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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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背后的意思深,有许多可以深究之处,譬如萧子桁是怎么知道齐婴去过栖霞寺的,又是怎么知道萧子桓当时也在的。可在萧子榆耳朵里,只能听出最浅的那一层:她只知道四哥关心她的姻缘、想促成她和敬臣哥哥的婚事,除此以外她什么都不去考虑。

    一想到那姓方的狐狸精,萧子榆心里便一苦,她那一刻几乎忘了自己同傅容的龃龉,只闷闷地道:“那我又能如何了?那姓方的非赖在敬臣哥哥身边不走,我还能插风荷苑的事不成?”

    傅容睨了没出息的姑子一眼,眼中有淡淡的鄙夷,随即又悄悄消失无踪。

    她又换上了得体的笑,淡淡地:“我听,那丫头就快要及笄了?”

    萧子榆不明不白,应了一声,又听傅容道:“当初她寄养在风荷苑,无非是因为年纪,如今她及笄了,自然便要嫁人——她会嫁给谁?齐二公子会娶她么?——只要她嫁人了,自然便会离得你们远远的,再也没法子靠近了。”

    萧子榆听言怔愣,继而若有所思起来。

    等后来再开一球时,六公主便受了伤。

    这伤受得其实并不大巧妙:众人争夺木球的时候公主殿下也上前去掺和了一脚,等球飞起来的时候她便若有若无地凑在了齐婴附近,那一边儿的韩非誉伸出球杖要击打木球,挥出的杆离齐婴近了些,险些打在他身上。

    这事儿在击鞠之中原本就很常见,男子们习以为常,齐婴自然也能躲避得开,偏生萧子榆挡在身前硬给拦了一遭,韩非誉没想到她忽然冒出来,连忙收着球杖的力道,但并未完全收得住,还是不轻不重地在殿下的臂上刮了一下。

    这下儿就算是出了大事。

    公主殿下连连呼痛,仿佛伤得重极了,她那兄嫂也在一旁帮腔。

    四殿下其实一开始不知自家妹妹已得了傅容的点拨,还以为她真受了伤,自然甚是担忧,欲纵马至妹妹身边查看伤情,结果却被傅容暗暗拦住,夫妻俩对视了一眼,萧子桁见正妃眼中似笑非笑,方回过了味来。

    萧子桁眼中露出一丝邪气的笑,随即那笑意便消失不见,转而煞有介事地皱起了眉头,:“萧子榆你真是个傻的!他齐二一个男子,还轮得着你一个丫头去护着了?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六公主失没失心疯众人不晓得,只晓得四殿下这番撮合的法真是精妙极了,一句话又是哀妹妹不幸又是怒妹妹不争,还将齐婴彻彻底底拖下了水、饶是齐大人再如何多智,此时也算是讲不清洗不脱了。

    萧子榆捂着实则并不怎么疼的臂瘪起了嘴,一双桃花眼泛起泪,可怜兮兮地瞅着齐婴,:“敬臣哥哥,你带我去棚下休息成不成?”

    齐婴还没话,一旁的韩非誉便想揽下这事儿。一来再怎么公主也是他伤的,二来这里是韩家的地界,由他出面怎么都更合情合理一些。哪成想一步还没踏出去,就被一旁的傅卓一把拉住,韩非誉一扭头瞧见傅家公子的眼色,于是也回过了味儿来,心知这事儿不是得不得体合不合适的问题了,遂也作壁上观,不再掺合。

    众人攒起了一个局来,每人都出了点力,半点儿也不由齐二自己拿主意。

    他们听见齐婴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叹了一口气、又好像没有,后言:“殿下请随我来。”

    众人满意了,除了毫无办法的齐云。

    皆大欢喜。

    韩家的击鞠场不单修得漂亮,连人事的安排也甚为妥当。

    因击鞠本就危险,尤其打到激烈时常有坠马一类的惨祸发生,还有致残的先例,韩家人为了周全,常年在此地备着大夫,甚而还为了照顾女眷提前安排好了医女。

    医女们都是有本事的,没过片刻功夫,便将六公主那本就没什么伤的玉臂包扎妥当了,仆役们又为这位殿下和她身旁俊逸非凡的齐大人奉了茶,随后便纷纷在六公主的吩咐下退了下去。

