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4)
话一完,沈西泠就转身独自踏进了那道门。
水佩又惊又急,哪能让她家清清白白的姐自己进那虎穴狼窝?自然赶紧要追,那门房却一转身便关了堂屋的门,阻着水佩道:“你家姐都了要自己进去,你还跟什么跟?快随我出去吧,以免扰了主人家清净。”
水佩当然不依,试图推开那门房闯进门去,哪料他早有预备,又不知从何处窜出两个厮来,径直捂了水佩的嘴、将人拖了就往大门外走去。
雷声阵阵,暴雨如注,水佩浑身湿透,眼见着自己离那大门紧闭的堂屋越来越远。
却无计可施。
这一边,沈西泠已经独自进了堂屋。
她一踏进屋子,当先便闻到屋内有一股不寻常的香气,并非她所熟悉的任何一种香料,而是一种混杂的味道,令她隐隐感到不适。
她当然不知道,那香气中的一股,来自于五石散。
五石散在江左早有盛行,尤其在豪门贵胄之间备受追捧,早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儿了,只是沈西泠一直被齐婴保护得太好,从未曾接触过这样的东西,是以才觉得陌生。
所谓五石,是指石钟乳、石硫磺、白石英、紫石英及赤石脂,捣碎后研磨成粉,传闻食之可登极乐,在江左一向有风雅之名。只是这药性温燥,人服药后会燥热且亢奋,不仅需以冷食散热,还需以冷浴、敞衣等法子降热,常有人借之壮阳纵欲,若吸得过多或还会引疯癫狂乱之症,实属声色之物。
齐家家风清正,早有明令不许子弟沾染此物,齐婴更是从来不碰这样的东西,是以沈西泠一直不知道此物的味道,更不知道吸食过此物之后人会变成什么模样,她只是绕过屏风进了堂屋,总算是见到了杨东。
她曾与这位掌事在怡楼有过一面之缘,彼时他神情儒雅风度翩翩,右的拇指戴了一枚成色上好的玉扳指,坐在她的对面进退有据谈笑风生,从容优雅得很,而今一见,他却半倚靠在房中的坐床上,衣服有些凌乱,房中杯盘狼藉,他却似乎毫不在意,见到沈西泠进来也并无要起身整理仪容的意思,隐有些看起来很不正常的狂放之态。
这事儿若搁在平时,沈西泠定一早就会觉得奇怪、继而生出戒心来,可眼下她理智全无,只乘怒而来,竟对周遭的危险浑然不觉。
她立在堂屋中间冷眼看着杨东,这位掌事也正看着她,戴着玉扳指的右捏着一只白玉杯,颇为轻佻地朝她一笑,对她:“方姐好雅兴,如此雷雨之夜竟登门造访,委实令杨某这东南别院蓬荜生辉。”
冯掌柜新丧,沈西泠眼下实在无心再与眼前这人虚与委蛇,她脸色冷极,神情动也不动,径直打断了杨东,:“你对冯掌柜做了什么?”
杨东闻言挑了挑眉,随后闭上眼睛笑了笑,颇有些疑惑地问:“冯掌柜?那是谁?”
沈西泠冷冷地看着他,不话。
杨东又笑了,仰头饮尽白玉杯中的酒,狂放之态愈显,道:“方姐不必动怒,杨某每日往来者众,如今年纪渐大记性又差,的确不记得姐所言是何人——方姐如不介怀,可否给杨某提个醒?”
沈西泠眼神愈冷,沉默了半晌,怒气更加蕴满心头,她从未那样动怒过,以至于咄咄逼人的反诘道:“你不记得他了?你曾让人打砸了他的铺子,还让人逼死了他,今日是他的出殡之日,他的夫人和孩子眼下就跪在他的灵前垂泪——你却,你不知他是何人?”
