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此刻静悄悄的。

    四福坐在马扎上一动也不动，他的头低低的，一双眼睛看着地面，胳膊搭在膝盖上面，双手无力的垂着。

    周怀玉看不见四福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知道四福是因为张鹤轩的事情在难受，他一个大男孩无力的坐在那里，周怀玉看着就难受。

    他伸出手在四福后背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已经这样了，就要好好陪着你老爷爷，让他多高兴高兴，大家都多和他话，他就能好很多。”

    四福低着脑袋，轻轻点了点头。

    周怀玉也叹一口气，没再什么，只是去收拾桌上的棋盘。

    他一个一个棋子收起来，不经意才看见四福低着头那边的地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四福哭了。

    他低着头不想让周怀玉或者张萍萍看见他哭，也跟着难过。可他实在忍不住。

    四福永远也忘不了张鹤轩第一次回来的那天，他和大哥、二哥还有三姐一起给他磕头，张鹤轩就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四福无意间坐着的位置就是那天他们给张鹤轩磕头的地方，张鹤轩那时候精神很好，虽然在牢了吃了很多的苦，可四福他们从来没有听过他抱怨半句。他是个豁达的老人，是个开明的老人，是一个愿意听这些孩子话的老人。

    四福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老人会突然变老，更没想过张鹤轩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在县里读书的时候，也只是偶尔会想到家，想到家人。剩下的时间，四福过的很愉快，只是自己的生活。现在的四福，坐在那里，眼泪一滴滴往下流，他突然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去读书的时候高高兴兴的走了，想回来的时候，放假就回来了，这个家的大门永远向他敞开，他从来没有想过为这个家做什么。

    四福也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突然就生病了，突然变老了，突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一直以为时间会厚待他一样，在他有需要的时候，只要一转身，就能看到从来都不会变的家人站在自己身后。

    这些家人不会变老，不会随着时间逝去，而是会长长久久的陪着他一样。

    张萍萍这时候从厨房出来，走到堂屋门口就看见四福在门口坐着，然后就看见地上已经一片的泪水。

    张萍萍诧异的看向周怀玉，周怀玉朝她点点头，意思是四福已经知道了。

    张萍萍心里酸痛，她走到四福身边，轻轻抚摸这四福的头发。

    四福低着的头看见张萍萍走了过来，他猛的一抬头，就看见张萍萍正对着她微笑，可她眼睛里却闪亮亮的。

    四福再也受不住了，一下子扑到张萍萍的怀里。

    张萍萍等四福哭了好一会儿，才对四福：“走，去你们房间，大姨和你。”

    四福跟着张萍萍进了房间，走到房间，四福就问：“大姨，我老爷爷怎么了，是生病了，是吗？”

    张萍萍点点头，“是，是生病了。”

    “那，那赶紧吃药，治好不就好了。”

    四福完，他一双眼睛恳切的看向张萍萍，见张萍萍眼睛里都是难过。

    四福立刻就慌乱了，他看着张萍萍问：“大姨，难道治不好？”

    张萍萍点点头，“嗯。”

    “那医生怎么？”

    “医生这个病会发展的很快，不过你老爷爷现在是在初期阶段，对生活影响不太大，而且如果家人照顾的好的话，是可以控制的，就是，不让他发展那么快。”

    “那要怎么办？”四福立刻问。

    “多和他话，让他心情好一些，然后多走动走动。像你周老爷爷经常和他下棋，这样也可以控制恶化的时间。”

    四福听明白了，就问：“是不是就是要多关心老爷爷。”

    “是。”张萍萍道，“医生这个很关键。”

    四福听了，便：“大姨，这个暑假我会一直和老爷爷在一起的，你放心。”

    张萍萍看着四福，笑了笑，：“好孩子，四福原来也长大了。”

    四福抬眼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张萍萍，张萍萍是坐着的，他是站着的，他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他的大姨也老了，头顶上长出了很多的白发，都是他之前从来没有留意过的。

    还有张萍萍微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也比以前多了。以前那个长的好看，又十分有气质的大姨，也在他们这几个孩子长大的时间中，皱纹加深了、头发也白了。

    四福突然觉得他应该和他二哥三姐他们一，暑假开始了，他们也会回家了，再回来，他们就要好好聊一下了。

    张和谐从车间里出来，深蓝色的工作服上都是油污，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和旁边的工友话。

    那工友出门就看见钱豆豆在那里站着了，便大声对张和谐：“来了，找你的，我先走了啊。”

    工友完，又朝钱豆豆挥了一下手，挑挑眉喊了声：“嫂子！”

