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垂垂暮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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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还没停。

    纷纷扬扬落着。

    鸢素捧着药碗站在窗前蹙眉。

    院里的一棵梧桐老树已经银装素裹,枯褐色树干,发灰的叶子,生命的所有迹象,仿佛都被瞬间冰封。

    能不能熬到来年春天?

    绿意盎然,生勃勃,仿佛在眼前,又似乎远在触及不到天边。

    她真怕没有来年。

    怕老太君就这么静悄悄的躺着,静悄悄的不再睁眼。

    像这棵梧桐一样。

    垂垂暮已。

    南北东西都静的悄无声息,林府仿佛一座嶙峋的山,人也如山间百兽,知道冬天降临,全都进入了长长的冬眠。

    她略略摇头,关上了窗。

    中一碗药温度正宜,只是黑漆漆的熬的干苦。

    “老太君,该喝药了。”鸢素温声扶她起来,看着面前眼睛只睁开一条缝的老太君,心底戚戚然,面上却不敢表露,只怕担忧成真。

    老太君仿佛已无知觉,只任由着她伺候着灌下一碗汤药,恹恹的躺在床榻上,一双眼似有若无的睁开一线。

    鸢素替她掖了掖被角,心底痛如刀绞:“老太君要振作起来,林家上下还等着您病好了呢。”

    她目光落在那张有些苍老,平静的让人看不出任何东西的脸上,微微闭了闭眼。

    自从入冬以来,林家就诸事不顺。

    老太君能撑到如今已属不易。

    只是这些日子,林家的变故实在来的突然。

    一切都让人摸不着头脑,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么久,如今竟然连是谁暗中动的,都还是一头雾水。

    她跟在老太君身边,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可还没有遇见过这么奇怪的事。

    林老太君眉心拧了一下,艰难的动了动指。

    鸢素回过神来愣了一下,继而隐约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话声。

    眼底一抹幽光,她连忙放下了床帐,忧心忡忡向外走。

    不必,她已经想到了门外来的是谁。

    这个时候,林家谁也不好过。

    鸢素端着空了的药碗走出去,缓缓推开了暖阁门,一眼就看到了庭院外的有人推推搡搡。

    眼底一抹愠怒,她几步走了过去。

    院里伺候的几名丫鬟见了她,顿时有了主心骨,急急忙忙围了过去。

    “鸢素姐姐,我们不是有意争执吵闹的,实在是这些人,非要闯进来见老太君。”

    “我几人已经过了,老太君卧病在床,不能受了寒气,可这些人却充耳不闻,硬要闯进来。”

    “姐姐快来劝劝这些人吧。”

    几个丫鬟,七嘴八舌的讲了一通。

    鸢素看情况已经明白了大概,她安抚了几人,向前走了几步,目光环视门外站着的人。

    “各位也是要脸面的人,老太君已经过了,不见任何人,如今这般吵吵闹闹的堵在门外,实在有势礼数,若心底对林家还要几分感情在,就请各自回去,管好自己院里的事。”

    “如今正值艰难困苦之时,还望各位做事三思而后行,莫要给别人找麻烦,自扫门前雪,方是自保之道。”

    她字字咬在齿间,掷地有声。

    目光巡回众人一圈,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六姐林香乐紧攥了心,不甘心的上前一步:“祖母平时最喜欢我了,她现在病了,我要去探望她,有什么不对的?你凭什么阻拦!”

    四姐林郁乐虽然没妹妹那么毛毛躁躁,却也微微皱起了眉心。

    如今人心涣散,各自惶然。

    见不到主心骨,谁的心也落不到实地。

    她们哪怕是知道,老太君或许也并不能力挽狂澜,可仍然想见上一面。

    哪怕只求一个心安。

    鸢素面对林香乐的责难,没有丝毫退步的意思:“六姐见谅,命令并非奴婢下的,不见任何人,乃是老太君亲口下的死令,奴婢身负所托,请恕不能退步。”

    林香乐恼怒的瞪了她一眼:“我看你是奴大欺主,谁也没有亲口听到祖母不见任何人,祖母近前就你们院里的人伺候,还不是任你们搬弄是非?”

