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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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合元年元月初六,大梁以枢相齐敬臣为正使、鸿胪寺卿范正源为副使出使北魏和谈,使团规制庞大有上百之数,天子携百官亲送,堪称风光无限。

    沈西泠就扮作了一个婢女,偷偷藏在了正使大人的马车里。

    如此刺激的事让姑娘深感惊心动魄,在正使大人回马车之前一直在车里坐立不安、生怕被人发现了,忍不住隔一会儿就问问坐在车外的白松和青竹是否有人靠近了。青竹被问得不耐烦了,隔着马车的帘子没好气儿地对沈西泠:“怕什么,哪有人敢进公子的马车?便是进了见车里有个婢儿又哪里不对?”

    沈西泠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心中惴惴怕个万一,直到齐婴听完了天子的垂训、回到马车上准备动身北上时,她才终于放松下来。

    美貌的婢女缩在马车角落里的胆怯模样是很惹人怜爱的,不像只猫儿倒像只鼠,令坐进马车的正使大人莞尔。

    他将人搂进怀里问:“害怕?”

    婢女抱着正使大人的腰点头如捣蒜。

    齐婴笑了笑,握住了她的,哄道:“没事,我不是在么。”

    如此温声细语哄了数番,才终于让他的婢女安了心。

    别看这婢儿如此胆不经事,实则却是腰包鼓鼓富得流油,此次北去足足带了一万两银子在身上,令正使大人都颇有些诧异。

    齐婴虽一直知道这姑娘做生意颇有天赋、赚了些银子,但一直没问过她统共赚了多少,如今见她随随便便就拿出一万两带在身上、看架势简直宛若一个巨贾,一时也有些无言。

    其实正使大人想的也不全对。

    沈西泠虽的确富得流油,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上万两的,早在齐婴北伐之时她便已经开始着收拾自己的产业,正同做义捐归在一起,纠集钱财也算合理、不至于太引人注目,林林总总归在上万余两银子。她估摸了估摸,只要他们别太铺张,这足够他们平生所需了。

    婢儿为此十分得意,北上途中时不时就要把银票从腰包里掏出来对正使大人炫耀一番,一副邀功请赏的可人儿样。正使大人颇感无奈和好笑,也不知该不该告诉她他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他们往后的去处和一切所需、她这笔银钱估计派不上什么用场,想了想最终还是没,由着姑娘径自高兴得意了。

    起银钱,当年沈相给他的那两笔惊天巨财他还不曾同沈西泠提起过。他本不是贪财的人、无意取用这笔钱,但他既要离开朝廷,这笔钱另托付给谁都是不妥,还是他们带走来得更为稳妥,此事便等他们安顿下来以后再同姑娘吧。

    自建康北去至上京,大约要近一月的行程,元月出发,预计春二月才能到达。

    虽则使君的马车已然很是宽大舒适,但一路颠簸自然还是十分辛劳,沈西泠没过几日就腰酸背痛起来,颇有些不适。

    起来她这些年也是被齐婴养得娇气了,本不是那么吃不得苦的人,时候那样清苦的日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如今却连一点路途颠簸都耐受不住,实在令她自己都感到汗颜。使君大人却很疼她,又因这回她身边没有带水佩她们那些丫头,他便一路都在亲自照顾她,细致入微。

    水佩她们当然是不能带的,私奔哪能拖家带口?沈西泠甚至都没告诉她们她不会再回来了,走的时候还暗暗伤心呢。

    她的情绪从出发开始便郁郁了几天,齐婴见她一直暗暗难过,便答应等他们之后安定下来了再想法子将几个丫头带过去,这才让姑娘的心情转好了些。

    却也没好彻底,因为她还很舍不得风荷苑。

    在风荷苑住的这四年美妙如同梦境,她爱那里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爱怀瑾院握瑜院,爱忘室的烛火,爱望园的荷塘,爱那里所有的一切。更重要的是那里还寄存着她与他的回忆:他把她丢在风荷苑门外不理她的时候,他在忘室之内教她读书的时候,他在望园中喂她吃蟹的时候,他在怀瑾院的床榻上第一次亲吻她的时候那么那么多的回忆。

    她真的很舍不得离开那里,虽则她知道真正重要的是他而并非那个地方,但仍难免感到依依不舍。

    不过这样矫情的情绪没过几天就开始淡去了,因为离建康渐远,车外的风光便开始渐渐不同,令沈西泠大为震撼。

    沈西泠是生在建康养在建康的,平生所出的最远的一次门也就是当年去琅琊寻亲的那回,此外也就是偶尔在江淮一带跑跑生意,都离建康不太远。

    江淮一带与建康城一衣带水,都是安乐祥和之地,自古鱼米之乡又很富庶,她满眼见的都是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从未见过什么破败衰落流离失所。

    而离建康渐远,沿途景象便渐渐荒凉下去,天子的荫蔽和福泽似乎并未绵延至此,时有面黄肌瘦的流民倒在道旁;途径一些村镇,田间做活的都是瘦弱的妇女,半大的孩子身上背着个的,也在一旁帮着母亲;偶尔有男子,也一应都是老弱,要么白发苍苍,要么身有残疾。

    车轮之声辘辘,却遮不住路旁孩童饿极后的哭叫,而他们的父亲母亲只比他们更加疲惫饥饿——他们是幸运的,尚且还有父亲母亲,另还有许多孩子已经没有了父母,变成了道旁的一堆枯骨。