    钱豆豆那圆溜溜的脸立刻就红了，她不是一次被人叫嫂子了，可还是每次听见就十分害羞，这一会儿都红到耳根了。

    张和谐看她一眼，：“别站着了，走吧。”

    钱豆豆立刻拿好碗筷，就走到张和谐身边。

    两个人一起去吃午饭。

    到了餐厅，钱豆豆和张和谐好了饭，两人面对面坐在了一起。

    正吃着，有人端着餐盒就过来了。

    张和谐一看是冯坤，立刻叫了声，厂子。

    冯坤往张和谐身边一坐，：“我坐这里吧，有事和你呢。”

    张和谐嗯了一声，道：“厂长，你有啥吩咐。”

    “你看啊，四车间那边了申请，是想要台机器，他们现在的这个机器总是罢工。可我知道这机器买了没多少年啊，想让你去看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张和谐拿着一个馒头，就对冯坤：“行，我下午得空就去看看。不过上次大检查，每个机器我都试过了，没发现出什么问题。”

    “那你先看看再和我吧。”冯坤道。

    冯坤完，看见对面坐着的钱豆豆，便问：“钱豆豆，是吧。”

    钱豆豆立刻：“是的，厂长，我叫钱豆豆。”

    冯坤敲了钱豆豆一眼，：“我怎么记得你俩不是一个车间的，你们以前就认识？”

    钱豆豆的脸又红了，张和谐连忙：“没有，我们之前不认识。”

    “哦。”冯坤话也是随便，压根没往心里去，他整天忙的团团转，平时闲着唠嗑的时候，脑子里也在想着别的事。

    “你别忘了去看，然后给我到底怎么回事。”冯坤又嘱咐一边张和谐。

    “放心吧，我下午就去。”

    冯坤吃了一口饭，这才从工作里转出来，问张和谐，“张抗抗怎么样了，是年底生，是不是？”

    “嗯，差不多就过年前后吧。”

    “暑假三福他们都回家吗今年。”冯坤又问。

    “回家。三福每年都回来，今年一定会回来，她再上个半学期，估计就要出国了。”张和谐。

    “什么？”冯坤吓一跳，“三福要出国，去哪里？”

    “好像是去美国。”二福。

    “去干什么？学习？”

    “对，交换生。”二福着着就笑了，对冯坤道：“三福很厉害吧。”

    冯坤赞叹的点点头，“她从就和别人不一样，很敏感的一个姑娘，成绩也好。对了，她大学学什么的？我又给忘了。”

    “建筑学。”张和谐提醒道。

    “对对，就是这个建筑学。”冯坤，“你永红姨给我了多少次了，我总是记不住。哎，总之，后生可畏啊，三福以后不知道会走到哪一步呢。厉害着呢那姑娘。”

    冯坤这着，就惊觉身边站着一个人，他转头一看，正是赵永红。

    冯坤便：“这人啊真不能念叨，刚念叨完你，你就来了。”

    他顺手指一下自己对面，也就是钱豆豆旁边的位置，：“坐呗。”

    赵永红笑了笑，对冯坤：“走吧，去你办公室吃，我还有事要。”

    冯坤愣一下，道：“吃完再去也一样，省的再跑出来洗碗了。”

    赵永红看着冯坤，就觉得这人怎么这么没眼色，人家年轻坐在一起吃饭，他非要插进来！

    赵永红便在一旁重新一边：“走了。”

    冯坤抬头看赵永红给他使眼色，他只能站起来，对张和谐：“那我先回办公室，你下午看了去给我。”

    “好的。”

    冯坤和赵永红一起端着碗出去，赵永红就他：“你就这么没眼色？人家年轻在一起凑吃饭的时间谈个恋爱吧，你却非要横插一杠子。”

    冯坤愣一下，问：“谁和谁谈恋爱？”

    “二福和钱豆豆啊。”赵永红不满意的看冯坤一眼，“你这个厂长怎么当的，全厂都知道的事，就你不知道。”

    冯坤半天才：“我，我一个厂子又不管他们谈恋爱的事。”

    冯坤完，立刻又问：“真的？二福着屁孩也谈恋爱了？”

    “还屁孩呢，不了，该谈了。”赵永红。

    “是吗！”冯坤想了想，又道：“人张抗抗不在身边，算是把孩子托给咱们两个了，你平时也多问问，了解一下钱豆豆，看那孩子怎么样。周励、抗抗不在身边，咱们就得把把关不是。”

    “这还用你，我早就听好了，也和钱豆豆有过接触。这姑娘啊，还真的不错，人很能干又能吃苦，虽然个子不太高，不过长的挺好看的，圆眼睛高鼻梁的。”