她和杨东从未撕破脸,即便是之前双方博弈最为焦灼的那个时候,可眼下沈西泠却放弃了与行会粉饰太平,她将一切都扯破了。
杨东则丝毫都没有被揭破的尴尬和慌乱,他照旧是十分坦然的,甚至还拿起酒壶又往白玉杯中斟满了酒。
他捏着杯子轻笑,看着沈西泠如同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方姐慎言,杨某做事向来遵守纲纪,又一贯深信佛法,是绝不会做出如此丧今天良之事的,此事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杨东言之凿凿,一副慈悲为怀的菩萨样貌,可眼中却堂而皇之地露出了得逞的笑来,仿佛正自得于他的胜利,又仿佛在嘲笑着什么。
沈西泠的怒火被拱得无法更盛,她一步上前摔开杨东中的酒杯,让它一下儿摔了个粉碎!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杨东,一字一句地:“遵守纲纪?深信佛法?杨掌事这话不自觉可笑么?还是你以为世人都是睁眼瞎,会对你的所作所为无知无觉?你害死了他,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沈西泠话得那样直白且沉重,还咄咄逼人地摔了他的白玉杯,杨东却毫不动怒,仍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
他还带着三分笑意靠在坐床上,抬头看了沈西泠一眼,笑意愈盛,:“方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曾称赞你有经商的天分,如今看来却还是言之过早了。”
他好整以暇地转了转自己右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神情悠哉:“你或许并不适合商道。”
沈西泠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垂在两侧的则悄悄攥紧了。
杨东仿若对沈西泠的愤怒无知无觉,他顾自舒展了一下四肢,又:“商道并非女子闺阁,哪里来的软玉温香?多的是朝夕之间大起大落,家破人亡也是常有之事。我的确不知道你的这位冯掌柜是何人,亦没有见过他,他死了,我抱憾,但也仅此而已,并且我敢断言他死得并不冤枉。”
杨东额上出了一层汗,想是五石散药力挥发所致,他却似乎并不难受,神情间反而有种奇怪的愉悦之色,继续:“无论政商,比能力更重要的永远都是眼光,只有选对了要跟的人才能一切顺遂,否则便会招致大祸——他选择了你,而没有选择行会,这便是他的罪过;他为了你去游他人,做了那只出头的鸟,那便更怪不得射鸟的人了。”
“商道永远是能者居之,不管用什么办法,活下去就是正经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废话,”杨东笑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又看了沈西泠一眼,仍是那种看孩子的眼光,“方姐今日听这话或许觉得杨某卑劣,但唯有你懂得了此理,才算真正入了此道的门。”
屋外雨声大作,雷声轰鸣好不瘆人,沈西泠满耳风雨之声,垂在身侧的两紧紧攥着,指甲已经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肉里。
她从未如此愤怒,又从未如此茫然。
她觉得杨东的话荒诞不经又低劣阴险——可是她偏偏又隐隐觉得他的是对的。
真的是对的。
冯掌柜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商人,任劳任怨地做买卖跑生意,而他之所以最后落得这般下场,也无非是因为他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倘若他没有跟着她、倘若他选择向行会妥协,或者哪怕他不要那么尽心竭力地为她奔走,那他眼下一定是平安的,即便会过得清贫艰难一些、即便会受到行会的欺凌,却至少不会丧命。
是她的自以为是和不懂变通害了那位掌柜的性命,害他的夫人没有了丈夫,害他的孩子没有了父亲。
她害了他一家。
沈西泠的双颓然地松开,眼神空洞,愈发茫然无助起来。
她的狼狈之态落入杨东眼中,令这位掌事露出了更深的笑意。
他听过齐家的那位二公子曾对这个漂亮的姑娘多加庇护,还以为二人之间有什么很深的交情,因忌惮那位,便一直不敢对她下狠。不过这几个月来行会与这姑娘的摩擦渐多,却也不见那位大人出面,他还颇为意外,后来又听傅家那边传来消息,那位大人与六公主的婚事已成定局,公主是不能容人的,早已视这方筠为眼中钉肉中刺,那位大人亦有意将她嫁出去。
既然如此,行会还需存什么顾忌呢?
