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故人与往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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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家?”

    出声的却是泛着紫光的琥珀,嫣然饶有兴味地问了句:“你是洛氏族人?”

    沐青鸢摇了摇头:“我母族只是洛氏旁支,学习他们的修行之术,并非出于一族,但若论血缘,或许有些牵连。”

    “那你可知一人,名叫洛羲和?”

    沐青鸢微微一怔,继而道:“我有所耳闻……你的是,洛氏圣女?”

    白帝城洛家多为女修,门下弟子皆赐姓为“洛”,但唯有嫡传血脉才能成为圣女。

    “正是。”嫣然到她,语气也缓和下来:“我姐姐当年与狐妖大战,还得了她的援手,可惜却英年早逝。”

    “洛氏与裴氏联姻,她嫁进了裴家。”江寻鹤沉吟道:“据闻,在与妖兽缠斗时,受伤而……死。”

    他瞳孔惊颤了一下,想起沐青鸢的表姐,为何如此惊才绝艳之人,却都在盛名之年陨落?

    “受伤而死?不,这是用来堵悠悠众口的借口而已。”嫣然冷冷道:“我查出的真相,是她死于非命。”

    “白帝城洛氏,不善器法,而专修灵识,洛氏的圣女,更是其中佼佼者,当年与太虚宫的联姻,看似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可底下却藏着阴谋。”

    “什么阴谋?”

    嫣然却话锋一转:“你知道绿娆是怎么死的?”

    江寻鹤心下微惊,他想起那日自己在山坡感应出的一丝煞气,当时以为只是错觉,难不成……自己没有想多?

    “是魔。”他笃定道:“杀她的是魔。”

    未想嫣然又是一声冷笑:“魔?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修士,以为自己修大道,便参透了天地人之道,觉得那些大恶大非都是非人所为。但你为何不想想,人既可生心魔,又为何不会成魔?”

    “洛羲和啊,什么她是圣女,她不过是个……可悲的容器而已……”

    —

    立于外殿的一行人,便见一泓剑光亮起,脚下地面微微震颤。

    裴怀棠微一侧目,仿佛了然于胸:“看来江门宗的少主找到了那里,不过我等今晚却并非为了那洛氏女而来。”他目光落在面前少年身上:“你如今已成正门弟子,却须得步步心地掩藏自己身份,若你早将你母亲的话牢记于心,何至于如此劳心费神?”

    “你……”鸿钧鼎的火焰让少年颈侧的黑色纹路愈发蓬勃,景箫咬牙问:“你为何,会知道我阿娘?”

    “我不但知道你阿娘,还知道你从未谋面的父亲。”裴怀棠道:“你父亲与我同出一宗,从血缘上讲,他是我胞弟。”

    “前任宫主青睐于他,欲让他继承尊位。可没想到,他竟与魔物勾结,叛逃出族。”裴怀棠面色微有惋惜,“他原本是天之骄子,这宫主之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可惜他自甘堕落,我也就只好接下他的烂摊子。”

    他轻摇着头,一派正气凛然的模样,好似真为此感到遗憾。

    “你也杀了不少人吧?”

    景箫低垂的目光蓦地抬起。

    “你本不该存活于世。”

    他攥紧的手中,仍握着那一片袖角,绕着一缕轻盈的海棠花香。

    他眉宇间逐渐凛冽起来,“我该不该活,这还轮不到你来聒噪。”

    “我为胞弟感到惋惜,惋惜的是,他一生嫉恶如仇,哪怕为魔物所惑,也从不大开杀戒,却生下你这杀人如麻的魔种。”裴怀棠到这,微微一顿,他从一开始便慢条斯理的语气,有了一点波动,这微的波动,却昭示着他心底的兴奋。

    他看着少年周身煞气暴涨,那黑色的魔纹,几乎已经布满了半张侧脸。他飞身而起,躲过一道黑色月弧的刀光,低喝道:“拿下他。”

    几乎同时,地面开裂,无数恶鬼缠上双腿,很快便有人抵挡不住,大喊道:“宫主,我们坚持不住了!”

