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他所求之道
——我没生气,你逃什么?
江衔蝉力道不大,但仅仅这句话,便将景箫双脚钉在原地。
好似大街上的老鼠,众目睽睽之下无处遁形。
他想把她生命中所有视若珍宝的人通通赶走,然后再把形影相吊的她拉进自己世界,两个彼此都伶仃孤独的人便只能相互依赖。
然而当他看到那张传音符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行径有多么蠢不可及,不该是他的永远都得不到,这样做,与那些卑鄙下作之徒有什么区别。
明知这样做会被厌恶,但他还是无法割舍。
只要留下这抹光,滚沸炼狱也能变成仙山琼阁。
“放手吧。”
面前人背对着她,衣上金丝银线所绣、象征无上道心的双鱼纹显出几分狰狞,语气冷漠,“如果你是想求我放你下山,那不可能。”
江衔蝉一拍他背,绕到他面前,“你想哪去了?我是,你别躲我,这里就我们两个,你一走,我就找不到人发时间了。”
景箫略显错愕地抬起眼,恰见她唇角有一处殷红,是被咬破还未愈合的伤口。
冷静下来后,他心底浮起更大的难堪来,转过脸又往另一个方向走。
啾。
身后传来一声幼嫩的啼叫,他不由自主地回头,见江衔蝉手心捧着一只麻雀,托到他面前。
“我见你很想摸,就给你抓来了。”她迟疑着:“你……你还想摸吗?”
麻雀啄着她掌心的黍粒,睁着豆子一样的黑眼睛,好奇地歪头瞧了眼面前这个阴沉沉的生物,觉得不感兴趣,又低头啄食起来。
景箫手指动了动,在手心攥紧:“我碰了,它就会死。”
所以他方才就只能坐在一旁远远看着,远远看着就够了。
江衔蝉把他手拉过来,虚虚罩在自己手背上。他的手苍白冰冷,骨节分明,刚刚好将她笼在手心,隔着她的手,便仿佛碰到了这条幼嫩的生命。
他微微睁大眼,流露出惊艳,原来还可以这样。
江衔蝉在心底做了个深呼吸,缓慢而谨慎地探出灵识。
然而一触碰到他的识海,自己眼前便出现一个巨大漆黑的漩涡,凶险而莫测,只消一眼,便仿佛能将她强行扯进去,这般强硬霸道的力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刚放出的一丝灵识缩了回来,她背后冷汗一片,凉嗖嗖的让她了个冷战。
仿佛也感受到她的恐惧,手心的麻雀挣脱她的怀抱,振翅飞了出去。
“哎,它怎么飞了……”
“飞就飞了吧。”景箫淡淡道:“还会再回来的。”
这些麻雀飞不出去,只能在山头徘徊。
他捂着江衔蝉的手,“你很冷吗?”
她方才在发抖,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这阵微的震颤,传到了他手心。
“我不冷。”江衔蝉摇摇头,然后应景地了个喷嚏。
景箫微微笑了笑,这是他这几天露出的第一个笑。他又将自己外袍脱了下来,披在她身上,又专注地给她拢好领口。
微凉的手指划过她颈侧的时候,他找到了一抹浅淡的痕迹,心弦好似被拨动了一下,他指腹轻轻抚在上面,流连忘返。
几点冰凉的雨丝沾湿了面庞,天空不知何时开始下雨,江衔蝉再次感到不寒而栗。
“你——”
他被水汽晕得黑亮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她,忽然问:“你当真,不生气?”
“生气什么?”江衔蝉下意识道,清澈的眼底倒映出他欺近的身影。这种无知无辜的神情,总能勾起罪恶欲。
景箫把手环在她后背,将她压向自己,“我是,这样……你也不生气吗?”
衔蝉眼睫上落了一滴雨,她伸手揉了揉眼睫,顾左右言他:“下雨了,我们去廊下避雨,好不好?”
