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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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我瞧瞧骡儿——”院门在面前啪第一声关上, 扈婆子巴巴地瞅着院门, 舔了舔嘴皮子, 忽地听见李正白的声音,做贼似地忙向巷子中的银杏树后躲。

    倘若李正白抬头看一眼,定会瞧见她露在外面的大半个身子, 奈何李正白正满面红光地看着一篇文章,压根不抬头。

    “咳,”乔统领站在台阶下咳嗽一声,待李正白抬起头来, 便拱着手, 迈着方步走过去, “李大哥看什么呢?”

    “我兄弟的文章, 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实在是一篇上等的好文章!”李正白把荣喜拿来的一张纸递给乔统领。

    乔统领看了, 捋着雄壮的络腮胡, 赞叹道:“亲家果然好才学!看这文章,真是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亲家?”李正白不知道蘅姑定亲的事, 很是吃了一惊。

    乔统领微微地一笑,这笑容里,有两分李正白揣测不到的苦涩。

    原来,乔统领得知赵颁要和李家结亲,一心要先下手为强。他叫人紧紧地盯着李家门户,一等李正清出门,便带着一群至交好友, 用言语裹挟着李正清去酒楼里吃酒。

    酒酣耳热之际,他开口提亲,至交好友们纷纷地帮腔,李正清犹豫了一会,便和他定下了儿女亲事。

    他“旗开得胜”,志得意满地回家向乔太太卖弄。却见乔太太把一双凤眼吊起来——这双凤眼,早年妩媚得很,如今妩媚没了踪影,只剩下沧桑。偏乔太太没有自觉,仍以为这番“魅态”能降服相公。

    乔太太吊着凤眼,冷笑:“果然不能靠你!银子万儿八千地砸出去,官还是补不着!定个亲,好的不挑,偏挑个狗不要的回来!”

    “举人家的姐,怎么会是狗不要的?”

    “你瞧瞧那个蘅姑!才搬过来,就在大街上和籍哥儿架!又伤了赵家的马!又和宋家的起来……不求她贞静贤淑,可也不能这么爱折腾呀!”

    “……已经定下来了,还能怎么着?她不好,等她进了门,你好生地教她就是。举人家的姐,再胡闹,能闹到什么地步?

    ……

    李正白恍然大悟:“瞧我,竟连这事也不知道!该死,该死!”一眼望见乔家门内抬出两坛子酒、四匹缎子,并两个大大的梅花攒盒,乔太太喜气洋洋地领着媒人向李家门上走。

    乔统领微笑着,见郑太医、赵颁都从门内走出来,便拿了李正白手上的文章,去给郑太医、赵颁等人看。

    扈婆子不由地攥拳捶向眼前的树皮,转身向西边走着,抬手又给自己一巴掌,“你这个该死的老昏聩,放着阳关道不走,非向阴沟里钻!早知道就去乔家走一遭了。”为抚慰自己那颗苍老的心,只把裤腰里那三十两银子摁了又摁。

    她嗔怪着自己错失了一笔谢媒钱,兜着圈子绕到大街上,找到一户养驴的人家,租了人家的驴子,便骑着驴子向城西猫儿巷子去。

    那驴子嫌她笨重,不肯走路,害得扈婆子走到半道,只得下了驴子,牵着它走。

    “不中用的东西!连骡儿一半都比不上!”扈婆子气得拿鞭子向驴子背上抽,那驴子挨了鞭子,更不肯向前走。

    扈婆子和驴较了半天劲,进了猫儿巷,只见钱家院门外围着许多的人。

    “怎么了这是?”扈婆子扯着脖子问。

    边上一个人认得她,冷笑道°)?理( ?° ?? ?°)?:“还问呢,都是你做的那一门好亲!你瞧瞧去,钱家老奶奶厥过去了,掐了半天人中才救回来!”

    扈婆子扯着驴子挤进钱家院子里,只见满地狼藉——一头黢黑的母猪躺倒在地上,身上被横七竖八劈了许多刀,血水流了一地;几片分割好了的猪肉都撒在地上,被人踩得乌七八糟;屋子里,钱老奶奶张着嘴瞪着眼躺在床上干嚎,钱娘子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

    猪老钱蹲在满是积雪的屋檐下,忽地爆出一声“好他个李正白,他敢退亲,我就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爹!”钱程慌地抱住猪老钱,钱娘子赶着把他手里的尖刀抢下来,哽咽:“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要退亲,咱、咱就跟他退了吧!大丈夫何患无妻,咱再给程儿一门好亲。”

    钱程脸上仿若开了胭脂铺子,红一块、青一块的都是淤青。他嘴张了张,抱着一线希望地:“未必是李家发来的人……”

    钱娘子啐了他一脸,“不是他家,还能是谁家?他拖着不叫妙莲进门,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扈婆子拍着巴掌,哎呦哎呦了两声,“这是怎么了?光天化日下,家里进强盗了?”

    猪老钱冷笑一声,“老妈妈,你总算来了!”

