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易连禾僵硬地坐着。
细细密密的汗水布满额头,迅速聚集在一起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桌上,绽开一朵朵水花。
水花越聚越大,转眼变成一摊,从桌边滴滴答答地落到地板,飞起溅在他脚背上。
但他毫无反应。
“......你怎么了?禾?易连禾??!”
谌述靠近,才发现她在颤抖。
她全身紧绷着,拿筷子的手紧握成拳。指节锁紧泛白,力度大的像要把筷子嵌进自己掌心。眉头皱紧,苍白的胳膊上筋脉纵横凸显,像在拼命抑制着什么。
易连禾对他的声音恍若未闻。她目光失焦,呼吸声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促,像一条离开水源,在窒息边缘挣扎的鱼。
谌述懵了两秒,迅速反应过来,一边大声地叫她的名字,一边摸出手机给宋医生电话。
“易连禾??易连禾!!”
顾不得“不能身体接触”的条件,他用力掰开易连禾紧握的手心,夺过筷子以免她伤到自己。
易连禾松开拳头,呼吸一顿,觉得身体动弹不得的禁锢解脱了一点。
可紧跟而来的,是愈演愈烈的心悸。喉头梗塞着,心脏紧缩得生疼,越跳越快,好像下一秒张开嘴就会从喉咙里蹦出来。
并不是第一次发作了。易连禾咬牙,紧抿着嘴唇想要熬过去。额头脖颈的青筋隐现。
谌述被她的样子吓得不轻。
“易连禾,你能听见我话吗?!听我,”宋医生的电话接通了。谌述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用镇定的语气问,“告诉我,药在哪儿?”
药?
易连禾涣散的视线聚集在一起,下意识看向平板。却又迅速移开。
不能。
所有的药都放在一起。谌述看到,很容易就会发现药量是有意累积起来的,从来没被按时吃过。
他会很......失望。
手臂被碰过的地方燃起灼烧般的剧烈痛感,胃里难以抑制地恶意开始翻涌。
下一秒,他推开桌子,踉踉跄跄地冲进与卧室相连的卫生间,把自己锁在里面开始呕吐。
剧烈的咳嗽声混着水声传了出来。谌述跟上去心急如焚地拍了两下门,却只能待在外面等着。
宋医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他服药了吗?”
“没有。”
谌述又冲卫生间喊了两声,依旧没有得到回应。他对着手机道,“她好像听不见我的声音。我不知道她把药放在哪儿......她现在吐得很厉害。我应该做什么?”
宋医生沉默了两秒,突然,“让他吐!”未尽的话语中带着相当的怒意。
“他自己喜欢受罪,没人能拦得住他!”
谌述:“......”
宋医生完,意识到不妥,克制了下情绪,继续道,“急性惊恐发作,是焦虑症的典型症状。”
“他碰到什么人了吗?”
“是,家政阿姨。”谌述顿了顿,,“......是我的疏忽。”
“我很抱歉。”
如果他早上没有蒙在被子里自怨自艾,快点下楼,或许就能阻止这场变故的发生。
“......”
宋医生忍不住地叹气。
“不在于你。”
易连禾的情况,本来是该多接触人群的。他恐惧与人接触,甚至会对身处过于空旷的地方产生焦虑。除了药物治疗之外,最有效的治疗方法就是把他带到这样的环境中去适应,心理学上成为情景脱敏疗法。
但并不是像易连禾妈妈那样随便的把他丢出去不管——那样反而会让他产生恐惧心理,更加排斥脱敏治疗。
易连禾自己处于病中,本来就不容易接受这样的治疗方法。易家两个女性又狠不下心,总想不行就养着他在家里一辈子,不想让他经历治疗过程的痛苦。所以病情一直拖到现在,越来越严重。
本来他就不赞成易家人对易连禾过度保护的做法。谁能保证他一辈子不接触别人?就算她们做到了,这样的人生也是不完整的。人在同一个封闭环境里待久了,心境恶劣的话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不容易换了环境,遇到了可能的“转机”,结果还是这样心翼翼地圈养起来。除了让他更加敏感,对病情能有什么好处?
