水佩也不好再什么,遂关了门由他杵在门外。
其实沈西泠无非是来了葵水,并不需要看什么大夫,但齐婴想着她身子弱,当初又在风荷苑门口的雪地里跪了半宿,怕她伤了身子,想着还是让大夫看看才更放心些。
大夫给沈西泠诊了脉,她身子寒,底子又弱了些,开了些温补的药给她,沈西泠谢过了大夫,风裳便带他出去了。
沈西泠知道青竹就站在门外,也知道他一会儿就要去同齐婴自己的情况,于是又开始脸热,回想今日被他瞧见自己窘态的情景,越想越是脸热、越想越是懊丧。几个丫头都瞧出她情绪不对,问她怎么了她也答得含糊,整个人仍恹恹的。
她虽不,水佩她们自己却猜得大差不差,不过她们也体贴,晓得沈西泠脸皮儿薄,就没有再闹她,给她弄好了汤婆子暖在腹上,便伺候着她早些歇下了。
只是她们虽不闹沈西泠,自己私底下却忍不住叽叽喳喳,把沈西泠的房门一关,三人便凑到厢房里嚼舌头,讨论了一番后纷纷认为,今日她们进门时房中的气氛之所以那样微妙,泰半是公子瞧见了姐初潮的缘故。
这个事情十分之刺激!
她们家二公子素来是一副清清冷冷的神仙模样,几个丫头实在难以想象他撞见姐初潮究竟是个什么光景。且她们姐生得那样好看,难免就让人觉得此景有些香艳
水佩一瞧子君和风裳两人纷纷红着脸,一副又是笑又是想入非非的模样,不禁笑着打了两人一下,啐道:“呸!不害臊!你们想什么呢!”
子君和风裳笑作一团,风裳还还了,也打了水佩一下,笑骂道:“你才不害臊!你若没想,怎么知道我们在想什么?”
水佩当然也想了,但她比另外两人更懂事些,笑了一阵后便劝道:“哎呀,咱们还是别这事了,若传出去恐怕对姐也不好”
两个丫头也是这么想,但子君又补了一句,:“虽然传出去不好,但这事儿对姐来总还是好的。”
风裳没听懂,问:“怎么?”
子君得意洋洋地一昂头,煞有介事地:“你傻呀!公子若没撞见这事儿,恐怕还得当咱们姐是个孩子,如今都撞见了,那可就不同了。”
风裳闻言恍然大悟。
是了,这两人之间相处的时日一长,关系难免就会成了定数,倘若公子一直觉得她们姐是个孩子,往后泰半也就会一直这么觉得了。如今闹出这么档子事儿,再加上公子对她们姐那上心的架势
啧,妙不可言。
几个丫头彼此会了意,又是笑作一团,相互着对方不害臊,打打闹闹了好一阵,直到深夜才各自睡下。
因沈西泠忽然来了葵水,齐婴便暂且搁置了要带她读书的计划,让她先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这期间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是齐婴去见了王清。
王清为官清廉,所居的府宅并不像世家高门那样豪奢,只是几进朴素的院子,大约还是祖屋老宅,颇有些陈旧。齐婴去找他的时候,他正把自己关在屋中读书,屋子里四处都挤挤挨挨地堆着书卷。
王清从故纸堆里抬起头,瞧见齐婴,笑道:“方才家仆回话你来了,我还不信,没想到竟真是你——坐,快坐。”
齐婴谢过了他,避开各处堆的有半人高的书山,在王清对面落座,打眼看了看王清头的书页,问:“先生是在做应山公的文集辑佚?”
谈及学问之事,王清便兴致极高,很高兴地:“正是正是,应山公的文章做得极漂亮,这几篇我瞧着像是他的佚文,想着总要把它们梳理好了,才好让后生们有个学习的范本。”
齐婴一笑,道:“先生著作等身,如今仍笔耕不辍,实让晚辈惭愧。”
王清摆了摆,望着齐婴:“其实若世道太平些,你能不被这些俗务缠身,必然能做出比我更好的学问,只可惜”
齐婴拱了拱:“学生有负先生所望。”
“这哪里是你的过失?”王清叹了口气,“国难当头,朝廷无人,你是胸有丘壑的栋梁之才,本该去指点江山,若让你同我一般整日扎在故纸堆里,也许才是辜负苍生”
他语气怅然,像是颇有遗憾,顿了顿又转而为豁达,道:“只是那朝堂权术终究难免让人心生尘垢,若你累了,倒可学我往故纸堆里钻一钻,起码有清心静气之效也。”
师生二人皆笑,齐婴眉目疏展,应了声是。
王清继续低头写字,一边写一边问:“你来,是为了找我回齐家继续讲课?”