    鸢素态度决绝:“若真是如此,还请六姐拿出奴婢伪传命令的证据来,否则这大门,今天谁也不能进。”

    林香乐被她难住了,狠狠的剜了她一眼,咬唇道:“祖母素日里最喜欢我了,不定见了我之后,心底一喜,病就好了呢?你现在阻拦我,那就是不想祖母病好,其心可诛!”

    林郁乐也叹了一声,上前帮腔:“鸢素姑姑,别人不让进就算了,难道连我们姐妹也要拦吗?我跟六妹妹也是一片孝心,你如此为难我们,祖母知道了,定然也要伤心的。”

    鸢素软硬不吃,“两位姐不必再了,老太君了不见任何人就是不见,你们今天要想进这道门,除非踩着奴婢的尸体进去。”

    这话的,就是妥妥的不给面子了。

    林郁乐也有些愠怒,她冷笑了一声,讥讽道:“鸢素姑姑百般阻挠我们,无非就是看我们姐妹是庶出,不当正经主子瞧对吗?平日里恭维奉承,嘴里的好听,心底怕是只认林白溪一个大姐!”

    “这原也没错,谁让她投了个好胎,是林家嫡出的姐,可你们千方百计的讨好她,如今林家岌岌可危,她这个大姐人呢?”

    林香乐接话道:“对啊!你们还记挂着她,可林白溪她早就跟南魏的栾子襄,我们林家最大的仇人!龌龊勾结,跑的无影无踪了,祖母对她千好万好,她心底可不记得半分,走的时候,招呼都不打一声!”

    “要我祖母这病,就是被那个林白溪给气的!今天姓林明天姓栾,一眨眼人家还成了南魏的皇族血脉,登高一呼,是准备打到咱们家门口了吗?”

    “要真像街里坊间的,她十六年都不在林家生长,不定在外早就被调包了,根本就没什么林家大姐,她就是个从头至尾的大骗子!”

    此言一出,正正戳中了所有人心里的疙瘩。

    一时间,人言纷纷。

    大雪地里,吵吵闹闹,乱成了一锅粥。

    隔了两道院墙,都挡不住这两位姐的哭闹声。

    临恪听的滋滋有味,坐在墙头上给自己剥了个烤番薯,香甜的咬了一大口。

    的有道理啊,十六年不在家里。

    突然从外边回来,又突然跟着敌国的野男人私奔了,一转身还成了一国女帝

    这要没鬼,鬼都不信!哈哈哈!

    他看着头上遮风挡雪的梧桐树,百般无聊的拔掉一片树叶,漫不经心的观察上边脉络。

    底下暖阁里,似乎传来了几声剧烈的咳嗽。

    临恪啧啧一叹:“听到这么戳心窝子的话,老太君都被气醒了吧!”

    “哦不对,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烤番薯太香了,老太君也馋了哈哈”

    从中午吵到了晚上。

    一行人急赤白脸,最后还是谁也没有进来院子。

    鸢素头疼的按了按太阳穴,晚膳时,定时捧了药碗进了暖阁。

    一刻钟后,一声清脆的响声。

    没多久,就见鸢素红着眼眶,上端着碎成几半的药碗推门出来。

    她泪水涟涟的又熬了一碗药,擦干眼泪,重新送了进去。

    夜色昏沉,雪下个不停。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有几分要停的趋势。

    府门前一排脚印,追溯而去直到了皇宫宫门。

    赵皇后得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也不觉得突兀。

    只是满怀叹息的摇了摇头。

    终究是到了尽头。

    林家的荣耀与痛苦,都结束在了这一年的雪天。

    从此后,虽然再没有显赫的荣华富贵,可也算是求仁得仁,得到了真正的逍遥自在了。

    “罢了,告老还乡就告老还乡吧,人走茶凉,一朝天子一朝臣,都是定数。”

    她缓缓垂眸,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底下的折子。

    朱红的印泥落下,方方正正一个章。

    一旁女官上前替她捏了捏肩膀,“皇后娘娘也不要太感伤了,凤体要紧,林家早晚都要走到这一步,如今这个结果,至少还保全了性命在,已经算是好的了。”

    赵皇后缓缓的点了点头:“是,能有这个结果,已经是好的了。林家哪怕是败的一无所有了,可最后还是自救成功了,本宫却不同啊。”

    “本宫若是败给了姚国公,江山易主,人头落地,下到地底下都愧对先祖,更何况还有逸儿,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本宫怎么忍心,就这么看着他,因为这个身份,惨死在这个冬天呢?”