    实是人间惨象。

    沈西泠并非头回得知民生的多艰,齐婴北伐之时她为了能帮上一点忙,早就通过各种路子得知了局势的面目,可耳朵听见和眼睛看见实在相去甚远,当这一切这么直接这么突然地闯进她视线里时,她完全被震撼了,以至于完全不出话。

    如此的惨烈,在真正发生的时候竟是如此安静——一个人因为贫穷和饥饿死去了,是那样的悄无声息,甚至没有人知道,而即便有人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因为他们也早已自顾不暇。

    沈西泠无言以对。

    她并不是一出生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在遇到齐婴之前,她的日子也过得很清苦。她没有挨过饿,但明白冬日里受冻的滋味,也知道贫穷是多么沉重的一件事。这些年的安乐日子让她有些淡忘了那些儿时的记忆,而如今亲眼目睹这一切,那些回忆便又再次翻涌了上来,令她心中揪痛。

    她是幸运的,当年在一无所有之时为齐婴所救,而更多的却是不幸的人,没有人去救他们,他们便死去了。

    这时她又看到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孩儿走在路旁,母亲饿得晕倒了,孩子正在她身边哇哇大哭,沈西泠实在不忍不管,便央求齐婴让马车停一停、给他们一些食物。

    彼时齐婴虽然应允了,但神情看起来却有些淡漠,并无往日与她在一起时的那种温柔和宽大。

    甚至显得有些冷情。

    她才反应过来他与自己不同,对这样的景象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见过更多更惨烈的,是以早就不会动辄生悲。

    她是很明白他的,因此即便见到他那时冷情寡淡的样子也不会误解他无情,反而能触摸到这个人真正的心思:他并非不为之所动,只是知道在这一人一命以外,还有多至无穷无尽的悲苦无法得到拯救。

    他是感到无力了。

    沈西泠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面怜悯那些悲苦中的人们,另一面也心疼这个把一切都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心里揪成一团。

    她看到青竹带着水和馕饼下了马车,那孩子也是懂事的,即便他自己也饿,但得了食物还是先喂给母亲。他母亲醒了过来,见到衣着体面的青竹先是露出瑟缩害怕的神情,随后见他是来施舍自己的才放下了恐惧,顾不上吃东西就先开始磕头,千恩万谢。

    是蒙受过多少欺凌,才会如此不知所厝?

    沈西泠心中憋闷,回过头看齐婴,见他已经偏过脸去不再看了,神色自若,而眼神却显得沉郁。

    马车又继续向前行进。

    沈西泠关上了车窗不再看外面,但方才的情景却在眼前挥之不去,她前思后想,还是禁不住问齐婴:“我我能帮上什么忙么?”

    齐婴回过头看向她,见姑娘细白的指正捏着她自己的裙角,那双漂亮的妙目干干净净,如同荷塘中从淤泥里生出的粉荷一般。

    他的心情因她当时这句话而而转好了一些,露了丝笑,还伸捏了捏她的脸儿,:“之前朝廷号召商贾义捐,你不是已经捐了几万两银子了么?”

    沈西泠听言愣了一下,随即神情又有些局促和羞赧,半低下头:“公子都知道了”

    齐婴当然知道了。

    他一回建康母亲和长兄就告诉了他此事,母亲还跟他夸奖文文,她心地好,往后一定会得福报。

    他当时听言一笑,心想福报一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往后会如何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姑娘一直都是如此心善的,本心如此,从未改变。

    此时他含笑答:“母亲与我起过——你做得很好,帮了很大的忙。”

    他这人总是这样,起自己做的那些大事时总是清清淡淡的、仿佛它们不值一提,而她不管做什么他都会夸奖她,甚至会用“帮了很大的忙”这样的措辞,仿佛她比他还要了不起似的,带着些哄孩儿的味道。

    沈西泠被夸得脸红了,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思及方才所见的场面心中又沉重不减,眉头皱起来,:“我本来觉得几万两真的挺多的,现在一看好像是蚍蜉之于巨树,一粟之于沧海,什么用都没有到底要多少银子才能让那样的事不再发生呢?”

    她困惑地看着他,好像急于从他这里求得一个答案,随即她便要着去做了。

    而这是齐婴第一次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他少年之时也曾探究过此问的答案,彼时总以为国家困顿百姓流离的病灶在于南北战端,只要北伐功成恢复中原,一切就可以安稳太平。

    可后来他知道他错了,譬如眼下北伐大胜,但百姓依然流离失所,甚至境况比战前更加不妙。

    往后呢?过去如此,当下如此,难道往后就会变好么?莫如今的大梁根本无力吞并高魏,即便有此国力也是合久必分,届时无论兴亡都是匹夫遭难,覆巢之下无完卵矣。

    争斗永远不会停止,只因人心原本好斗,而掌权之人尤其如此。

    没有人可以让争斗终止,唯一的出路或许仅仅是控制争斗的方式。要让天下黎民过上好一些的日子,也许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

    齐婴陷入了深思。

    他沉思时眼神会显得尤其晦暗,宛若深潭不可见底,沈西泠见了眼中不免浮现出担忧之色,她试探着握住了他的,他回过神来看向她,随即神情恢复如往常,对她笑笑,没再话。

    在魏国大概两章,不会很长,下更或者下下更见到男二~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