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二)
苏铮换了身衣服, 到餐厅和大家一起吃饭,午餐是自助的,苏铮到的时候,餐厅基本已经坐满了。
他随便取了点东西,端着盘子举目一望,见邵艺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位置,一副生人忽近的气场, 所以也就没人敢靠近他身边,苏铮挑了挑眉毛,往那边走去。
“艺哥, ”苏铮自然亲切地一笑,“我能坐这里吗?找不到别的位置了。”
邵艺表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看了苏铮一眼,做了个手势请他坐。
苏铮坐在了他对面, 自顾自地吃起东西来。
倒是邵艺先话了:“庄导那边,《花瓶》的后期制作怎么样了?一切都顺利吗?”
苏铮心里紧绷, 但面上轻松:“谢谢艺哥关心,都顺利,已经定档明年情人节了。”
邵艺又顺着这个话题,带着玩笑口吻:“知道你跟庄导的关系不同寻常, 这次你在他电影里演配角,下次肯定要演主角了。”
苏铮笑道:“哪里,艺哥笑了,叔选角还是很严格的。”
苏铮明白邵艺跟他绕来绕去地搭话, 应该也是想要试探他。以苏铮的判断,邵艺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他的身份,邵艺现在冷静下来,也有可能把出现在他房间的神秘花束和苏铮联系在一起,不过苏铮之前的准备工作做得心谨慎,邵艺最多怀疑,他很难查出什么来。
既然彼此都在试探,苏铮也不介意假装一回蠢鱼,去咬邵艺的钩。
果然邵艺又把话题往苏铮家庭关系那方面扯:“叔?看来我听到的传言都是真的,你也算半个庄家的人呐。”
苏铮回答:“以前算是庄家的继子,不过我母亲去世之后,关系就疏远了。”
“哦,”邵艺面露关怀和遗憾,“那你自己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苏铮的神情动作都毫无变化,他一边专注地吃东西一边:“没有了。我爸爸生病去世了。”
“什么病啊?”
“癌症,唉,他还有疯病,”苏铮这才叹了一口气,“病了几年,糊里糊涂,到死都不认得我。”
邵艺也跟着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啊,不该提这些的……我也只是想着马上要跟你合作演师兄弟了,彼此多点了解也是好的。”
“没事,”苏铮抬起头,笑容礼貌得体,“我来演《风月》,就是想和艺哥合作,趁此机会和您交流学习。”
邵艺淡淡地笑了笑。
……
这天夜里,苏铮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爸爸去世那天的情景。
那天是除夕,本来合家欢庆的时候,他却一大早就接到又一封病危通知书,爸爸已经连续几天昏迷不醒,只能靠着生命维持系统勉强续命,连医生都建议他放弃治疗。
可是苏铮还是不想放弃,其实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他只是执拗地认为,他不能替爸爸决定生死,爸爸即使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但每次醒来看着他的目光依然充满渴望,只要爸爸还想活着,他就不能放弃渺茫的希望。
医生,你要是执意要抢救的话,先把药费、治疗费交了吧,你已经欠了医院不少钱了。
苏铮,我交!我现在就去借钱。
他把爸爸托付给袁圆,从医院跑出来,当时天上也飘着雪,他在雪地里茫然地转圈,想来想去,想到了最不想想起的那个人,他实在走投无路,除了叔,再没人可以帮他了。
他从新闻上知道庄心诚回国了,但不知道去哪儿能找到他。
他只能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回庄家老宅,结果刚下定决心坐上回庄家的车,袁圆就给他电话,不用去借钱了,医生没用了。
苏铮一路狂奔回到医院,苏凌竟然清醒过来了,而且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他张了张嘴,难得出了清楚完整的句子:“你,孩子,过来。”
苏铮走过去,病入膏肓的男人抓住了他的手,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中嘶哑地:“,伙子,你是谁?谢,谢谢你照顾我。”
苏铮含着泪:“爸爸,我是铮铮。”
苏凌对他的话没有反应,他没有多余的生命力弄清这个问题,他只能趁着最后一点时间,拜托这个看起来心地善良的伙子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抓紧了苏铮的手,因为太用力,在他手上留下了几个血印子,他用尽全力:“我有一个儿子,叫苏铮,你帮我告诉他,‘对不起,我不是坏人’。”
苏铮哭了起来,他急切地拉着爸爸的手摸自己的脸:“爸爸!你看看我!我就是苏铮啊!”
然而苏凌的眼神又变得一片空茫,他喉咙里咕噜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儿,子,对不,起,爸爸,不是,不是坏人……”
他断断续续地完这句话,就缓缓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可在苏铮梦里,这句话一直在重复,无数张神情各异的苏凌的面孔,都在围绕着他,一遍一遍地着“爸爸不是坏人”……
直到苏铮看见满脸是血的苏凌,隔着监狱的铁栏,冲他使劲伸手,大喊:“我不是坏人!”
