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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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礼既成,宾客即散。

    沈西泠回到自己屋子里,很快地换下礼服、穿回平时的衣裙,头上诸多繁琐的钗环却顾不上卸,只在风裳的帮助下摘了钗冠,便又急急忙忙往门外跑。

    她要去找齐婴。

    若是晚了,不准他又要走了。

    她急匆匆地奔出门去,刚出了院子,却瞧见齐三公子正站在她门前。

    若是往日,沈西泠定然要遵循礼节同齐三公子寒暄一番,但今日她实在着急,便也顾不上他了,只匆匆同他点了个头,便提着裙子要从他身边跑过去。

    哪料却被齐三叫住:“文文妹妹!”

    他这一声叫得清清楚楚的,沈西泠也不好装作没有听见,便只得停了步子,回过头看向他,问:“三哥哥可有什么事么?”

    齐宁瞧了她一眼,因她今日要行嘉礼,打扮得尤其精细,靠近一瞧越发显得美丽不可方物,眉间的那一点红痣灵气逼人,比画的还要美上几分。

    他禁不住有些脸红,:“确、确有件事要同你”

    沈西泠一听他这么心中又感到急躁,只唯恐他们话的工夫齐婴就离开了,于是本来很好的耐性也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她难掩焦急地:“三哥哥有事不如改日再,我今日另还有些事情”

    哪料她还没完,就听齐宁又问:“你可是要去找二哥?”

    沈西泠闻言一愣,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齐宁一见她点头,眼前便一下子浮现出时候他们一起读书的光景,那天她一听二哥要离开建康便慌得丢了所有礼节,一下子就奔出了书斋去找人,那一幕令他至今记忆犹新。

    齐宁心中一刺,顿了顿又对她:“就是二哥让我来找你的,不如你听我完再去找他吧。”

    沈西泠一听这话又是一愣。

    她与齐三公子虽有过一段一起读书的经历,但委实算不上多么熟稔,她实在想不到他会有什么要同她的话,更想不到他要的事为何还会提前知会齐婴。

    但不论什么事一旦牵扯到那个人她便都会慎重起来,沈西泠犹豫了一下,果然去意已歇,对齐宁:“那三哥哥请讲。”

    齐宁看了她一眼,吸了一口气,随后似乎是终于横了心,:“文文妹妹,我想娶你为妻。”

    直到沈西泠独自漫无目的地走在花园中时,整个人仍然是懵的。

    她脑海中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明白想不清楚,只是一遍一遍回忆着片刻之前齐宁的话。

    他,他要娶她。

    沈西泠当时一听便震惊至极,几乎不出话来,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三三哥哥何出此言?你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齐宁一下将她打断,声音也大了些,“我未娶你未嫁,年纪又是相当的,正好凑成一双!何况咱们时候就认识、还曾一起读过书,总比和旁人更熟悉些,你跟我们家又是有缘份的,嫁给我岂不是正好?”

    沈西泠被一番抢白,只觉得齐三公子这一番话荒唐不经,可一时又不知当如何反驳,只讷讷地愣在了原地。

    齐宁却越越勇,又道:“妹妹已经行过笄礼,总归是要嫁人的,与其嫁给别人,嫁给我岂不更好?”

    他瞅了她一眼,语气放缓,颇有些意义不明地:“你不是同二哥很亲么?若嫁给别人往后大约一生都很难再见到他了,可若嫁给我,大家便还是一家人——你不欢喜么?”

    这话一,他俩心中都有些不平。

    沈西泠是为了“嫁人”二字感到迷茫,她实在从未想过嫁人的事,更从未想过嫁人以后和齐婴的关系;齐宁则是有些微的不甘,他本就有些嫉妒文文妹妹对二哥的情意,如今却又要借二哥的名来求娶她,自然令他心中发堵。

    一时之间两人各怀心事,场面上便无人话了。

    齐宁扫了一眼沈西泠,见她仍还是一副怔愣的神情,心想眼下也不好逼她太急,总要给她些时间斟酌才好,于是语气更缓了些,又甚为真诚地:“文文妹妹,我是真心喜欢你,也是真心求娶你。你我成婚之后,我绝不会见异思迁三心二意,一生都会待你如珠如宝——我也会努力考得功名,即便比不上二哥,却也绝不会差!一定让你诰命加身风光无限!——你便好好想想,过段日子再答复我,好么?”