齐婴答:“什么也瞒不过先生。”
王清冷哼了一声,:“我的脾气秉性你是清楚的,无论对何人何事,讲的无非是‘公道’二字,你家老太太处事不公道,我自然看不过眼,看不过眼就不会回去,谁来劝也没用。”
顿了顿,抬眼盯了齐婴一下,补充道:“你来劝也没用。”
王清的脾气齐婴的确是清楚,最是耿介刚正不过,遇不平之事总不能甘于默默,定要宣之于口,不讲清楚不罢休。齐婴心中有底,此时听了王清这番话也不意外,只笑了笑,道:“祖母处置欠妥,还要多谢先生替文文话。”
王清听言又是冷哼一声,十分果决地:“我那不是为她话!是为公道二字话!你不要混为一谈!”
齐婴不与他争辩,自称失言,王清气顺了些,又叹息:“那个孩子确实是不错的。性子沉静,耐得住苦,也有韧劲。她年纪最,可每次考记诵却只有她一个回回都没有一点儿错,看得出是个跟自己较劲儿的孩子。”
齐婴亦有所感。
沈西泠虽然年幼,平日里待人又很温顺,其实性子里还是颇有些棱角。譬如刚入齐家那时,他便没有想到她会自己去学巴郡的方言,后来她入学塾,他也没想到她会那样用功苦读。
她时常会在一些细微之处让他感到意外。
王清搁了笔,缓缓靠在椅背上,又道:“只是她待人处事过于谨慎微了些,恐也是如今寄人篱下的遭际所致。上次我打她的板,倒并非全是为了责罚她帮赵家姐作弊的事儿,只是借此给她个教训罢了。”
齐婴听到此,方知王清是真的喜欢沈西泠,是以才这样苦心教她,心中亦对王清生出感激,道:“先生费心了。”
王清斜了齐婴一眼,顿了一会儿,问:“那丫头现在在你那儿?跟你告我的状了?”
齐婴一笑,答:“是在我那儿,但没有告状,她亦很喜欢先生。”
王清又冷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又听齐婴:“我家中人事复杂,文文往后恐怕不适宜再留在那里,我已同父亲母亲商量过,往后便是我带她读书。”
王清一听十分惊讶。
他单知道齐婴是个好学生,却不知他能否当得了一个好先生,毕竟他事忙话又少,让王清一时想象不出他带人读书会是个什么情形。
他于是提点道:“你可是想定了?师道不易,传道授业解惑俱要耗费心神,你如今政务如此繁杂,可能抽得出功夫?何况带一个孩子,还另要教她为人处事,这就更是艰辛,你可心中有数么?”
齐婴暗暗一叹,心想前几天无意撞见姑娘初潮一事已经让他深切感受到了带她的不易,遂深有所感地点了点头,答:“先生提点的是。”
王清见他神色间颇为笃定,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便也心知不好再劝,又不禁自觉自己多事:谁知道齐二是不是当真要带孩子!或是换了个法养情儿也未可知!
他此前果真将齐二看得太君子了些!