他终于惊醒了。
苏铮在黑暗之中急速喘息,他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脏,翻来覆去再也无法睡去。
以前他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爸爸一直疯疯癫癫,最后还在找儿子,这句话能有什么意义?就算有意义,苏铮想,那多半也是爸爸处于自责愧疚,出于想要青白离世的愿望,交代给儿子这样一句话,让儿子不要再怨恨他。
他从没想过爸爸可能是在“我冤枉”,可是邵艺的一系列反常举动,尤其是今天他看到卡片的反应,让苏铮重新想起这句话,他努力回忆爸爸临终时的眼神,越想越觉得爸爸要表达的就是“孩子别恨我,我不是坏人,我没做坏事,我冤枉。”
如果爸爸是冤枉的,那十三年前的奸-杀案凶手就另有其人,而从邵艺的反应来看,他很可能知道内情,甚至就是同谋或者凶手。
这个想法让苏铮不寒而栗,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调查清楚的念头。
就像他不会放弃给爸爸治病一样,如果爸爸真有冤屈——含冤受十数年牢狱之灾,受骨肉分离之苦,受身体和精神双重摧残——他也一定不会放弃为他讨一个公道。
……
从剧本研讨会回来,邵艺直接回了赵观澜送他的那套公寓,这地方位置私密,一般他和赵观澜约会都在这里。
他已经过电话给赵观澜,告诉了他酒店房间里的诡异花束。他现在惊惧交加,希望能立刻见到赵观澜,但他也知道希望渺茫,因为今天正好是12月31号了,一般过年过节,赵观澜都是在家陪老婆孩子的。
邵艺独自度过过很多个节日,但他从没像今天这样觉得心惊胆战又孤独凄凉。他在这套公寓里,布置了一个佛堂,现在也只能跪在佛像前面念念经,求取片刻安宁。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邵艺先是吓得一个激灵,等门铃声变成了开门声,他才站起来跑了出去。
“怎么不给我开门?”赵观澜跨进门,一边脱大衣一边。
邵艺乖觉地接过他的衣裳挂起来,再一转身就扑进了他怀里:“赵总,你可算来了……”他跟了这个男人十几年,在他保护之下安然度过这些年头,一路名利双收,功成名就,他唯有在这个人面前,什么伪装都没有,还是那个冲动、偏执、任性又懦弱的少年。
赵观澜把他拉开点,仔细看着他苍白的脸,无奈地笑了笑:“至于吗?多大的人了?吓成这样。”
“可那卡片上清清楚楚写着悦意酒店707啊!”邵艺看见赵观澜,就仿佛走丢的孩子看见家,眼圈一下就红了,“会不会是有鬼啊?!”
“瞎什么?!”赵观澜拍了下他的头,举步往卧室走,“跟你过多少遍,少信那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有鬼,还不如人像鬼……那花儿什么来路?你查了没有?”
邵艺跟着他进卧室,又疑神疑鬼地关好了门,烦躁不安地:“查了,没查到,问了酒店前台也看了监控,可那送花的人不知道哪儿来的,花儿本身就更没线索,那卡片还被我撕了。我当时真吓坏了……苏凌那个儿子,苏铮,那天也在酒店,我有点害怕……会不会是他怀疑那件事了?”
“沉住气,”赵观澜换了睡衣,就往床头靠,他最近心脏问题加重,稍有劳累,就想躺着休息,“出事的时候他才几岁,他能知道什么?”
“可……这也太巧了吧?”
赵观澜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邵艺过去,淡定地:“就算那花是他搞的,就算他对他爸爸的案子有怀疑,你也不必担心,那桩案子是铁案,早就盖棺定论,而且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什么痕迹都没有了,连苏凌自己都死了,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还能干什么?他最多试探试探你,只要你别露破绽,他没有证据,翻不出天去。”
邵艺依偎在赵观澜怀里,眉心紧紧绞在一起:“当时就不应该让苏凌有机会出来,你,他是不是出狱之后跟他儿子过什么?”
“他在牢里就已经疯了,”赵观澜抚着他的背安慰他,“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出狱时就已经快不行了,没有必要冒险多此一举搞死他。咱们不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出来之后又活了好几年吗?”
“那……”邵艺抬头看着赵观澜,眼中闪烁着疯狂偏执的光,“现在怎么办?不如把那个苏铮弄死算了?这样一了百了,再无后患。”
赵观澜捏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神微微发冷:“你得轻巧,一条人命哪儿那么好处置?再,现在可不是十几年前了,警察的办案手段和效率强多了,一个不心就弄巧成拙。你毫无根据疑神疑鬼,一开口就要弄死别人……艺,一条命不算什么,你自己失心疯可就麻烦了,十几年过去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邵艺眼睛里蓄满了泪:“叔叔……我这次真的害怕。”
“好了好了,”赵观澜心疼地抹了抹他的眼睛,“我会去调查,你保持冷静,别轻举妄动。别哭了,去洗个澡,咱们放松一下。”着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可是……,”邵艺好像不太情愿,也或许是没兴致,“你身体行吗……”
赵观澜拍了拍他的脸,暧昧道:“没事,我不动,你动。”
……
跨年夜,苏铮也一个人独守空房,庄心诚下午就来电话,他有一个很重要的饭局,不能陪他过了。而袁圆和庄天一起出去玩儿了,本来袁圆叫他一起去,可庄天偷偷给他发信息,问他能不能大发慈悲给他们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哥哥都不要脸地求他了,那他还能什么,只好对袁圆深表遗憾,我觉得好累,就不跟你们出去了。
苏铮倒不觉得寂寞,反正他也没心情过节,他要再找找当年案子的信息,还要好好计划下面该怎么办。
苏铮随便叫了个外卖,刚开电脑,门铃就响了起来。
苏铮去开了门,门口站着庄心诚,身上裹挟着寒气,肩头上还落着少许雪花,两只手里拎着满满的两大袋新鲜食材。
“叔?!”苏铮惊喜又困惑地看着他,“你不是今晚有重要饭局吗?”
“对啊,我有饭局,跟你的饭局,特别重要。”庄心诚笑得特别好看,还有一点顽皮。
苏铮无奈:“……叔,你有意思吗?幼稚不?”
庄心诚走进门,放下东西,衣服都顾不得脱,就伸手抱住了苏铮:“你就你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苏铮拍了拍庄心诚的背,哭笑不得:“意外。惊喜。”
“那就行了,”庄心诚笑意盈盈地,“我目的达到了,我哪里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