    他问完,沈西泠当即就要出言婉拒,齐宁也不知是不是瞧出来了,立刻堵住了她的话,脸色也冷了冷,:“妹妹好好想想吧,这事儿我提前问过二哥了,他也已经点了头,今日我来同你这些也是二哥让我来的,只要你答应了,二哥便会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让你体面地出嫁”

    他话没完,便见他美丽的文文妹妹神情木然,甚至眼神都有些破碎,问他:“你,公子已经点头了?”

    她是怎么与齐宁分开的,沈西泠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齐宁,是他二哥让他来求娶她的,他还他会给她嫁妆,让她体面地出嫁。

    沈西泠也不知道那时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感觉,只是整个人都懵懵懂懂的,也并不觉得疼痛,好像猛地被人深深刺了一刀,血却尚且没来得及流,于是看上去就像无事发生一般。

    她浑浑噩噩地独自走在园中,只见园中春色极好,玉兰、白掌、绣球、凌霄,纷纷都开满了,园中鸟雀也多,叽叽喳喳的,是一派生勃勃的春景。

    她却仿佛仍孤身留在腊月寒冬,只感到冷。

    忽而乍一抬头,却又见花团锦簇处站了一个人,朝服加身,显得尤其谨笃,与这满园的旖旎格格不入,可彼时落在沈西泠眼里却是最恰当的,令她忽然明白诗中所讲的“众里寻他千百度”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意境。

    那是齐婴。

    沈西泠那时就像在深山夜雪中忽然遇见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将她整个烧得暖了过来,她像根本不怕烫不怕疼似的,信步朝他走了过去。

    他大约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因此她尚未靠得很近他便回头看向了她,那双漂亮的凤目深邃又宁静,看起来像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沈西泠心里莫名紧了一下,有种不吉的预感,但她执拗地挥散了那股异样的情绪,还是向他走近。

    直到站在他面前。

    自后巷马车中匆匆一别,他们又很久没见过了,而她明明那样想他、有那么多话要同他讲,可此刻真到他面前了,却又忽然不知该什么了。

    口讷无言。

    她的指悄悄绞在一起,想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公子还没走?”

    他负站在她面前,高大且挺拔,闻言淡淡应了一声,:“我在等你。”

    沈西泠心中一动,有些欢喜,仰起脸看了他一眼,又忽而听得他问:“见过三弟了?”

    几个字却让她刚刚浮起的心一下子又沉到谷底。

    那种不吉的预感更加强烈起来了。

    她的指绞得更紧,又低下头,:“嗯,见过了。”

    她低着头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就只有看着自己的指,用力地绞着,皮肤都有些发白了,耳中又听他继续:“他都同你过了吧——你怎么想?”

    他的声音很平静,一点皱褶也没有,可她的波动却很大。

    那把插进她心里的刀子好像一下子被人猛地拔了出来,血终于开始一股一股往外冒,痛感也猛地泛出来,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沈西泠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头看向他,绞紧的指微微发抖,可她努力使得自己正视他的眼睛,看着他问:“三哥哥是公子让他去找我的,还等我嫁人了会给我一笔丰厚的嫁妆——这是真的么?”

    那时她的眼睛很亮,又透着一股执拗,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劲儿,撞进齐婴眼中,令他眉头皱起,又微微别开了眼。

    他:“嗯,有这么回事。”

    虽则沈西泠其实隐隐早有预计,但那时亲耳听见他这样,仍难免心碎神伤。

    心中的伤口更疼也更深了。

    在那个当口沈西泠笑了一下,浅淡又漂亮,而且显得苦涩,同时她心底浮起一个声音,正在轻轻地嘲笑她:你看,果然是这样吧。

    这三个月来你一直装作无事发生、欺骗自己万事太平,指望着再见时你们就能和好如初,但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出事了,他变了,他在疏远你,而你死命地闭着眼不去承认就有用了么?