    于是萧子榆终于得了一个同齐婴独处的会。

    此时他们一同坐在华棚之下,挨得不远不近。场上尘土飞扬鼓声阵阵,仍是一片热热闹闹击鞠的场面,萧子榆悄悄侧过脸,见他正看着场上,并未看她。

    其实她很喜欢齐婴这副冷清的样子,他不言不语的时候也很令她喜欢,若非如今她很不容易才能见他一面,她倒并不介意就这样陪他一起沉默,在沉默中享受另一种奇特的亲密。

    不过这样的享受还是留在婚后为好,眼下一寸光阴一寸金,她是分毫都舍不得浪费的。

    萧子榆又瞅了他一眼,想了想,:“敬臣哥哥可是还想上场去打?那你还是去吧,别因为我浪费了难得的会,如今你们聚一聚也是不容易的。”

    以退为进,萧子榆其实也长进了。

    她当然知道就算她这么了,齐婴也不可能在此时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果然她见他侧过脸来看向她,答了一声“无妨”。

    萧子榆心里欢喜,抿着嘴笑了笑,又看了他一眼,状似无意地道:“起来今天其实本也应当叫上三哥一道来的,只是不巧他今日事忙,便没能来得了。”

    齐婴点了点头,:“端王辛劳。”

    萧子榆也了两句场面话,话锋一转,又:“来前几天我还同三哥碰上了,他对我他之前去了一回栖霞山,满山的红枫甚是鲜艳漂亮,还栖霞寺生在那样的景致里、定然比鸡鸣、定山二寺更加灵验呢。”

    齐婴半垂着的凤目中划过一丝异色,面上却平静无波,他应了一声,没别的。

    萧子榆暗暗看着他的脸色,又道:“三哥还在佛寺里碰见敬臣哥哥了——你怎么会去佛寺?我还以为你不信佛的呢。”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淡淡一笑,答:“兴之所至而已,也不上信或不信。”

    萧子榆本想透过这些试探的语言引他主动起那个方家的丫头,他肯定明白她的心思,只是忒沉得住气,至此仍然半个字也不提。

    她有些气苦,心想他既然不,那就只有她来了,于是闷了一会儿,道:“听三哥方家姐也一并去了?如今生得亭亭玉立,是个大姑娘了。”

    萧子榆完便紧紧地看着齐婴,连他面上一点细微的变化也不放过,却只看到他的神情平静无波,淡淡地答:“嗯,她快及笄了。”

    他如此平静,萧子榆一时也不知该忧该喜,默了默又故作轻松地:“起来还真是流年似水,当年我头回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丫头呢,如今一转眼,都是要嫁人的年纪了。”

    她顿了顿,继续看着齐婴,问:“敬臣哥哥可已经替她想好婚嫁的人选了?她是方公之女,怠慢不得,总要嫁个好人家的。”

    那一时,齐婴其实有些语塞。

    他还从未想过沈西泠嫁人的事,毋宁他从来没有想到,沈西泠有一天会嫁人。

    那个当年他从城门口的雪地里救起来的姑娘,那个他亲自一字一句教养长大的姑娘,那个文文静静心事很重的姑娘,那个时不时对他露出欲言又止眼神的姑娘,那个总是那么容易就让他心疼和破例的姑娘

    有一天,竟是要嫁人的。

    他实在有些怔愣。

    不过齐大人何许人也?即便那一时的确怔住了,也不会轻易被人看出端倪,他只沉默了片刻,随后就平静地答:“嗯,是要嫁个好人家。”

    萧子榆见他神情毫无波澜,好似并不介意那方家的丫头嫁人,心中稍平,略略高兴了一些,又道:“敬臣哥哥若找不到合适的人,其实倒可以把此事托给我,我去为她寻摸寻摸,不日便能有信儿了。”

    齐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姻缘之事倒也不必如此着急,总要她自己喜欢才好。”

    萧子榆笑了一下,:“你得固然在理,可却难免何不食肉糜之嫌——姻缘之事最是飘渺,普天之下能有几个尽如意的?能嫁得合适、嫁得体面,那便是再好也没有了——不着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难不成还要学了你我、活活被拖到现如今?”

    这么长一番话,萧子榆一完就立刻后悔了,自知得不智。

    前半句倒算得上中肯,后半句攀扯上他们自己的事便难免显得有些怨气,而且显得急迫,这便落了下乘。

    但她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一提到方筠,她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整个人都紧紧巴巴的,又难免疑神疑鬼,恨不得下一个时辰就把她随便嫁给一个人、赶紧将她赶出风荷苑,此时她望着齐婴又感到十分惶恐和委屈,:“敬臣哥哥,她在你身边三年,我也一直忍了三年。你知道我的性子,本是最受不得委屈的,可我因为她是你恩人的女儿全都忍下了。三年前花会之后,我可曾再同你起此事哪怕一回?我并非不能忍,但她如今毕竟已是及笄之年,若还留在你身边于情于理都不过去”

    她顿一顿,更加紧地看着齐婴,声音低了一些,问:“还是你想娶她?”