    “怎么又冲着我发火了?”扈婆子惊叫一声,拉着钱娘子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钱娘子攥着袖子,擦了一把眼泪,“是李正白那个畜生,他要退亲,自己个不露面,叫一群泼皮无赖来我们家砸!你瞧瞧,这个家里,还有样整个的东西吗?”

    “等我去告官——”

    “你又使性子!没瞧见吗?人家凶神恶煞地又又砸,连地保都躲开了,不敢露面!八字衙门朝南开,有钱无礼莫进来。咱拿什么跟人家官司?”钱娘子怕猪老钱冲动,忙把尖刀藏在背后。

    猪老钱咬牙切齿地:“这么来,天底下就没有公道了?”

    “……爹,咱退亲吧。”钱程呆滞地开了口,猪老钱又叫道:“我就不信这个邪!又没少他的聘礼,又不是强逼他定下的婚约,就算告到衙门,他也要赔我一个儿媳妇!”

    扈婆子忙:“不怕,这门亲事是我老身做下的,我老身负责到底!老钱,你和钱程两个跟我来,我替你找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给你们主持公道。”

    “老妈妈,别折腾了。”钱娘子眼泪又滚了下来,“人家,不退亲就叫我们家鸡犬不宁。”

    扈婆子拍着胸脯子:“你信他?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咱们对付不了他,自有能收拾他的人!”

    “别了——”

    “你这婆娘,还有点钢性没有?”猪老钱一脚踹飞身前的雪堆,背着手,挺直腰板,“老妈妈,你吧,谁能给我们主持公道?”

    “你们放心的跟我来,这桩婚事,我老身负责到底。”扈婆子豪气地牵起驴子,猪老钱当即把儿子揪起来,“去,把地上的猪肉背着,我倒要瞧瞧,他李正白有多大能耐。”

    “爹……”钱程犹豫了一下,扈婆子攥着袖子给他擦脸,“哥儿,放心地跟老身来!你和莲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道是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你放心,老身拼着这把老骨头不要,也要成全你们这对金童玉女。”

    猪老钱先前还以为扈婆子是个见利忘义之徒,如今见她这样的仗义,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忙:“等这事了了,我送老妈妈一个猪头!”

    “瞧你,又见外了。”扈婆子极力地撺掇猪老钱、钱程父子两个跟着她走,猪老钱丢下一句:“程儿他娘,别哭了,把这母猪收拾了!”踢了儿子一脚,怪他“都是为了你!”,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扈婆子走。

    扈婆子一到宋家客店门前,伙计瞅见她,立时邀功地嚷嚷:“五爷,扈婆子来了!”

    扈婆子满脸堆着笑,引着猪老钱父子两个向内走,到了内院前,叫猪老钱父子两个先站住,她先走进去。

    遥遥地,就听一个年迈的女人在不住地啜泣,她擤了一把鼻涕,哽咽:“竞哥儿要是个好歹……你妹妹可怎么着?……都怪那个挨千刀的死鬼,我他没做官的命,他非不信,愣是在京里耗了几十年……瞧吧,把咱一家都耽搁了!”

    扈婆子忙避嫌地后退几步,宋五爷铁青着一张脸走出来,眼锋锐利得能割下扈婆子的肉。

    “三十两银子呢?”

    扈婆子堆笑地:“五爷,你略等一等……五爷,那李家忒不晓事,生生地坏了五爷的名声。这口气,五爷咽的下去,老身是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你还能怎么着?”宋五爷冷笑一声,本当李家吃了亏,怎么着都会落门牙活血吞;没想到,他家气性那么大,竟敢把事闹出来。如今,听有御史写了折子,弹劾柳大老爷欺男霸女;竞哥儿昨儿个,又在他这着了凉……这个深仇,他记下了!

    扈婆子笑道:“有来就有往,五爷不想把昨儿个丢的面子讨回来?”

    “不要卖关子!”

    扈婆子见宋五爷不邀请她进厅上坐着,就拢着两只手、缩着脖子,堆笑:“李正清没中举时,李正白的女儿和一户姓钱的屠户定了亲。现在,李正白嫌人家穷酸,雇了泼皮无赖,去钱家砸退亲。我把姓钱的父子领过来了,五爷,你带着他们去李家门前,为他们主持公道。”

    “你又出的什么馊主意?昨儿个你和李家联手坑得我还不够吗?”宋五爷冷笑一声。

    “五爷,老身冤枉,老身生了熊心豹子胆,敢坑五爷?必定是五爷这不机密,伙计们到处乱,泄露了机关!”扈婆子苦口婆心地劝,“五爷,今次咱们领着钱家父子过去,治李家一个背信弃义的罪名,把他家的名声搞臭!五爷,你想,一个仗势欺人的无耻人,哪还有脸去指骂人家欺男霸女?如此一来,五爷和柳大老爷的一身冤屈,可都洗清了!”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宋五爷昨儿个气得一宿没睡,此时听扈婆子的话大有道理,沉声道:“我就再信你一次。”负着手,便大步橐橐地向外走。