    “坚持不住也给我坚持!”裴怀棠连眼神也不给他们,面色已有些扭曲。

    这回一定不能让他跑了。

    原本这少年的母亲是多么完美的容器,可惜却被他那死脑筋的弟弟给藏了起来,好不容易寻到踪迹,那女人却宁愿被火阵生生烧死。

    他带来的那些亲传弟子,有不少已被恶鬼扯入地底,尸首无存,他也不去管,雪亮的诛魔剑,直取少年的心口,他被鸿钧鼎的火阵困住,在囹圄中无法动弹,剑尖便如入无人之境,破开夜色里漂浮的火星,深深刺了进去。

    蜿蜒的血迹,漫入剑锋的血槽内,一路蔓延而上。

    —

    “容器?”江寻鹤拧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帝城洛家,附庸于太虚宫,他们从宗族中选出圣女,着力培养,却并不让她们留在宗族效力。”洛氏族中出了不少任皇后,与京城权贵关系十分密切,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沐青鸢脸色发白地接过话:“你的意思是,选出圣女……另有所用?太虚宫,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嫣然并不回答,朝地上那些被砸晕的太虚宫弟子飘去,“不弃,来,看看他们的记忆。”

    少年半蹲下,将指尖摁在一人太阳穴处。

    “十六年前,洛氏与洛阳裴氏联姻,洛氏嫁的乃是族中圣女洛羲和,娶她之人是……裴氏嫡次子裴执玉。”他有些疑惑,闭上眼继续“看”:“那之后不久,洛羲和被带入了九华山下的一处禁地,那禁地终年瘴气环绕,恶鬼云集,她本以为自己来此处是为了斩妖除魔,未想却被不由分关进了禁地的山洞之中,一关便是数月之久。

    彼时裴执玉有家族要事,不在她身边,当他回来后,便被告知自己的新婚夫人死于邪祟之手,尸骨无存,裴执玉不信,非要亲自去禁地查明真相,被家族关了禁闭,且收走了全身上下所有的符箓法器。

    如此过了一月,他才逐渐接受妻子早亡的事实。那会又正是皇帝旧疾复发之时,催太虚宫赶制丹药,他亲自监督,却不心听到了族中长老们的对话,才知洛羲和并未死。他骤闻家族秘闻,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却也只能缄口不言,隐忍不发,趁着别人不注意,暗中寻找机会,潜入禁地,看到了……失踪整整三个月的妻子……”

    到这里,温不弃的脸上浮现一层惊惧。

    仿佛见到了世上最恐怖、最恶心的东西,他甚至没有完,便干呕起来。

    嫣然头一个坐不住,催促:“快,你看到什么了?”

    江寻鹤面色冷峻地看着他,额角挂着一滴冷汗。

    温不弃嘴唇颤抖,“蛊虫……”

    每一条都缠绕着魔气,密密麻麻地爬满少女的身体。

    美若天仙的洛氏圣女,躺在最肮脏的地窟中,眼眸里已被黑暗填满,看不见一丝光亮。

    世上本无魔,只有心魔。

    最纯洁无瑕的人,才能孕育最强大的魔。

    —

    这就是洛氏族女可悲的命运。

    她们并不知道成为圣女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嫁进洛阳又意味着什么。

    因为洛氏一族强大的灵识,让邪物入侵她们的识海,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又不会像寻常修士那样,被煞气吞噬而亡。这具人不人、鬼不鬼的躯体,投入鼎炉之中,所凝练的丹药,正是先祖百年以来所追求的至宝。

    她们就是刀俎上的鱼肉,被人分而食之。

    裴怀棠的手心,躺着光芒暗淡的内丹,裹着缕缕血丝。

    “宫主,我们坚持不住了……”

    “求求您,救救我们吧……”

    他的亲传弟子在向他求救,他充耳不闻,眼中只有手心这粒圆润的内丹,反手一剑挥去,彻底了结了他们的痛苦。

    他手猛然握紧,整条手臂的经脉突显出来,变得无比清晰。

    一波一波的灵力,正在注入体内。

    裴氏一族,找了几百年的……

    砰。

    有细微的声音入耳来。

    他以为是火星哔啵声,未去注意。

    砰砰砰。

    声音变得密集起来。

    “宫主,你的手臂……”他脚下有个捡了一条命的弟子拉了拉他的衣袍:“你的手臂……”

    裴怀棠低眼看去。

    只见他一整条右臂已经皮开肉绽,血管狰狞地暴露在月色下,一缕黑色的煞气宛若虫,沿着血流袭向他的心脏。

    这不可能!