    “那不就成了。既然人不错，可以谈。”冯坤。

    赵永红突然叹了口气，道：“就是啊，家里不太好。”

    “家里怎么了？”

    “听爸妈都没了，就剩下了她自己。从是姑姑养大的，姑姑还有个儿子。”

    “那怎么了？”冯坤问。

    赵永红叹了口气，：“听人她姑姑不让钱豆豆谈对象，家里有去给亲的，都让她给骂走了。”

    冯坤一惊，“还有这样的人？那为什么不让钱豆豆谈对象？”

    “还不是怕她嫁了人就没办法照顾她们一家了。对了，钱豆豆顶的是她姑父的班，她姑姑家还有个表弟呢，她姑姑不上班。家里的开支，都靠钱豆豆呢……”

    餐厅里，钱豆豆和张和谐吃着饭，就问：“你和厂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啊，我看他对你可好了，还有他老婆。”

    “他们曾经在我家住过，和我妈是朋友。”张和谐。

    “哦。”钱豆豆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三福就是你妹妹吧，我见过的那个。”

    “你什么时候见过？”二福想不起来了。

    钱豆豆便：“就是那次在学校门口，你妹妹参加高考，我去接我表弟、你去接你妹妹的那天。”

    “哦。对，我想起来了。是的，那个就是我妹妹，名三福，大名张敬业。”

    “她要出国了吗？”

    “还没定。不过应该差不多，她成绩很好。”二福骄傲道。

    钱豆豆便：“你家人还真的厉害啊，你妈是大学生，你大哥三妹也是大学生，你呢，还是个副主任，可以啊。”

    二福听到大哥这个词心里一揪，然后很快就抛到了脑后，：“下周末我就回家一趟，我三妹放假回来，我妈他们也要回渔张，大家要聚一下，而且是五福的生日，也是我们全家的生日。”

    二福完，看向钱豆豆问：“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一九八一年六月三十日。

    张家好久不这么热闹了，家里从大门口开始，一直热闹到后院，欢声笑语就没有断过。

    张抗抗肚子很明显的大了起来，她的孕吐缓解了很多，吃的就更多了，那肚子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大，这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张萍萍看着她的大肚子，还不敢相信呢，：“这才多久啊，这肚子就起来了。”

    张抗抗的肚子就是比平常人的肚子大一些，她也不道为什么，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也没关系，有的人就是长肚子，比别人大一圈。

    五福回到家里就跟疯了一样，可有她撒欢的地方了，又见着她最喜欢的三姐，就整天和三福混在一起，三福去哪里她去哪里，就像个跟屁虫一样。

    张萍萍给每个人都煮了鸡蛋，她从厨房端出来后，放在院子里的桌子上。

    四个孩子站在桌前，看着那一盆子鸡蛋。

    张鹤轩躺在躺椅上摇啊摇的，看着这几个孩子笑，他就心情好。

    张抗抗站在张鹤轩身边，对张鹤轩和周怀玉解释：“他们几个，每年这一天一起过生日的时候都要撞鸡蛋。”

    周怀玉第一次见，在一旁兴致勃勃的看。

    四个孩子从到大排排站，剪刀包袱锤，第一名先选，然后第二名再选，就这么循环下去。

    四福盯着五福：“你不准晚出，或者赖皮啊。”

    五福气呼呼的鼓着腮帮子，“我都多大了，四哥，再了，你看我是那赖皮的人吗？”

    二福转头瞥她一眼，笑道：“你一直是。”

    五福连忙为自己正名，“二哥，你这话不好，我都学五年级了，我还能赖皮？好了开始吧。”

    四个人剪刀包袱锤，第一把就决出了第一名，三福。

    然后是四福，二福。

    这次五福落了个最后一名。

    可五福不气馁，喃喃道：“不怕，以前大哥不也是这样，有一次他就是最后选的那个人，不一样得了第一。”

    五福完，一家人的脸色都不好了。

    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大福这几年一直各种理由拒绝回家，所以在这个家里，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从来没有出来过。

    大家都心谨慎的，尽量不提起大福，所以五福这一句话，所有人都不太好了，

    张鹤轩躺在摇椅上摇啊摇的，突然就对张抗抗：“大福，大福呢，大福怎么没回家？”

    张抗抗脸色微变，看一眼张鹤轩，连忙：“爷爷，大福学习很忙，今年回不来，他下次有时间一定回来看你。”

    张鹤轩哦了一声，又轻轻闭上了眼睛。

    二福在桌前站着，见大家都不动，便催促三福：“三福，快选吧。”