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而已,如今没了齐二公子的庇佑,那还不是任凭人拿捏?
杨东笑意渐深,缓缓坐直了身子,眼中有因五石散之故而显得更加昭彰的癫狂之色。
他忽而一把拉住了沈西泠的!
沈西泠本有些出神,这一下猛地回过神来,立刻便要抽回自己的,杨东却用了力气紧紧地抓着她,令她挣脱不开。
沈西泠惊怒交加,冷声问:“掌事这是做什么?”
杨东紧紧抓着她的,只觉得如同一块上好的软玉一般细腻清凉,令他吸过五石散后满身的燥热都得到了片刻的消解,立时心荡神驰起来。
他看着沈西泠笑起来,:“杨某是商人,总讲究一个盈亏,不做亏本的买卖。今日与方姐费了这么多口舌,姐总不好让我空而归吧?”
不等沈西泠话,他的另一只便又摸上沈西泠的臂,紧盯着她笑:“今日我本欲登极乐,哪料被姐忽然打断,这可是伤身之事姐既然来了,不妨就补偿补偿我吧!”
他话一完上便立即用力一扯,沈西泠那样瘦弱,哪里是杨东一个大男人的对?立即就被他扯得倒在了坐床上。
沈西泠从未碰见过这样的场面,骤逢此变自然又惊又怕、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待回过神来便开始激烈地挣扎反抗,拼尽全力试图挣脱杨东的控制。可他牢牢抓着她的,令她一点也动弹不得,他心全是热汗,贴在她的肌肤上令她恶心极了,偏生他的脸却靠得离她越来越近,笑容变得张狂而疯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满眼贪婪和,垂涎一般地:“丫头,让我教教你吧,你真正的优势是什么凭你的模样身段儿,哪里还需如此辛苦地在商道上与人争利?不如做一只被人娇养的金丝雀,保准日子过得比现在好上百倍!”
沈西泠痛苦已极,杨东的靠近不但让她觉得恶心,还让她感到惊恐害怕,她拼了命地挣扎,却仿佛只是让他变得更兴奋,只听他大笑着:“齐家的公子不要你,不妨事,你大可以待价而沽转卖他人!这不就是商道么?换一桩买卖去做,值得很、值得很!”
他大声狞笑,沈西泠却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候听见人提起齐婴。
她本就惊恐难过,一想起那个人来她便更是伤心委屈,心想她真是愚不可及,离开了他的庇护她竟一文不名,而且竟会蠢得沦落至此!
她好想见到他,可是她又知道他不会来了,就像杨东的那样,他不要她了
她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仿佛这世上所有的悲伤都变成了今夜这场雷雨,正兜头向她浇下来,令她刹那间便泯灭了所有希望。
这时杨东忽而猛地低下头要亲她,他身上有腐烂和淫靡的气息,让沈西泠简直恶心得要了命,她动作极快地偏过了头去,却还是被他亲在了脖子上。她一下子毛骨悚然,浑身都在发抖,只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挣扎、大声叫着水佩,可屋外只有风雨雷鸣,没有哪怕一个人应答她的呼救
杨东滚烫而带着腥臭的呼吸靠得她那么近,她惊恐极了,又听见他用肮脏的口气着对她:“这么生涩,还是个雏儿?那齐家的公子竟忍得住不碰你?好好好,那便让我来带你尝尝,什么叫做人间极乐”
他话音刚落,沈西泠便听闻一声响雷炸响在耳边,与此同时狂风大作,竟让门扉大开,斜风冷雨一下子卷进屋内,掀翻了屋中的屏风,发出越发大的声响。
就在那样无边的混乱与绝望里,就在那样无尽的风声和雨声中。
沈西泠隐约看到了她等的那个人,正穿风过雨,毫不迟疑地向她匆匆而来。
——恰似多年前他们的相逢。
下章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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