可作为医生,他只能给建议。病人不愿意配合,总不能按头强治。
宋医生想,或许他应该跟易连溪再提一次,看能不能让谌述参与到治疗计划里来。
谌述明显是想要帮忙,并且可以帮得上忙的。如果易连溪还一直瞒着他,简直是浪费这么好的治疗助力。
“不服药硬抗,过一刻钟也能缓过来。”他,“你家里有没有体温血压计?测量结果正常的话就不用担心。他也不是第一次发作了,自己心里应该也有底。”
“有。”谌述,“我知道怎么做了。”
挂掉电话,谌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因为紧张而急速的心跳也减缓下来。
易连禾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一直表现得跟正常人一样,他都快要忘了她是个病人。
其实他看过易连禾的病例档案,里面也记录了类似的情况发生,按理不应该慌成这样的。
真的是关心则乱。
谌述懊恼地揉了揉头发。跑去杂物间里翻翻找找,找出尘封多年没有用过的“祖传”电子血压计和温度计,回到易连禾房间里。
易连禾还待在卫生间,隐隐有水声传出来。谌述上前去敲了敲门,提醒道:“我在你房间里等你。拿了血压计温度计来,待会儿你觉得舒服些了就出来,我们来测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水声有片刻暂停。门被从里面敲了两下,算是回应。
谌述把测量工具随手放在桌上,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细细量。
这间屋子跟易连禾搬来之前相比,差别太大了。
谌述家人都喜欢宽敞明亮的房间。巨大的落地窗,一拉开窗帘,阳光就能透过玻璃照遍屋子的每个角落。因此家里的所有房间,都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来建的。这间客房也不例外。
但是现在的房间里,窗前被挂上了巨大的遮光布。上午时分,外面阳光明媚,屋里却暗如黑夜。一应摆设都是极简的黑白,只有他给的床品是柔和的灰蓝色。
看得人心里就很压抑。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时间地待着,心情怎么会好呢。
谌述正想着要不要跟易连禾商量一下换换风格什么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墙角高大的衣橱上。
他突然冒出想拉开看一眼的念头。
下一秒,他左手右手,啧了一声,心里暗骂自己禽兽。
瞟了眼桌上的测量工具,谌述想起自己似乎从来没用过,于是开了手机百度。
易连禾出来时,看到的就是他坐在椅子上低头划拉手机的画面。
他穿了一身浅米色的家居服。棕色的发丝衬得皮肤莹白,刘海向两边分去,露出饱满的额头。低垂的眉眼,放松的姿态下嘴角微微上翘,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真好看。可是跟这里格格不入。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平复好心情,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出来啦?”
谌述见她愣着,抬头招呼,态度如常,“没事儿了吧?快过来看看,这玩意儿怎么用?”
易连禾:“......”
“等一下,”谌述指了指他还在滴水的头发,提醒道,“先把头发擦干。”
吐得太厉害整个人都在发热,易连禾把洗脸盆放满了凉水,整个脑袋浸入水里暴力降温。稍有缓解就急着出来,忘了擦干头发。这会儿滴下来的水在他的锁骨里聚成一窝。
谌述笑道:“都能养鱼了。”
依言擦完头发,易连禾主动拿起了桌上的血压计。
这些东西他见的比谌述多多了。测不出什么的,但是为了让谌述安心,他还是熟练地配合着量完。
读数都是意料之中的正常。
“没事就好。”
谌述心里松了口气,抓了两下头发,一时也不知道该点什么。
“那什么......你今天记得吃药了吗?”
“......”
易连禾停顿两秒,面不改色地点头。
谌述叹了口气。
那就真的是因为阿姨了。怪他一时疏忽。
易连禾并不知道面前的人在想什么。平板还落在外面,他不想再走出去,于是翻出桌上的纸笔写道,“我想睡一会儿。”
给谌述看完,又添了一句。
“想一个人睡一会儿。”
谌述:“......”
这是在赶人了。
“那你好好休息。”他问,“午饭要吃吗?我来叫你。”
易连禾摇了摇头。
“晚饭呢?”
看易连禾还想再摇头,他果断地抢答,“晚饭必须得吃。一天至少吃一顿吧。”
他能理解易连禾现在心情不佳想要独处的心态,但是一个人待着大多数时间是会变得越来越丧的。
这点他深有体会。
“我晚上过来叫你吃饭。”谌述想了想,补充道,“有惊喜。”
**
易连禾闭着眼,在床上躺到天黑。
意识早就疲倦不堪,但却一直是清醒着的,无法入睡。
心跳忽快忽慢,从发病开始,濒死的失控感蔓延在血液里游走,到现在都从未停息。
有几个瞬间,他想立刻倒出所有的药全部吃完一了百了。
可死在别人家里算怎么回事儿?
易连禾有他自己的骄傲。他不允许自己给别人造成这样的麻烦。
也就是预料到他会这么想,易连溪才会同意他搬出来住的吧。——至少在搬出来这一年里,他活下去的几率反而会比在家里更大。
可明知道活着更痛苦,还一定要勉强他继续活下去,有什么意义呢?
来到这里明明不久,他居然就已经忘了,自己并不是个正常人。
黑暗里,易连禾睁开眼睛,抓住被角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还有......谌述。
他看到了。
他自己大概没有发觉,可在装作态度平常地开玩笑时,他的声音明明都在抖。
觉得害怕吗?或是觉得他是个怪物,或者麻烦?
易连禾苦笑,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将自己蜷成一团。
他能理解的。
因为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那所谓的“惊喜”......
该不会,是要把他赶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