    最终不还是这样么?你逃不掉的。

    沈西泠,你逃不掉的。

    当一切都糟糕到底了,沈西泠反而变得坦然了起来,她缓缓松开了绞在一起的指,尽管它们还在微微地发抖。

    她又一次抬头看向齐婴,这一回眼神很稳,也仍然很亮,像有一簇的火苗在烧着。

    “你要我嫁人么?”她看起来很平静地问,“要我嫁给别人?”

    那句“别人”是很微妙的,背后另有些微妙的、难以言的意义,齐婴或许听出了这一层,因此他的眼神变得晦暗了起来,只是神情依然古井无波,:“你长大了,应当嫁人了。”

    “你得对,”沈西泠淡淡一笑,美丽得惊心动魄,“但我不想嫁给别人。”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倘若是平时,她一定会将后面这句话默默藏在心底、严防死守不让它被他听到,但眼下不同了,她察觉到了即将与他分离的危险,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于是反而让她在那时生出一种无所顾忌的孤勇。

    从没有哪一刻,她如此迫切地想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她爱他。

    她的眼睛更加亮了,连眉心的那一点红痣也仿佛更加鲜艳起来,齐婴太了解她了,她还没有开口,他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立刻打断了她。

    “文文,”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严厉,口气也是从未有过的坚硬和冷漠,“慎言。”

    这样的齐婴是令人害怕的。

    三年间,除了她头回到风荷苑求他告知父亲尸身下落的那天以外,他再也没有对她疾言厉色过,可眼下这样的神情又出现在他脸上,甚至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沈西泠竟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她不但不害怕,反而心里像烧起了一团火,她笔直笔直地看着他,声音比他更大。

    “慎言?”她笑了一下,既苦涩又带着不甚明显的讥诮之色,“我为什么要慎言?难道在你看来,我连把它出口的资格都没有么?”

    齐婴也看着她,眉头紧锁仿佛再也解不开,语气亦极沉,眼中带着深意对她:“驷不及舌,覆水难收。”

    你不要出口,否则你我之间就连粉饰太平的会都不会再有,到时我又该拿你怎么办呢?

    就像他了解她一样,沈西泠也是了解他的,就算他的意思藏得再隐晦,她也一下子就能明白。

    可她却并未被他服。

    她从未这样不听他的话,甚至刻意想要跟他对着干,听到他这么她不但没有退意,反而更加往前进了一步。

    她的眼睛明亮得惊人,像是要把她的生命都整个烧掉,绚烂又令人心惊,甚至显得咄咄逼人。

    她:“我不在乎!如果保持沉默的结果是就这样被你推给别人,那我宁愿现在明明白白堂堂正正地告诉你一切,这样就算被你丢下了,我起码不会后悔。”

    她眼里有一场烟雨,看起来凄美又壮烈。

    “我一直喜欢你。”

    她终于出了口,狠狠地戳破了她自己心中那个最不足与人言的秘密。

    “不是孩子对大人的那种喜欢,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她的神情看起来疼痛而温柔,有一点语无伦次,“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有多久了,也许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这样了,我只知道我这三年一直一直喜欢你,从没有一刻停止过。”

    “可我不敢告诉你,”她的声音低下去,变得悲伤且婉转,“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个孩子,也知道除我以外,还有太多太多的人喜欢你,她们都比我更好、也都比我认识你更久,她们都比我更能与你般配”

    “可是我真的束无策了。”

    “就算我什么都知道、就算我什么都明白,我也还是没法克制地喜欢你,喜欢到想要永远都跟你在一起。”

    她停了停,眼底终于露出泪意,像是一幅水墨丹青忽然被水打湿了,水滴在宣纸上一点点晕染开来,使那一整片山水也显得忧伤而哀戚。

    “我也不是一定要得到你的答复,”她的声音更了,也更慢,“你当然也许并不喜欢我,我不会强求痴缠,若你要娶别人,我也绝不会哭闹让你为难。”

    “我只是不想嫁给别人”

    有一滴泪从她眼眶里坠下来。

    “我只是,想一直留在你身边而已”

    她彻底哭起来。

    将那一整片山水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她的字字句句都那样清楚,没有一丝讹误地落在齐婴耳里,她的情意和悲伤更宛若实质,即便是与此毫无干系的人听了也会对她心生怜悯。