    洛羲和已经嫁入了裴家,她后代的内丹,不应对裴氏的血液产生任何排斥。

    难道……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着半跪在地的少年,突然笑了一声,一声接着一声:“原来如此……”

    少年脸侧的黑色纹路,在月色下慢慢融合、又拆散,重新聚成新的图腾。

    “原来如此……”裴怀棠的右臂已经开始膨胀,炸成血雾,紧接着是他的右半身,“弟弟啊,没想到,你竟做到了这份上……”

    他的肉.体凡胎好似再承受不住这般浓重的煞气,终于在膨胀到极点后——

    砰!

    炸为血雾。

    像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血雨,破碎的肺腑肉块纷纷落到那唯一幸存的弟子身上,他脸色惨白,已经不出话来。

    “宫、宫主……”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被挖出内丹的少年,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他身上仿佛有一团黑色的火焰在燃烧,所过之处,草木迅速枯萎,如蝗虫过境。

    他手里握着一片破碎的袖角,现在这片袖角也在成为灰烬。

    他又拿出一个护身符,一根木签,无一例外,被他身上的黑色火焰舔得干干净净。

    他迷茫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抬起头,眼眸乌黑,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皇帝的寝宫,在哪?”

    那弟子咬着发抖的牙关,无知无觉地伸出手,指了个方向。

    “多谢。”

    黑色的火焰擦过那弟子的身体,半条腿变得毫无知觉,他不知何时,只剩了半边躯体。

    —

    江衔蝉这边情况不容乐观。

    约莫是江寻鹤出了手,这座殿宇正濒临崩溃,她只得一边攥紧钥匙,一边贴着墙壁,躲着不断往下掉的巨石,寻找出路。

    手心的这把钥匙,与之前略有不同。

    “这是支线,我好不容易申请到的,是宿主原身的记忆。”系统的声音有点得意:“你拿到这个,明宿主你离成功不远了,快试试看吧。”

    原身的记忆?

    江衔蝉没有任何犹豫,开下一扇门。

    滂沱大雨中,有一座风雨飘摇的亭,亭中立着三抹人影。或许是关于自己记忆的缘故,江衔蝉这回分外感同身受。

    这地方是白帝城,那三人中有两个,正是洛羲和和裴执玉。

    洛羲和荆钗布裙,掩不住的国色天香之姿。裴执玉也已脱去太虚宫的玄色鹤氅,穿的是普通衣物,看样子两人是隐姓埋名来此地的。

    另一人约莫就是江衔蝉的母亲,怀中的襁褓血斑点点。她惊慌失措,泪如雨下,刷刷雨声中传来她的哭救:

    “求求二位救救我孩子,我不要再回洛家了,他们要夺走我的孩子,求求二位……”

    “你放心,只要有我们在,没人会知晓你的行踪。”裴执玉虚扶起她:“只不过我与夫人现在亦是自身难保,只能庇护你一时,我与江门宗家主有交情,我可修书一封,让你投奔于他。”

    “江门宗,江云逸?”洛胭惊疑不定:“可是……我们洛家与江家素无交情,更何况,这背后还有裴家掺了一脚,我已成烫手山芋,他、他会接纳我吗?”

    江衔蝉听到这里,察觉不对。

    她的母亲不是江云逸的白月光吗?怎么听她的,两人根本不认识?

    “他的为人我了解。”裴执玉笑道:“你只管去,他一定能保你,与你女儿,一世平安。”

    “那你们呢?”

    裴执玉垂下眼,嘴角的笑一点点黯淡下去。

    “家族罪孽,我一介卒,无能为力。”他与洛羲和对视一眼,两人的手,静静牵在一起,“此后半生,唯有赎罪,以谢天下。”

    “那你们的孩子呢?”洛胭道:“若你们不介意,我可一同带往江门宗避险……”

    裴执玉摇了摇头:“箫儿他……暂时不能离开我……”

    “作为父亲,我只能愿他,长命百岁,平安喜乐,如有迫不得已的一天,他也必定不会让任何人为难。”

    一道巨雷落下,两个母亲怀中的孩子皆被惊扰。

    的女孩儿放声大哭起来,怎么也哄不住。男孩却没有哭,而是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眸,好奇地看着她。

    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这具幼嫩的身躯所承载的圣女血脉与修士灵力,似乎有一股令人安详的神奇力量。

    女孩的哭声渐渐停歇,安静地在母亲怀中睡着。

    愿她,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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