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二十一 傲慢与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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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幽深的医院长廊,刷成绿色的墙腰,令人不适的酒精味道。天花板由于年代久远而渗水,发出令人作呕的霉味。

    方麒觉得眼熟。

    他知道,马上就会出现一张病床,床上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果然,开一扇写着206的房门,出现一间三人病房,最里面的那一张床上,坐着一个女人。

    羸弱不堪的女人,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一头稀疏干枯的长发看不出从前曾经浓密的影子,只是眉目间略略能看出几分姿色。

    那女人在冲他笑,那笑带着些柔情,也带着些悲伤。她在:“麒,快过来啊!”

    忽然之间,女人的笑脸,像一块劣质的面具,逐渐一块块碎裂,然后变成一张灰白的,带着死气的脸。

    他仿佛听见谁的哭声,幼的,不敢放声哭泣,把呜咽含在嘴中。

    有什么深沉的,黑暗的东西,在极力地想要拖着他的腿往下坠。

    他觉得有些疲惫,有些不想挣扎了。

    场景一转。

    初夏午后的教室,知了已经在窗户外的香樟树上叫的此起彼伏,玩命似得求偶。

    带着些许温度的风吹起了教室里的窗帘,扬起温柔而婉约的弧度,像是即将扬帆的旗帜一样昂扬。

    还是那永远洗不干净的淡绿色化纤窗帘布。

    窗前的少年沐浴在阳光里,白衬衣熠熠生辉,少年手中的签字笔在卷纸上奋笔疾书,莎莎作响。

    他盯着少年一节皓白的手腕,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缓缓跳动。

    有什么在夏日微醺的空气之中发酵。

    上课铃响起,陆陆续有同学回到教室,他看向少年的视线被无数人来人往的背影所阻隔了。

    他心中着急,脸上却不露声色。然后一声惊雷一般的喊声在他耳边炸开:

    “喂,方麒,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了!”

    方麒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黑暗中一个人影坐在他身边。

    这间屋子他太熟悉了,塔里的静音室,自他十五岁起觉醒为哨兵,已经不知道在这间屋子里待了少次了。

    坐在他身边的人没有话,但是方麒能感觉到萦绕在他周围的温暖平和的气场,这是向导在对哨兵进行精神治愈。

    周围的白噪音像是一首温和婉约的曲,他自很的时候就已经跟着弗兰奇出任务,那时候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经常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精神体而给他惹祸,那时候的老师虽严厉,却总能在他逼近临界点的时候一个手刀把他晕。

    醒来之后就是这里。

    想来,也已经是快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方麒烦躁地抓抓头,哨兵进入狂躁之后就会反复在脑海中出现记忆里最为痛苦的画面,当精神图景被修复完成之后,则会被最美好的记忆代替。

    每一次都是这样,先是黑暗逼仄的医院,生病的女人,然后是明媚温暖的教室,写作业的少年。

    这两个场景,总是反复地出现,他已经无比习惯。

    “醒了?”黑暗中的向导开口道。

    方麒一愣,这不是可可,也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个塔里的向导,他正要发作,却忽然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陆阑秋?”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嗯,是我。”在这静谧的空间里,陆阑秋的语气显得不似以往冷冽。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来的,我就是怎么来的。”对方的声音清爽,带些清凉感,像某种夏日里的饮料。

    “你为什么会在静音室?”

    “这该问你吧,为什么你在被我精神攻击之后出现这么大的反应。刚昏过去没多久就开始出现狂躁,其他向导一靠近就咬人,连可可都不行,你属狗吗?没疫苗吗?”

    “……”

    对方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然后,你的那帮队员,就开始跟排练好了似的求我收了神通。我拒绝还不行,最后被你那个细脚鹭鸶一样的女上司一起跟你关进了黑屋。”

    方麒哑口无言,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

    “真、真的?”

    “难得,骁勇无匹的方队也有结巴的时候。”陆阑秋轻笑一声,那笑声与白噪音混在一起,竟有些动听。

    方麒有些不愿面对如此惨烈的现实:“你、你不会骗我吧,我以前出现躁狂的时候狂品还是很不错的,据都是按住来一针向导素就迅速安静了。”

    对方冷笑:“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他顿了顿,“实话,你之前挺瞧不惯我的吧?”

    方麒赶紧否认:“陆老师何出此言,您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抵得上百万钢铁之师,我怎么敢瞧不惯您?”

    “你最好不要在一个向导面前谎。”

    看样子对之前第一次见面的时的表现十分不满。

    方麒索性把话到底:“是我一叶障目,对你有偏见,是我对不住陆老师了。”

    陆阑秋好奇:“我应该是第一次见你,你究竟哪里来的偏见这么深?”