    可齐婴面无表情。

    他的眼神毫无动摇,他的神情亦是寡淡而清冷的,如同他此时面对的只是一份文书、一件公务,他将板正而稳妥地将这件事料理好,仅此而已。

    他甚至没有为她擦泪,只是平铺直叙地:“婚姻嫁娶,理之自然,你已经长大了,总有一天要嫁人。如果你不满意这门婚事,可以与我直言,我不会逼你,但会另为你寻一位值得托付的郎君。”

    沈西泠眼前一片模糊,已经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听到他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继续传到她耳里。

    “至于你方才其他的话,我可以当作没有听到,”他顿了顿,“今日之后,你我也都再不要提起。”

    听到这里,他的冷漠终于彻底让她心碎神伤。

    沈西泠在商道上独自摸索三年,并非就是一帆风顺的,她也遇到过许许多多的坎坷,碰过许许多多的钉子。每遇困厄,她都能以恒心和韧性坚持下去,就算再难再不顺,她都能坚持下去。

    可只有面对齐婴的时候她无法那么做。

    或许因为她太喜欢太在意他了,也或许因为面对着他时她心中总有种根深蒂固的卑怯之感,令她在他漠然拒绝时只想要躲避,而不敢再去争取。

    这个人在她这里永远都是一个例外。

    他是她从十一岁那年起就悄悄埋在心底的一场绮梦,有着一切她所不敢想象的华美和温热。如果没有他,她会死在庆华十三年那场数十年不遇的大雪里,可是他救了她,还给了她从未期待过的一切。

    她的这场梦做得美丽无比又心翼翼,真实到骗过了她自己。

    她告诫过自己那么多次不要生出妄心,可就算她已经那样心了最后还是弥足深陷,沉浸在他的温柔和悲悯里不可自拔。她甚至还以为她的绮梦会成真,她甚至还以为她能一生都留在他的望园、都留在他的心里。

    但现在,她的梦醒了。

    三年前的那场花会,也是在这座园子里,他曾对那位明艳照人的公主,等她长大了,就会让她离开,他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三年时限一到、她刚刚及笄,他便要赶她走了。

    即便她这样爱他,即便她这样哀求他,也于事无补。

    沈西泠又笑了笑,她想此刻她的样子一定很丑,可她也没有办法再管,她只能自己抬努力擦掉眼中的泪水,使得她的视线能够恢复一些短暂的清明,以便让她在这个时刻能够看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场业已破碎的梦,即便心痛心伤,却仍然能够感到这场梦的美丽。

    他真的太好了。

    只可惜,她不得不醒来了。

    沈西泠笑中带泪,更加辨不清悲喜,沉默了许久后只很轻很轻地叹息了一声,又很轻很轻地对他:“好,那就都听你的。”

    她垂下头,眼中那簇明亮的火苗熄灭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一片。

    齐婴负在身后的迸出青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仿佛正在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

    但他并未完全成功,他仍然忍不住唤了她一声:“文文”

    沈西泠则没有听见。

    她有些耳鸣了,甚至所有的感官都有些迟钝起来,她却并不在意,仍然声音很地:“其实没有什么我自己也早就想过,有一天如果走到这一步我们会是怎样的,大抵,也跟我预料得差不多”

    她又笑了笑,抬起头轻轻看了他一眼,带着浓浓的哀伤和淡淡的自嘲:“不同的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也没想到你会这样毫不犹豫我原本以为,你也会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哪怕不是很多,多少会有一点点”

    她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不可闻。

    “原来,这也终不过是我的妄想。”

    完,她像是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也像是终于放下了一切希冀,最后看了他一眼,随即缓缓转身离去。

    消失在满园的锦绣春色之间。

    从她转身直到他再不能看见她的那短短几步路里,齐婴想了很多。

    很多很多。

    一开始他脑中是乱的,全都乱了套,什么也想不清楚。齐大人在朝堂上何等眼明心亮,便是再复杂的权术诡诈也不能瞒过他的眼,可沈西泠转身离开的那个当口,他却什么都想不清楚。