    扈婆子依稀瞧见一道颀长的影站在八角门后,猜测着那应当就是宋十一了,她紧跟着宋五爷出来,一见钱家父子,就:“还不赶紧给五爷磕头?五爷豪侠仗义,答应替你们主持公道了。”

    猪老钱见是一个衣冠齐楚的老爷,忙拽着钱程跪下,砰砰地给宋五爷磕了三个响头,“五爷替我们主持公道,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不必了,咱们这就去杏花巷。”宋五爷背着手,神色冷峻地向前走,扈婆子赶紧地叫钱家父子跟上。

    为叫人助阵,宋家客店里的伙计,只留下一个,其他人,都吆吆喝喝地跟着宋五爷走。

    宋五爷在路上,琢磨着怎样疾言厉色、怎样义正辞严,进了杏花巷里遇上乔家、郑家的管事,为壮大声威,先停下脚步,义愤填膺地对众人:“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枉费他还是个读书人,还是个举人呢!”

    “怎么回事?”林三纳闷地望着宋五爷,他还当宋五爷昨儿个狼狈地逃走,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踏进杏花巷呢。

    宋五爷冷笑着,指了指一身布衣的钱家父子,“他李家的女孩子,早先和钱屠家的儿子定下婚约!如今李家发达了,就翻脸不认人,仗着有些势力,硬要和钱家退亲。”

    林三眼皮子一跳,乔家、赵家的人不敢吭声,郑家的人仍在观望,只宋五爷领来的伙计们,声音高亢地骂:“什么读书人,就是个斯文败类!”

    “就是!我们不读书的人,也干不出这样不要脸的事!”

    “呵,越是不要脸,越是脸皮厚!亏得他家还有脸往咱宋家身上泼脏水!据我看,昨儿个就是他家皮厚心黑,故意设下圈套,讹我们宋家呢。”

    ……

    一堆的骂声里,宋五爷满意地瞧着局势的扭转。

    忽地有人大喊一声“李正白,你这个王八蛋向哪走!”,一阵腥风刮起,却是猪老钱按捺不住,瞅见李正白的身影,就冲过去,一把将李正白摁在雪地上,提起铁锤大的拳头,使劲地向他脸上砸。

    “叫你吓唬我娘!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叫你给她偿命!”猪老钱气得目龇俱裂。

    李正白脸上吃痛,更兼心虚,杀猪似地嚎叫着,一句整话都不出来。

    “怎么了?”蔺氏听见李正白叫声,赶紧地走出来,认出是猪老钱,又气又笑地:“亲家,这是怎么了?哎呦,程儿,你的脸叫谁了?”

    猪老钱站起身来,喘着粗气冷笑道:“你两口儿别装蒜!我问你们,是不是你们请人去我家砸,逼我家退亲?”

    “这是谁造的谣?我得了失心疯了才干这样的事!”蔺氏瞥见扈婆子眼皮子不住地乱跳,疑心是扈婆子教唆人干的好好事,越是心虚,越是气焰高涨,“是谁?是谁把我女婿了?好孩子,跟我进来。柳丝,赶紧去大太太那讨点伤药来。”

    钱程被她亲热地拉扯着,扭捏了一下,见妙莲从门内似喜非喜地探出头来,不觉痴了,迷迷糊糊地被蔺氏领进门。

    柳丝怔怔地站在门畔,瞄了一眼钱程,见他连康国公府中那些贵介公子脚底下的泥巴都不如,想到自己将来要伺候这样的人,不禁冷了冷颤,暗暗地恨蒋丰年办事不利。

    “柳丝,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讨药。”蔺氏只当她在看李正白,牙根子一阵地泛酸。

    “这就去。”

    院门外的雪地上,李正白推开猪老钱,攥着拳,不轻不重地在他胸口上一捶,“你个老糊涂,谁想退亲了?昨儿个我们还你家怎么不来定日子呢。”

    “……那究竟是谁去我家闹的?”猪老钱疑惑地拉起李正白,李正白揉了揉脸颊,吐出一口血水,呲牙咧嘴地,“谁知道呢?树大招风,我兄弟现在今非昔比了,算计他的人多着呢。”嫌在门外闹得不好看,一定要猪老钱进门里话。

    猪老钱走了几步,回头对宋五爷:“五爷,你瞧这事闹的……原来是误会一场。”

    “一场误会?”宋五爷眯缝着眼,死死地盯住扈婆子,不用看旁人,也知道别人心里眼里怎样鄙薄他呢。

    扈婆子身上陡地一凉,她这是,又被算计了?忙慌堆笑着,掏出三十两银子递给宋五爷。

    “你这个老畜生,给我等着!”原本以为的唇枪舌战、拳脚踢,一个都没有。宋五爷酝酿了半天,竟一拳在了棉花上,不,是压根没机会出拳。心里的怨恨,像是水壶里滚开的热浪,烫得他脸颊赤红,却没地儿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