王清心里一片呜呼哀哉,耳中又听齐婴道:“文文既然不回去了、先生要的公道二字也要落在实处,那我想瑶儿也不必再去学塾,此事因她而起,如此也算公允。至于傅家表妹,倘若另外两个女孩儿都不去上学了,独她一个和三弟四弟他们同屋读书,总也是不妥当。”
王清听明白了,齐婴的意思是:既然方家姐读不成这个书,那这几个女学生干脆都各回各家、谁也别读了。
此举虽然难免有护犊之嫌,但王清听来倒也觉得合理,又听齐婴道:“祖母上了年纪,近年又多病,望先生能不计前嫌,再回齐家带敬安和敬康读书。”
王清见齐婴言辞恳切,又对此事的处置颇为满意,心中的不平已经消了大半,但他觉得此时若就这么应承下来未免显得自己太过好话了,于是又时而冷哼时而斜眼地与齐婴纠缠了一番,待享受足了齐二公子的三催四请,这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回齐家教书的事。
其二是尧氏来了风荷苑。
尧氏平素很少会踏足次子的别第,这次来自然是为了帮齐婴张罗花会。
这花会虽赏的是一个天地自然,可要筹备得妥当,却需要许多人力的加持。譬如当天的仆役当如何排布,譬如为贵客们备多少软席香茶,譬如将谁家与谁家共同排在一个山头,都很是富有讲究,此乃江左盛事之一,不能马虎。
尧氏从本家带了许多丫头厮前来帮衬,这么一来,自然就见着了沈西泠。
沈西泠对这位齐家的主母很是感念,当日在荣瑞堂她是众矢之的,没有一个人为她一句话,只有尧氏护着她,后来还顶着压力偷偷把她送到风荷苑。若没有尧氏,她今日也许已经出了建康城,不知飘零在何方了。
如今再见到尧氏,沈西泠又是欢喜又是感念,还带些出处莫名的紧张和羞涩,不知该同这位夫人什么才好。所幸尧氏待晚辈一向亲善,见了沈西泠也只顾得高兴,连连问她伤养得如何了、病可曾好全了,沈西泠一一答过,她这才放心。
只是尧氏一来,却又闹出一个大动静:她嫌弃齐婴之前给沈西泠的院子太偏太,朝向也不佳,遂开始安排下人给沈西泠换一个新院子住。
如此盛情沈西泠实在觉得自己无福消受,本来就是寄人篱下,有一砖一瓦能暂避风雨就是极好的了,怎么还敢再嫌弃?何况她是真没觉得自己原来住的那个屋子有什么不好,心中觉得着实不必这样折腾。
尧氏却不听她的,在齐婴回来之前便做好了决断,让人将沈西泠的东西归置了,当天就搬了过去。
那院子名作握瑜院,是风荷苑的西院,与齐婴住的怀瑾院离得极近,中间只隔了一座望园,要去忘室也很便利,只需走上一盏茶的工夫便能到了。那院子宽敞,还种了葡萄藤,如今不到时令只见绿意不见果实,却有盎然的生气。主屋营建得精细又气派,甚至还带一个会客的花厅,门栏窗一应雕花粉饰,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屋内陈设一应俱全,只是没有什么人气。
沈西泠一瞧这般富丽堂皇的模样,更是不敢住进来,连要回去,尧氏笑着拉着她在房中的坐床上坐下,同她:“这院子原本也没人住,修的时候本来是作客房,结果敬臣那性子,也鲜少留什么友人夜宿,结果空到如今。你不住进来也是可惜,何必让它平白搁着生灰?”
沈西泠还没上话,尧氏便拉着她的在房中四处逛起来,推开一扇雕花窗,外面的日光便将屋内照得亮堂,尧氏笑道:“你这孩子身子弱,就该住得亮堂些,原来那间屋子我瞧着有些背阴,不利于你养身体。”
日光清透,春日的暖阳总是格外宜人和煦,照得沈西泠整个人也暖和惬意起来,又听尧氏:“敬臣有心关照你,但他一个男子,总有不细心的地方,难免要让你受些委屈”
沈西泠一听这话,连忙:“二公子待我极好,绝没有让我受委屈,我很感激他”
尧氏被她这急吼吼为齐婴辩白的语气逗笑了,:“我也没他怎么不好,你至于这样护着他?”
把沈西泠一张脸儿臊得通红。
尧氏笑吟吟地,眼神却很郑重,对沈西泠:“方公是敬臣的恩人,齐家承方家的恩情,我这个做母亲的更是感激令尊。我家老太太那样做,我确实没有办法,但为你换一个敞亮些的院子还是能的,纵令如此,也报偿不了方公万一的恩情——文文,你就踏实住下,莫要再推辞了。”
话到这里,已然由不得沈西泠再什么,她虽受了尧氏的照拂,但心里却觉得更加沉重:她并不是那位方公的遗孤,却假借着他人的身份享受着自己本不该得的荫蔽,这样的感觉令她深为不安。
我们文文有个好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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