    她话音刚落,便见齐婴侧过脸看了她一眼。

    寡淡而深不见底的一眼。

    她以为他在想着方筠的事,却不知他想的更深更远。

    如今韩家和傅家都选了一边站,只有齐家的态度暧昧不明。萧子桁虽为人旷达放浪,但居其位谋其政,他身处于夺嫡漩涡,不可能真的清心寡欲与世无争,自然更不可能对齐家的立场毫不介怀无动于衷。

    萧子榆既已知晓栖霞寺一事,那萧子桁必然也是知情的,但他今日却一句也没有问过他那日同萧子桓了什么。

    是他不在意么?不可能。

    那就正相反:他太在意了,以至于要装作不在意。

    他是萧子桁的伴读,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关系总归是亲厚的,他却并不直接问他那日在栖霞山和萧子桓了什么,只能明他心中已经对他、对齐家生出了芥蒂。

    芥蒂是可怕的东西,一旦落在人的心里便很容易生根,彼时再想拔除便难之又难。

    而什么才是消除这种怀疑最好也最简便的方法呢?

    姻亲。

    只要有了姻亲两家便成了一家,即便还是隔心隔肺,起码在外人眼中就是同气连枝,这便足够了——没人在意皮下真实的东西,只要看上去像,就已经足够决定很多事情。

    韩家和傅家如今都和四殿下有了姻亲,独齐家没有,偏生齐家嫡脉这一辈上并没有女儿。身为嫡长子的齐云已经成婚,如今只剩齐婴一个嫡子尚未娶妻,若要安四殿下的心,那就只有他娶萧子榆。

    萧子桁是个很聪明的人,皇室之中本就没有蠢材,他们都对权术有些天生的敏感,对这些门门道道最是清楚不过。今日萧子榆在他面前这些话,绝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意思,背后还有她皇兄的默许,甚至是无形的授意。

    他是不能拒绝她的。在公主眼中他们之间的事只是男女情爱,可在她哥哥眼里这却是政治的立场。一旦他拒绝了萧子榆,芥蒂的种子就会在四殿下心里越埋越深,而当它深到一定的程度,他们之间就会成为敌人。

    有时只在一瞬之间而已。

    他的父亲为家族自傲,始终认为齐家已经不再需要从龙之功。或许的确如此,可新君登位之后的局势又该如何处理?三姓之二都是陛下的姻亲,只有齐家一门被摒除在外,届时又当如何自处?

    他们的家族看似根深叶茂坚如磐石,但其实只要错过了一个风口,此后便是乾坤扭转世殊事异,一切只在毫厘之间。

    他心里的乾坤旁人是无法窥见的,此时萧子榆能瞧见的仅仅是他那双华美的凤目微微垂下的样子,以及他一贯无雨无晴的神色。

    她听见他十分淡泊地:“我与方姐之间并无私情,她也的确到该成婚的年纪了,若有她中意的人求娶她,我绝不阻拦,殿下可以放心。”

    这些话很容易地被他出来,同时他的心里有一根细细的丝线一下子断开了,断开之后隐隐的震颤,给他以难以言的、隐晦不明的痛感。

    萧子榆闻言心头骤然一松,那双妩媚的桃花眼立刻明亮起来,她克制着自己的喜悦,:“哦,那、那可太好了,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人选的事儿可要我一并帮着参详参详?”

    齐婴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默默地将心中那根断开的线埋了起来,以至于任何人都察觉不到那时他的疼痛和波动。

    他平平静静地看了萧子榆一眼,随后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如此,那就有劳公主了。”

    至此,萧子榆终于再也压不住笑意,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觉得今日这伤受得实在值,便是再挨一下她也心甘情愿的,一时欣喜甜蜜无限,话又多了起来,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而齐婴则在她的言语中微微地出神,又一次想起沈西泠。

    在那个月色澄明且带着蟹香的夜晚他们曾经离得很近。

    那么近。

    无人的望园是令他们发梦的温柔乡,他们都在那里微醺迷醉、流连忘返,连他都以为他们可以再近一步。

    他甚至以为他们可以一生都像那样在一起。

    而现在他突然明白了。

    他们离得很远很远,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真正的望园。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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