    方麒自知理亏:“抱歉,对医院没留下过好影响,也不喜欢医生。”

    突如其来的坦诚倒是吓了陆阑秋一跳,他不禁也顺着这话题聊了下去:“家里有病人?”

    方麒轻笑一声:“都多少年的事儿了,现在早没人了,冷锅冷灶,死了都没人收尸。”

    这故事陆阑秋再熟悉不过了,他了然道:“你家里以前条件不好吧?”

    方麒顿了顿,估摸对方大概又用了向导能力,不禁笑骂:“擅自进入精神域可是犯法的啊。老实交代你刚才有没有趁着治疗偷窥我的精神域?”

    陆阑秋冷笑一声:“就这还需要动用精神链接?——谁有那闲心去看你的精神域,再你那脑袋跟铁桶一样滴水不漏,怎么可能看得到东西。”

    方麒好奇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阑秋叹口气:“这世上所有的医患矛盾,大多都是没钱闹得。”

    方麒没有话。

    “其实你讨厌医生也没有错,归根结底,医疗也是攀附在资本之上的产物。”陆阑秋自嘲地笑了笑,顿了顿,继续道:“但是你不一样,你所痛恨的医生,不过是你为痛恨自己的无能所找的替代品罢了。”

    这话一出,陆阑秋几乎不需动用向导能力都能感觉到对方周身所涌起的愤怒。

    他话一向一针见血,这话狠得几乎是拿刀在方麒心口上一刀刀剜了。

    但是那愤怒很快潮水一样消失:“我只是不喜欢你们做什么都一副救世主的样子,这难道不是你们的职责,就像完成任务是我的职责一样。”

    这话得有失偏颇,他自然不知道当初陆阑秋救下那位所谓专家究竟承担了怎样的风险。

    虽然这其中有些不可明的心机。

    陆阑秋听了这些话并未生气,他从医近十年,遭受过无数的质疑与非议,他对此早已安之若素,就像生命危险对方麒而言是工作的一部分,承受怀疑与非议也不过是他工作之中很的一部分罢了。

    “你若是认为生命是可以贴上标签计价论筹的东西,你自然不会认为我的工作高尚——你们的职责不就是剥夺和毁灭生命吗?”

    方麒反驳:“我尊重每一个在我手中死去的生命,就像有些人的存在能促进人类的进步,有些人的死亡亦是如此。”

    陆阑秋叹了一口气:“你永远不会知道在科学领域要延长人类的性命是多么困难一件事,你自然也不会知道一个绝症病人想要多活哪怕一分一秒的渴望。因为对你们来,杀掉一个人只是轻轻一抬手的事。但是作为一个医者,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能让人类在这世界上多享受哪怕是片刻的生命。”

    方麒语塞了,这个人身上,竟然带着些古代读书人讲的,济世救人的气节。

    他翻个身,在黑暗中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哨兵的五感十分强大,即使实在绝对无光的黑暗中,依然能准确找寻到目标。

    他轻轻搭上陆阑秋的肩膀,这人竟然比想象中纤瘦不少,可见之前他对方体力不行是有客观因素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肩膀,这一夜,都在贯彻着他作为一个医者的良心,撑起所有人对生的希望。

    他忽然也有些敬佩陆阑秋。

    方麒想,哪怕是在这样一个看不到明天的时代,依旧需要像陆阑秋这样对生命抱有热情的人。

    他想把鼓励传递给对方:“对不起,陆老师,我为我的傲慢道歉。”

    对方再次轻笑:“彼此彼此。”

    双方终于在经历过一系列事件之后,达成和解。

    陆阑秋趁着此刻氛围尚好,问出了一个他之前就想问的问题:“有一件事我十分在意。”

    方麒此刻心情大好:“你问。”

    “你昏迷之前,的那一句‘是你’是什么意思,方便告知一下吗方队长?”

    接着便听见黑暗中哨兵从床上滚下来的声音,好在静音室的地板也经过处理,不会让人摔痛。

    “怎么了?不方便吗?”

    方麒挠了挠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他沉默了半天,终于道:“你有一双,我觉得熟悉的眼睛。”

    陆阑秋道:“那双眼睛跟我的姓氏有关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问的那个?”

    方麒没有再继续这个问题深究下去,他想了想,道:“跟任何人都没关系,那只是一个执念罢了。”

    一个在遥远记忆里的,虚妄的执念。

    作者有话要:  没错,那少年就是陆老师,方队苦哈哈的初(单)恋。

    单得不能再单,只敢远远看一眼的那种单恋。

    让你一开始那么□□,不带陆老师,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