    后来有越来越多的念头不断往他脑海中涌,他可以读懂那些想法,但仍然不能思考。

    他首先看到了自己的卑劣。

    他对她得那样义正辞严光明正大,仿佛没有一丝私心似的,实则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她明确地表现出对与齐宁婚事的不喜,他是如何的松了一口气,而当她那样坦诚又孤注一掷地对他诉她的爱意时,他又是如何的欣喜和心动。

    他心动了。

    在她她喜欢他的那个刹那。

    不再是望园中与她相对时他所感受到的那种淡淡的异动和的酥麻,而是十分清晰的、清晰到令他震惊和无奈的爱意,以及欲望。

    他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姑娘。

    可是那样的欲望来得多猛烈,他的理智就有多强大,甚至越是在那样的时候,他越是被那样的理智牢牢捆绑着,一步也不能逾越。

    他已经想得不能再清楚了——他不能留下她。

    春闱在即,他已经动了抬举庶族的念头,并非是他想倒向端王一系,实在是这个国家千疮百孔,他想尽他所能予以补救。他大哥的变法政令举步维艰,甚至连尚书台的大门都迈不出去,无非是因为这个朝廷中心怀私欲的人太多,以至于几乎无人敢仗义执言。

    倘若春闱座师之位不在他上,那他袖旁观便罢,偏偏改变这一切的契已经送到了他面前,他知道如果他不抓住,就会因此愧疚一生。

    好,如果春闱之中他抬举寒门贬抑士族,那萧子桁会怎么想?陛下会怎么想?朝廷百官世家豪门会怎么想?齐家又当如何在士族中立足?

    到那个时候他就必须娶萧子榆,以此佐证齐家的立场,同时勉强掩盖他在春闱中对士族的“亏欠”。

    这一切不会太远了,春闱之后,很快就会来到他眼前。

    那他又该拿沈西泠怎么办?

    他能要她么?

    且不六公主与天家能否容她,单他自己心里那一关,他都迈不过去。

    他曾经鄙薄过沈相,她的父亲。他觉得豢养外室的行径懦弱且不负责任:要么,就不要;要了,就善待到底。将爱人变为见不得光的外室,让妻儿此后一生都受人冷眼、名不正言不顺,何以为夫?何以为父?

    可他现在明白了,沈相一定有他的无奈。

    他们都是世家之人,姻亲并非自己所能做主,他们身上捆绑着太多东西,逼迫他们不得不一步步妥协,最终放弃自己的一切,沈西泠的母亲,想来便是沈相当年不得不放弃的。

    可他能效仿沈相么?

    他亲眼看到了沈西泠的遭际,她从就很少见到她的父亲,只能和自己的母亲躲避在那个偏僻而狭的院子里,过着冷清又孤独的生活,此外还要忍受世人的唾骂和正室的责打,除此以外,她还有什么呢?

    他要因为自己的贪欲而毁掉沈西泠的一生么?

    他要了她,然后呢?片刻欢愉,此后就是困顿一生。

    他与公主成婚,她该何等伤心?在那之后他们也不知多久才能见上一面,到时她又该何等委屈?倘若他们以后有了孩子,那就更糟,那个孩子会同儿时的沈西泠一样,颠沛流离,无枝可依。

    他明知道这一切,又怎么能再害她一生。

    不如就让一切都断在这里,趁情爱的根茎还扎得不深,趁他们之间还不曾有过诺言,趁所有的一切还来得及改变。

    疼痛只在一时之间,在眼下的痛苦过后,她会得到平顺的一生。

    她会有一个将她明媒正娶的夫君,她会有一个体面且受人尊敬的家庭,她会美满平顺子孙绕膝,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这样就很好。

    至于他,他可以远远地看着她,把对她的心动和爱意埋在不为人知的心底,提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当她永远的倚仗。

    即便他们永远都不会再见。

    即便他将就此孑然一身。

    文文,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的前路已经注定布满荆棘,但你还可以过得很好。

    你,不要回头。

    我,不能回头。

    可恶,把我自己写难过了

    必须讲点高兴的调剂一下:

    “情爱的根茎还扎得不深”?很好,请齐大人自己记住这句话,一章后见

    不了我要去写五百字的吻戏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