    她着不由得触动了伤心,眼底一点泪光,没忍住落了下来,怅惘叹息声声揪心。

    女官连忙奉上干净柔软的锦帕,“娘娘不要担心,太子殿下文武双全,心智坚韧,咱们往后的日子,一定能越来越好。”

    赵皇后擦了擦眼泪,闻言却只是淡淡摇了摇头,仍然无声叹息。

    这孩子文武双全,心智坚韧是不假。

    可惜他却志不在人中龙凤,只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到最后辛辛苦苦一番,仍然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倒是没有强迫他的意思,只是想想就觉得可惜。

    若真能到见到拨乱反正的那一天,中间该历经多少不容易啊,吃这么多苦,提心吊胆。

    他却不想享受最终硕果

    女官见赵皇后心不在焉的蹙眉,淡淡送上托盘。

    赵皇后把用过的锦帕放在上边,回眸把视线重新移回到下折子上。

    一点点合上。

    “拿出去交给礼部去办吧。”

    女官一礼,双接了过来。

    一阵风吹响了檐下挂着的铜铃,一声声回荡在天际,清脆细碎,却不上欢喜也不是悲痛。

    到礼部来下了旨意。

    林家上上下下跪在地上,一个个傻愣愣的被雪浸透衣袍。

    老太君全然没同他们商量过,忽的一道告老还乡的旨意砸在了头顶上,所有人都是面如菜色,恍恍惚惚。

    告老还乡?

    告老还乡也就是要离开丽京城,离开这座宅子,离开林家的金字匾额,放弃过往的所有荣耀?

    虽然林家已经破布难遮,可他们宁愿维持着这一分的体面,也不愿意就这么离开丽京城。

    只要留下了,总还是有会的。

    可要是走了

    能走到哪去呢?

    去荒野山村?去修修补补那三间破宅子?

    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姐姑娘们洗衣烧饭?

    还是让一个个养尊处优的老爷少爷们下地扛锄头?

    不不不,那怎么可以。

    只想一想就生不如死。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已经忘记了寻常人家是怎么养活自己的。

    他们会的只有满腹算计,会的只是见人人话见鬼鬼话,会的只是顺水行舟是划水偷闲。

    离开了头上的名衔,离开了林家的府门,离开了生长多年的丽京城,他们什么都做不成。

    没有用的。

    告老还乡有什么用?留下一条命,终日里为生计发愁,一样要死人。

    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他们是想去见老太君,是想求她老人家拿个主意。

    但这个主意,首先要附和他们的利益条件。

    现如今一声闷雷从天而降。

    完了,什么都完了。

    礼部大人宣读完旨意之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都懒得与他们虚与委蛇,再大的门庭,现在也已经败干净了。

    天大的名衔荣耀,还不是要离开丽京城,滚回穷乡僻壤保命,战战兢兢的过老百姓的日子。

    他不一样,他还有大好的官途,还等着平步青云。

    自然犯不着,跟这些人再打交道。

    面子里子,哪一个都懒得多给。

    剩下一庭院的人,一个个丢了魂魄似的,惶惶然扶着站了起来。

    有人失声痛哭。

    有人赶紧收拾行囊。

    有人怒骂不公。

    有人戚戚然缩紧衣服。

    天在这一瞬间塌了,谁也顾不得嘲笑谁,谁也顾不上为难谁了。

    天地间顿时干净了。

    跟地上的雪一样干净,落得时候再洁白无瑕,都难逃被人踩上千万脚的命运。

    风把树梢上的碎雪吹了下来,白茫茫扑面而来,也不知道迷了谁的眼。

    该来的来,该走的走。

    众人所有的情绪都被埋葬在了白茫茫里,风停的时候,庭院里也已经空了。

    只有头上的天色依旧。

    阴翳蔽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