“好。”
他双臂环着她,将她抱了起来,短短几步路距离。江衔蝉没想到是这样的“避”法,只得也搂紧他的肩。
她被抱着一步步退到了廊下,云迷雾罩的天幕被房檐下迎风吹荡的铁马挡去大半,脊背贴上了刻着仙鹤莲花纹的墙面,嶙峋而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后背很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么,这样你会生气吗?”
景箫埋在她颈间,把人嵌进怀里,泛白的指尖揉进她后背柔软的衣料内,似是在隐忍克制。
江衔蝉张口结舌,她在内心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才回答:“不,我……”
话到一半,一阵脚步声如一块投入平湖中的石头,碎了这池静水。
脚步声刻意压得很低,但与静止的两人比起来,仍显得无比突兀。
几条太虚宫的漏网之鱼面色苍白地看着他们,哆哆嗦嗦地从腰间抽出诛魔剑。
这些是裴怀棠留下看守门户的低阶弟子,侥幸逃过一场屠杀,却不想景箫竟直接堂而皇之地霸占了正殿,且在山下布下结界,直接堵了他们的退路。
偷偷摸摸逃出来,却不想冤家路窄,碰了个正着,无奈之下,他们只得拼个鱼死网破。
景箫没有回头,但他脸侧的纹路开始加深,昭示着渐起的杀意。江衔蝉见状有异,趁他还没动手之前,一把捧住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看着我。”
他脸上的魔纹还在长,但目光已被唤了回来。
“听闻对视十个弹指的时间,就会对彼此产生好感。”衔蝉毫无心里负担地瞎扯。
那几个低阶修士像螃蟹一样无声地往旁边挪动。
景箫果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
“所以今晚——”
他身形一滞。
今晚?
“今晚别再睡外面了。”衔蝉踮起脚尖,在他耳边道:“心着凉。”
他蓬勃的杀意好似一团还未起势的火,被大雨浇了个透顶,无可奈何地熄灭了。
“……我没有睡在外面。”
“那你昨晚去哪睡的?”
他无言以对。
衔蝉睨他一眼,满脸写着不信,本以为自己睡地面已经很惨,这人在外面坐一夜好像更惨。
—
沐青鸢将传音符收起,望向一旁抱剑而坐的江寻鹤。
“……蝉师妹她没事。”她关切道:“你要不……先去休息,这里我来守着,明早家主应当就到了。”
江寻鹤凝目看着山顶,双眉紧蹙,却不话。这样子在他身上很是反常,沐青鸢知他内心忧虑,却仍要强行保持冷静,心底不由也浮起一股彷徨感。
江寻鹤执剑站了起来。
沐青鸢一惊,“你去哪?”
“不去哪。”他摇了摇头,婆娑的树影落在一袭白衣上,“只是突然想到了之前的事。”
“之前的事?”
九华山隐隐传出恶鬼的咆哮,江寻鹤尽收耳底,月光给他神色镀了层冰霜。
他应当早就察觉的。
当年找到那少年的时候,是在哪?
是了,正是在幽沼密林。四处蛰伏着凶兽,终年缠绕着瘴气,根本没有普通人能活着走出,哪怕是普通修士,在不见五指的黑夜横穿幽沼密林,也是非死必残。
而当出行任务的江寻鹤一行人找到他的时候,他靠着一棵树疲惫地睡着了,脚边四散着凶兽碎裂的肺腑。
这少年,谦逊有礼,天赋又高,虽看着落魄,但待人接物,又极有教养,当时江寻鹤只以为,他应当是哪个败落修真世家逃出来的公子。
所以让他留在了宗门内。
现在想来,不知该是巧合,还是必然,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若是当年江衔蝉的母亲把他一同带来江门宗,那么事情或许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当初裴执玉为什么拒绝了洛胭的提议?
他并非是感情用事之人,应当知道这样做,无论对洛羲和还是对景箫,都是最好的途径。
所以,为什么他拒绝了?