    三福嗯了一声，随手从盆里拿了一个鸡蛋。

    其他人也一次拿了，五福是最后一个。

    四个人此刻拿着鸡蛋，都是低着头看着，却没有了要撞蛋的心情。

    他们好久好久没有聚齐五个人了，好久好久没有五个人一起在这一天拿起鸡蛋了。

    他们的时候，最苦的时候，还都守在一起，守着对方。

    怎么这日子好过了，大家都长大了之后，却没办法再聚在一起了呢。

    四个孩子此刻都没有动，张抗抗在一旁看着，心里揪的厉害，然后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她赶紧转身跑去了后院。

    周励忙：“没事，估计又想吐了，你们玩着。”

    周励赶紧跟过去，跑到后院，就看见张抗抗倚在墙上，一双眼睛红红的，看着面前的鸡棚。

    张抗抗见周励来了，才：“这鸡棚又重新垒了。”

    周励嗯了一声，走到张抗抗身边，长臂环住她的腰。

    张抗抗顺势靠在周励怀里，半天才：“以前早我起来做饭的时候，大福和二福已经出去割草了。那时候我没时间管这些鸡和羊，都是他们两个每天割来草喂，还去清理鸡粪什么的，都没用我管过。”

    “嗯。”周励。

    张抗抗又喃喃道：“那时候养的羊，就是为了给他们喝奶，让他们都长点肉，长点个子。这些孩子中，四福最不喜欢喝奶，二福是给他什么他都能吃，那时候偶尔能分一两口羊奶，大福还会想着给弟弟妹妹先喝，自己总自己已经长大了，不用再喝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大福怎么突然变了。还是我对他的关心不够，是他早就变了，只是我没发现？”

    张抗抗完，看向周励，周励道：“是孩子们大了，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咱们时候也一样啊，有的孩时候很闹腾，长大了之后突然从某天开始就变的很安静了。也有的孩一直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的，长大后突然就做了一件出格的事，这种事多去了，谁也不知道谁到底是怎么想的。”

    张抗抗在周励怀里点点头。

    周励见她情绪实在不高，就：“你别想那么多了，心伤了身子，多想想肚子里这个吧，过年的时候就出生了，再辛苦几个月就解放了。”

    张抗抗想起肚里的这个，心情慢慢也好了起来，她用手摸了摸肚子，：“该起名字了，你想好了吗？”

    周励想了想，“我家都是两个字的名字，我想着要不也给他起个两个字的？”

    “可以。”张抗抗道，“两个字好喊。”

    两人正着话，外面院子里就一阵惊呼，张抗抗转头看向院子方向，：“这是决出胜负了。”

    “是。”周励仔细听了听，道：“五福不是第一。”

    张抗抗笑了，“我也听到了，她那么大的叹息声，你这个五福怎么高兴不高兴全都写在脸上啊。”

    “孩子嘛，孩子不都是这样。”周励。

    然后周励又仔细听了听，问张抗抗：“你猜今年谁是第一名？”

    “我猜是三福。”张抗抗。

    周励不太明白，“怎么猜的？”

    “如果是四福或者五福，他们肯定早就叫起来了。如果是二福，五福就得开始耍赖什么的，只有是她三姐赢了，她才不吭声，不耍赖，而且三福一直没出声，就明她肯定得了第一。三福性格内敛，就算你得了第一，也就是笑笑不话。”

    张抗抗刚完，五福就跑了过来，拿着鸡蛋喊：“妈，爸，你们菜猜谁得了第一？”

    周励便：“你妈刚完，是三福。”

    五福那张脸立刻就木了，不可思议道：“怎么猜的，妈，你太厉害了吧，这都能猜对？”

    周励牵着张抗抗的手往院子里走，听了五福的话，就：“还真的是三福？”

    五福立刻：“就是我三姐！不过，妈，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张抗抗看着五福就笑了，“因为我是你们妈。”

    院子里，张鹤轩和周怀玉也一人拿一个鸡蛋在碰，两人也要比赛一下，看谁的鸡蛋皮最坚硬。

    鸡蛋碰完了，几个孩子都把鸡蛋剥开吃了，二福去厨房转了一圈，盘算着中午要做什么饭才好。

    一家人和乐融融时，张爱国扶着高淑语下了车。

    高淑语从车上下来，一脸的疲惫一扫而光，她看着村口的那个大石头，石头上刻着三个大字，渔张。

    高淑语兴奋的指着那三个字对张爱国叫：“到了，真的到了，就是没有鱼可的渔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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