江寻鹤目光越过夜幕下张牙舞爪的树影,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
—
入夜后雨势渐大,嘈嘈切切地在芭蕉叶上。
江衔蝉一个人睡了舒适的大床,却反而辗转难眠,听了大半夜的雨芭蕉声。后半夜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披了件外袍走到外殿。
太虚宫正殿就像金銮宝殿一样,上首设一张金座,把手各刻着两条金蟒,乃是天子所赐,昭示着太虚宫宫主正一品的朝中地位。
景箫便靠在这张宝座上睡着了。
先前江衔蝉在他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鬼,现在突然没了踪影,而他面上的魔纹时深时浅,一路从脸侧爬进衣领。
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长而密的眼睫像两只蝶翅,纹丝不动地停歇在眼睑上,看样子睡得很熟。
白日里江衔蝉试探着触碰他的识海,结果煞气过重,根本无法前进半分,她便猜测着,晚上睡着之后,应当会有所缓和。
她谨慎地释放出一丝灵识。
“你会仿佛进入一片凶险黑暗的密林,到处都栖息着野兽,你定要心,不能被他识海中任何邪物察觉。”
沐师姐的警告又回荡在耳侧。
“洛家的女修在灵识上都有极高的天赋,你或可一试,但你要记住,这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情。”
当年洛羲和逃出裴家后,自毁内丹除尽蛊虫的煞气,本以为此后便可高枕无忧,但一年后她生下的孩子,却在颈后发现了一根煞气凝就的漆黑魔骨。
宛若狰狞的附骨之疽,蛰伏在惨白幼嫩的皮肤下。
这是无法逃避的命运,退无可退的现实。
她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然而并不是,她只是将本属于自己的残酷命运,转移给了无辜的后代。
曾有无数次,洛羲和将手放上婴孩的脖颈,但他却反而在朝自己笑。婴儿无知无辜的笑,令一个母亲根本下不了痛手。
“洛羲和那般厉害的圣女,哪怕是自毁内丹,也无法真正除尽自己体内的煞气,所以蝉师妹,你要做好付出比她百倍艰辛的准备,因为这或许需要一年,十年,甚至永远……”
江衔蝉深深吸了口气,又加了一缕灵识。
仿佛一头扎进深海,她面前一片漆黑,透不过气,也看不见前路。
但她所走过的地方,却留下一道雪白的痕迹,这应当是有了点用处。
江衔蝉迷茫地环顾一圈,只要她把这地方都走一遍,就像贪吃蛇一样把这些凝滞了的黑气给吞掉,就可以了吧?
然后她在前方看到了一抹人影。
他戴着峨冠,身着玄衣鹤氅,背后却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恶鬼,手中一把漆黑的长刀,斜斜地垂在地面。
明明是一副修士的扮,却透出一股让人心悸的邪气。
人影缓缓转过身,露出的却是一张稚嫩的脸。
这是十岁的景箫?
也许是十一岁?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少年嘴唇开合:“这里太黑了,我找不到出路。”
他脸上露出迷惘颓丧的神情,好似在迫不及待地找一个人倾诉:“阿娘告诉我,我爹爹是天下最正直的人,她要我也做正直的人,我努力了,可是很多人都骗了我,就连阿娘也死了。正道之途太崎岖,我便想换一条路走,走以杀止杀之路,可我却杀了不该杀的人,这条路是错的,我再换,那便忍辱含垢,委曲求全,到最后我却死了,这也……也不行……”
“我试着找了很多条路,可每一条走到尽头,都是一片漆黑,所以,你能给我指一条道路吗?”
江衔蝉回头看去,她雪白的身影,倒映在身后的黑暗里。
光明投下黑暗的影子,难道黑暗,却能孕育光明的影子吗?
江衔蝉不知道。
但少年的脸上,却云销雨霁,他在朝着她的影子走去。
他身量逐渐拔高,太虚宫的玄衣变成了江门宗的蓝白鹤氅,他目视前方,同她擦肩而过,走进她的影子里。
寻寻觅觅、上下求索,这就是他所求的归宿。
“以后的路,你……不用再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